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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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进手术室之前,谈纯柯塞给阿惑一个苹果,提前祝他圣诞快乐。
谈纯柯讲过,平安夜送苹果是祝福平安的意思,阿惑来不及找️另一颗苹果,只能在那唯一的苹果上写上“平平安安”、画上笑脸,他把苹果放在谈纯柯床头,蹲下身亲了亲谈老师发硬的肚子,抬头注视紧咬嘴唇忍痛的男人,“现在你才要平平安安,你和宝宝都要平安。这个平安果是你,等你回来再吃。”
谈纯柯眉头轻皱,双眼却是弯的,他说好。
于梁想与康之一同进实验室,康之答应了,谈纯柯却不答应。他出了许多汗,身上只一件宽松的产袍,产袍被汗水打湿,有些透明,贴在身上,显出微隆的胸乳形状,阵痛来袭,谈纯柯抓住于梁的手腕,嘴里泻出一声低低的“疼死了”,攥了许久,把密密麻麻的痛忍过去才说:“不要你在。”
于梁轻轻地搓他的背,“我陪着你不好吗?”
谈纯柯摇头,“不体面。”
他是不体面,进手术室之后就被掰开腿,由皮带把两只脚踝固定产床边沿,露出微张的后穴。
助产师指导他呼吸,又引导他腹部用力,可他痛得听不见任何话,觉得自己被撕开了,骨头则像被刺穿一样疼,他张着嘴,像脱水的鱼,肌肤也像赤红的鱼鳞。
康之帮不上任何的忙,只能和毛徽坐在一起,隔着一面透明玻璃,看显示屏上的数据——胎膜尚未破裂,胎儿没进入产道,麻醉剂不能用,产程也还没进入危险的阶段,计算机预测还有四十分钟才会迎来第一个风险高值。
毛徽提议一起出去抽根烟,康之皱眉,“你去就是了。”
“待在这儿也没用啊,你能比计算机更了解他的身体?”
康之不言,毛徽推门出去了,临走前还不忘笑一声。
康之看着他离开,忽然想,不如现在给谈纯柯加一剂催产素,把孩子剖出来。康之把屏幕切到后台的控制中心,试着更改分娩设定,按过指纹锁才发现权限不够,“妈的。”
一句骂才落声,毛徽就急急忙忙冲进来,“你干什么?”他很生气,没控制住音量,可是这句暴呵几乎被另一边屋子里谈纯柯高亢的呻吟掩过去。
康之顾不上回他,先看屏幕上显示的体征,再隔着玻璃看谈纯柯,他头发湿透了,表情狰狞,肚皮上能看出婴儿四肢。
“没干什么。”
他俩在控制室坐了一下午,才等到谈纯柯胎膜破裂,他顺利捱过前几道关卡,可是康之不敢掉以轻心,手机屏幕亮了几次都被他按灭。
“接吧,万一有什么事呢?”毛徽从一堆报告里抬起头,“我盯着就行。”
康之不信他,毛徽一下午都没怎么关注过谈纯柯的状态,全然信任计算机的判断,康之不太明白他在这里的意义。
“康博士,没你在的时候所里也好好的。”
康之不想跟毛徽在这种时候呛,看一眼手机屏幕,是樊悠洋的号码,连着给他拨了几十通电话。康之犹豫一下,还是担心康简的身体,当着毛徽的面把电话回过去,眼睛没离开计算机主屏幕。
樊悠洋说康简突发抽搐,送进抢救室,医生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书,他不懂康简得的什么病,也不懂医生说的风险是不是唬人,他什么都不懂,没办法,只能打电话问康之,但他又说刚刚医生出来说没事了。康之皱着眉头听完,说明天会打电话给康简,樊悠洋又问孩子是不是真的不能要,康之抬眼看了看谈纯柯,说是。
谈纯柯的嘴巴已经被他自己咬破了,主产师给他塞了一块毛巾,白的毛巾上沾成片的血渍,他叫不出来,呜呜咽咽,额头上青筋像是要爆出来,肚子坠成梨形。
康之忽然觉得他这样的状态也还不错,至少是活的,人是活的,胎儿也是活的,两颗心脏都在砰砰跳动,两条生命都在拼命挣扎。不像康简,她会沉睡在手术台上,她的孩子会先失去呼吸,被医生用钳子取出来。
情况忽然急转直下。
胎儿突破子房口,滑进输精道,精道撕裂,子房里残留的胎水由静脉进入谈纯柯的循环系统。
控制室的计算机比产室的仪器反应快,屏幕上各项指标全飘红,产房里机器才慢半拍地叫起来,一时间整个实验室都回荡着刺耳的嘀嘀声。
医生往控制室看,康之迅速开了麦克风,指挥医生给谈纯柯打药,毛徽不出声,偶尔看几眼屏幕,噼里啪啦敲键盘,把谈纯柯出现症状前后的体征数据引入完美生产环境模型,计算规避风险的可行性,为以后的实验模拟数据。
