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版
首页

搜索 繁體

一. 山有狡童

热门小说推荐

你是好杀手,而我是个真庸医

-----正文-----

天宝六年春,万花谷揽星潭。

绵密的雨丝划过油伞,沿着劲瘦的筋骨点滴而下,跟地上丝丝血痕交融一处,汇作泥泞间浑浊的一洼。

“听闻说,恶人谷有个唐门弟子,明明干着杀手的勾当,行事却比寻常江湖客还要嚣张;出身不过外堡支派,一张千机匣却是难逢敌手,凭一己之力可以血洗南屏赤马山。”

素净的伞面歪了歪,漏出一双青缎鞋。顾松鹤立在满地血污当中,倒也并不怎么介怀。他俯下身去,揭开虚罩在男人侧脸的面具,低头默默打量了会儿那张红白斑驳的冷俊面容,忽而眼梢弯弯,毫不掩饰地揶揄一笑:“我还当是什么高手,今日一见,原来也不过是俎上一条死鱼。”

.

.

“沙——沙——”

鼻息间浮动着淡淡的草药腥香,唐翊从昏迷中转醒,指尖一动,察觉千机匣不在身旁。他并不急着睁眼,藏于被褥下的手腕灵巧地一翻,面上看不出什么动作,一柄分水匕首已然悄悄滑进手中。锋刃冰凉,冷冷的温度令人头脑清醒,他暗中提了一口气,缓缓撑开眼眸。

“洛惊鸿在啥地方?”映入眼帘的是满架子杂七杂八的药草,唐翊顿时明白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心下稍安,不动声色地开口问。

“出谷采药去了。”一个声音漫不经心地回答,气息清浅而虚浮,说着还幽幽叹了口气,“没办法,隔三差五总有些个丧家犬挂着彩来求救命,白白蹭走洛师兄许多丹药。万花谷芳草虽多,也禁不住这般糟蹋。”

那声音清冷好听,说的话却像生怕气不死病号。唐翊刚刚醒来,闻言差点没给他又噎过去,顺了顺气,只把自己当聋子,又在心里掂量起自己的处境。万花谷风雅圣地,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自由出入的地方,更没有在门派中就胡乱杀人的道理。这人既然肯相救,自己大约一时半刻不会再有性命之忧——他皱眉盘算着,一时又想起一个关键的人来。

“戚逍遥呢?”

刚才那个薄薄的声音顿了一下,片刻后依旧不紧不慢地响起:“唔,浩气的明威天相嘛。据点统帅,既要管着阵营事务,又要处置江湖纷争,日日忙得脚不沾地。自然比不得穷山恶水里守尸的闲杂人等,时不时就装个死躲清闲。”

唐翊一愣,不料这人对自己熟得很。他被一语点破身份未免有些意外,艰涩地撑起身子,转过头去眯眼打量那个跟自己说话的人。

夜雨初歇,清明剔透的阳光透过窗牖,温柔地洒落在顾松鹤肩头。春窗下的万花少年坐在一张案几旁,手里拿着制作机关偃甲用的小刀,正专注地对付一只未成形的木橛。他微垂着头,散落的长发后露出半张稚气未除的脸,生得眉清目秀颇为周正,只是太过瘦弱单薄,连肌肤亦泛着某种病态的苍白。

唐翊思忖片刻,忽然记起一个人来。万花名医洛惊鸿以前跟他提过一个病秧子师弟,说是那人天生顽疾难于习武,三阴逆脉之体常年靠药石吊着性命,想来便是眼前这个了——这种人还敢在自己面前胡言乱语,是嫌阎王爷给他的命太长?杀手嗤笑一声,兴味索然地躺回去,还在心中啧啧感叹了句不知死活的弱鸡。

顾松鹤并不着恼,默默抬了一下眼帘。万花少年清瘦薄削的脸看起来病恹恹的,唯有一双眼睛乌黑明亮,熠熠生辉。唐翊依稀觉得眼前被什么灼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手——果然面上遮挡的东西已不知去向。

“面具?”杀手冷冷问。

顾松鹤想了想,从眼前乱糟糟的木屑下头翻出一片白玉来。那玉石依照人脸的弧线雕琢而成,薄且透亮,上头用靛青色勾着花纹,正是唐门弟子人手一个的“独当一面”。顾松鹤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又研究了会儿,道:“这个玉成色一般,能被做成单侧透光的面具,倒是很显手艺。我看着东西挺好玩的,就留下了。”

“拿来。”唐翊懒得跟他多话。

“我给你治伤,总不能白干活,这个面具我瞧得上,当诊金刚好。”顾松鹤回绝得理直气壮,末后还不忘轻描淡写添上一句,“放心,我一向很厚道,不多收钱,你不吃亏。”

唐翊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他幼失怙恃,很小就是孤儿,带着更年幼的弟弟在广都镇讨生活,后来被唐门破例接收,十五岁作为杀手正式出道,至今什么江湖风浪、人情冷暖都见过了,独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他暗自紧了紧手中刀刃,不欲再多做纠缠,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当下最紧要的事:“伤啥时候能好?”