康之的判断与计算机基本无异,在他说注射0.5克吡洛酮的时候,毛徽说不行,这时谈纯柯身体弹起来,被手脚上绑的皮带拽回产床。
“吡洛酮,0.25克,类二库玛素,0.5克,嗯……除颤器也准备一下吧。”毛徽说。
“这样不行,不行,只要吡洛酮。”康之抬眼看了看电脑的指示,是毛徽说的那样,可他的大脑告诉他——那样不对,也不应该。
多0.25克的吡洛酮会抑制胎儿的呼吸,胎儿会因此窒息,但进入谈纯柯血液的羊水的促凝效果会显著降低,再适当加一些药物,谈纯柯还能实现自主的血液循环。类二库玛素,能促进胎儿的呼吸,也直接促进谈纯柯体内凝血因子的产生,血液凝在血管里,谈纯柯无论如何也活不了。
可是医生听毛徽的话,配好药水,打进谈纯柯的静脉。
康之眼睁睁瞧着助产士把染红的毛巾拿出来,没有换新的,又看到谈纯柯的后穴剧烈收缩,整个大腿肌肉肉眼可见地筋挛。
他扶着座椅的扶手站起身,看了一眼毛徽,往产室里走。
疼痛消失了,谈纯柯忽然感知不到先前那种蚀骨的痛,他像一块即将干涸的湖水,阳光烤着他,他就要蒸发殆尽。
他好像知道自己的心脏越跳越慢。他看到心电图上的图案变平缓,忽然地,胎儿极速地下坠,谈纯柯知道自己出血了,身体里湿淋淋的。肚子太大了,他看不到自己的下身,但他知道,有血在往外流。
他看到康之来了。
他忽然又看不清楚了,泪水把康之模糊成扭曲的线条,他想向他伸手,手被箍在床栏上。
为什么不能动呢,谈纯柯想。
康之握他的手。
“我是不是不行了?”谈纯柯问。
康之没回答。谈纯柯又想,康之好像一直不太说话,笑起来脸也是冷的,但他人很好。
“孩子呢,也不行吗,它还小呢。”泪水涌出来。
谈纯柯不明白康之为什么不愿意在他临死的时候陪他说说话。
“康博士,您能不能让阿惑健健康康地出去?”
“我出不去了,他还能出去的,对不对?”
“阿惑还小呢。”
他的眼皮很重,试着努力地睁开眼,看到雪白的天花板,看到各种各样的仪器,他知道自己不喜欢这里,却还是一直看——他很怕死,明明之前每一次自杀的时候都觉得死亡是解脱,但现在好想活下去啊,早知道不要签那个合同了。
谈纯柯捏康之的手,“你帮我和于梁说,”他没听见自己的声音,所以重复了一遍,“你帮我跟于梁说——”
“对不起。
“我爱他的,他都不知道。
“对不起,我本来以为我们会有以后。”
康之说“好”。
谈纯柯闭上眼,眉头皱着,眼泪一颗一颗往外滚。
他又睁开眼,着急地攥紧康之的手,“算了……算了……别告诉他了。”
直到意识消散、心跳停止,谈纯柯说的都是“别告诉他了”。
医生一直举着除颤器立在产床边,看到心电图走平,问康之要不要做除颤。
康之看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不要。
康之忽然明白,他与毛徽根本不是平起平坐的。
他站起来,走到控制室,问毛徽为什么不给谈纯柯活的机会,明明孩子可以不要。
毛徽笑了笑,宣布死亡时间。
毛徽把生产数据上传,然后说:“既然我们救了他,那他的命本来就属于研究所。”
程序设定中根本没有丢卒保车的选项,大人和小孩必须同生共死,意外发生,那就是一起死,因为谈纯柯是一个有嘴巴的人,而他的合同到期了。实验不成功,谈纯柯没法顺产下婴儿,社会就不能知道男人也可以怀孕,他们只会在很久以后知道男人可以平平安安地靠自己用身体娩出婴儿,他们慨叹科学的神奇,永远都不会知道人体实验的残酷。
研究所总是道德的,总是万无一失,从不失败。
平安夜没过,平安果没吃,谈纯柯死了。
康之浑浑噩噩地走出实验室,看到于梁立在外面。
于梁看康之,没说话,眼神像是在问活了吗,可那里面没有光亮,更像是在问,是不是死了。
康之张张嘴,想说对不起,可他又想——这里不就是这样的吗,一句对不起能说给谁听。
你看,残酷不会给慈悲让道,残酷只会让慈悲更残酷。
你错了,错得离谱,你不该在不正常的地方找希望。
这里根本没有希望。
于梁走进实验室里,看到谈纯柯上身是汗湿的衣物,下身是血,手脚被箍在皮带里,肚子毫无生机地挺着。
他想,不体面。
康之跟着他走进实验室,看到他跪在地上,给谈纯柯解手上的束缚。
康之拍拍他的肩,看到他茫然地转过头。
康之说:“谈纯柯说他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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