“啊,这个——”顾松鹤放下面具,终于抬起头来又瞥了他一眼,很认真地慢条斯理道,“险些忘了跟你讲。虽说是同门,我却不像洛师兄是扁鹊再世华佗重生,我就是个庸医。庸医给人治病嘛,当然自己也没多大把握,所以这伤能好成什么样——”

等不得他讲完,唐翊已从榻上一跃而起,身影如一道青色的霹雳,迅速掠了过来。顾松鹤原本就没什么武艺傍身,电光火石间毫无反应,人偶似的呆坐在原处,眼睁睁看着对方出手。

转瞬两人相距不过咫尺,就在这时榻上忽然传来机关发动的咔哒声。两只精铁打造的机关爪骤然飞出,眨眼间就搭上了杀手的肩膀。爪心扣死向后一缩,爆发而出的力量将伤病在身的杀手狠狠拉了回来。

唐翊身不由己地向后飞去,脊背撞在硬邦邦地木板上,重重一声钝响,当即咳出口血来。那机关看似不起眼,力道却像是在拉几百斤重的牲口,他原就重伤在身,被如此一扯登时全身上下半数伤口再度崩裂,活生生拆了骨头一样疼。

“你!”唐翊愤怒,恨不得现在就掐着那人的脖子质问他哪有人如此对待病患。可那机关爪越挣扎扣得越紧,没两下就把虎落平阳的武林高手锁成了案板上的鱼。要不是重伤至此——唐翊七窍生烟地想,对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万花弟子怒目而视。

顾松鹤静静瞅着他折腾,估计杀手仅有的一点体力都被耗光了,这才起身迎着对方能把人戳个窟窿的目光走了过来。他居高临下,望着唐翊微微歪头,清瘦的脸上浮起一个看似天真的笑容,徐徐补全了方才没说完的半句话:“就,看你造化了。”

.

.

洛惊鸿出谷采药,久去未归。唐翊在万花谷没有别人指望得上,无可奈何,只好将身家性命交到了庸医手里。他吃了顾松鹤三天的药,很快就确认了这个庸医还不是一般的庸医。

他这次是遭遇埋伏被人放了冷箭,内伤不轻,可放在以前刚开始出任务的时候,比这更严重的伤也不是没受过。当年洛惊鸿挥手开几个方子,隔天就能令内息通畅流转自如,而如今这个顾松鹤——唐翊放下药碗,尝试着活动了下僵硬的胳膊,顿时发现遍身上下宛如生了锈十年没上油的机甲,没有一根骨头一块肌肉能乖乖听使唤——别说给治伤,这人没把他药死唐翊觉得应该全是因为自己命大。

到了十五日,唐翊怀疑自己身子不锈脑子也要朽了。万花谷清幽宁谧,但凡有个声音都得是阳春白雪,实在没有他一个刀尖舔血的江湖杀手立锥的地方。往昔他来找洛惊鸿求医,左不过三五日药到病除就跑路,而今遇人不淑,在花海一隅方寸之间憋了十余天竟然还动弹不得。

顾松鹤嘴上没把门儿,对“庸医”两个字却是说到做到,极其尽职尽责。不施针不艾灸,只管拿着汤药吊住唐翊一条命。可他医术实在不怎么样,好些方子还得照着医书现学现卖。就比如此刻,百无聊赖的杀手倚在窗边数着暗器囊里的两百枚化血镖、五十八颗雷震子混时间;而窗外杨柳树下,庸医正尽心尽力地守在药炉子旁边,专注地煮一锅自己也不清楚能不能喝的黑汤。

“白芨末二钱,地榆三两……加米醋一升,煮沸去渣滓……”

顾松鹤眼睛黏在书上,口中念一句,就往药罐中扔一样材料,轮到米醋的时候索性抄起壶就往里倒起来。唐翊耳听那咕嘟咕嘟的声音,为性命计正打算开口提醒他。还没张嘴,顾松鹤已先“哎呀”一声反应过来,屋里的杀手闻之正待舒一口气,岂料手忘脚乱间,万花弟子手一滑,直接将整只壶落进了药吊子里。

唐翊面无表情地听着那“咕咚”地一响,心下有些后悔自己当日没直接摔死在揽星潭。

他自暴自弃地闭了闭眼,拿出锥子来调整机关上的血槽,余光瞟过顾松鹤凌乱不堪的几案,忽而在杂物中看到一条熟悉的墨线。唐翊在师门的称号是鬼斧,天罗诡道堪称精通。他伸手将那几套图样扯出,翻开一看,果然是天工甲术的机关图。上头记载的机关日常应用居多,没什么大杀伤力,可那些图样的记法属于偏门,生僻难懂,非有所钻研者无法解读。

唐翊一边闲闲扫着图例,一边顺手将顾松鹤留在旁边的零件拿来比照,过了会儿,懒懒散散的神情逐渐收敛起来,凝起一丝郑重。连日来他只当顾松鹤小打小闹,不曾在意对方做了些什么物件,眼下一比方知,那些繁杂的图纸对顾松鹤来说竟然都够不上难度——他甚至还试图在原来的基础上加以改观,只可惜身体病弱,细节上的打磨显见有心而无力。

杀手放下图卷,无声地望了一眼屋外那个扇火险些把自己衣摆点着的少年——清瘦的脸,小巧的鼻,下颔一颗黑色的小痣,纤细的脖与肩。不知为何,他竟无缘无故想起那人每日在窗下磨制机关的侧影——黑衣少年端坐在桌案边,眉眼微垂着,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在发力时略微突起,苍白而瘦削,唯有姿态近乎虔诚。

——这个人运不起花间游的混元内功,歧黄之术上的造诣也实在堪忧,却不料在天工甲术上颇有几分天才,若不是个行动无力的病秧子,假以时日或许真的能够有所成就。有那么一刻唐翊惋惜地暗自感叹,忽而又咬了咬牙,扭头看向别处,心想他是死是活,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人既久病,顾松鹤这间屋子里也缺几分活气。不像洛惊鸿的药室中总有鲜花芳草,他这里除了乱扔的草药便是满地碎木机簧,万花谷的飞禽走兽都不肯轻易来访。唐翊无处安放的视线在室内上下瞄了半天,终于连个望着发呆的清净地方都没找到。烦闷中欲舒展下筋骨,甫一抬手整个人又疼得满头冷汗,动作一滞。

“……格老子的,庸医。”

.

.

一个多月过去,唐翊身上的伤才在反反复复中有了起色,至少行动运气已没有大碍。他在顾松鹤偏僻的居所已经憋得浑身上下哪根骨头都不对劲,以至于将千机匣别回腰侧的时候竟有种解脱般的畅快释然。面具不晓得被收哪里去了,唐翊也无心再找,正待不告而别,窗上却忽然裂开了一个小洞——混元气劲如白虹贯日,飒然向着杀手肩头大穴冲进来。

唐翊闪身躲避,一瞥就认出了来人:“哈,戚逍遥!”

“来得好,让老子痛痛快快打一架,出了这些天的鸟气!”唐翊大笑,举手间已捏好了机关弓弩,数枚寒光凛凛的暴雨梨花针流星般激射出去。

“出气?唐翊,我还没问你何以不请自来。”浩气盟的明威天相袍袖展动,将袭来的机关暗器尽数荡开,随之身形一晃,飘然停在几步之外。戚逍遥手指微挑,让落凤在指尖转了几转,然后轻慢地抬起眼睛:“恶狗,要打出来。仔细莫损了我师弟一室‘心血’。”

洛惊鸿风尘仆仆地回到万花谷,抬眼就看到花海一隅那片乌烟瘴气。他扔下药篓,匆匆赶过去,刚开口喊了声戚逍遥的名字,便被脚边一截毒针惊得脸色立黑:“卧槽唐翊?!”

无人回应,生死树下被他点名的两个人你来我往,身影如飞,交错间的劲风清光一道比一道凌厉炫目。

“哟呵,冤大头回了?”又过了几招,唐翊甩手扔出一个蚀肌蛋,百忙中总算回头瞟了下来人。眼看洛惊鸿面色不善,他虽有月余的闷气亟待发泄,也很想早日收了戚逍遥这个人头,但碍于自己还要时时仰仗万花的医术,也不敢当着大夫的面就对人家青梅竹马的师弟下狠手,只得扔光手中一蓬暗器,收拾起千机变退出了战局。

当着自家师哥的面,戚逍遥也不恋战,收起落凤在花海中立定,冷冷一挑唇角:“恶狗,算你走运。”

“哈哈,老子走运,你可未必。”唐翊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耗子,化血镖滋味如何?”

唐家堡下毒的功夫江湖闻名,即便药王也不敢小觑。还不待戚逍遥蹙一蹙眉,洛惊鸿已抽了口冷气:“化血镖?!逍遥你——”

戚逍遥转过身来,语调平静,面上却掩饰不住地微微泛青:“师哥不必担心,无妨。”

他越说没事洛惊鸿越是心下不安,瞪了唐翊一眼,不由分说捉住戚逍遥的胳膊往药室赶。被扣住了脉门的人乖乖跟在洛惊鸿旁边,俊逸的眼眸中依稀有光亮一闪而过。走出不远,戚逍遥悄悄转了转手腕,无声将医者的手拢于掌心。他身材高挑,遥遥一个背影清逸挺拔,拉着青衫临风的洛惊鸿穿过花海,便如乐游原上踏春的王孙公子,同自己的良人一路执手而行。

唐翊冲他俩走远的背影瞥了眼,按着气海慢慢坐回树荫下。方才激斗中他也受了点伤,只不过洛惊鸿哪怕再医者仁心,听说自己的宝贝师弟中招也就无暇他顾,是以丝毫没看出来。反正一点小伤要不了命——唐翊暗自想着,阖目端坐,凝神运了片刻心法,渐觉一口气顺了过来。

“切,耗子的明威天相,也就这点手段。”他睁开眼睛,抬手揩掉嘴角一星血沫。

“那是因为他上次才惹洛师兄不高兴过,回来要先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头顶飘来一片阴影,紧跟着有人说话,声音冷冷淡淡。顾松鹤抱着一筐药草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他一会儿,看够了,这才撇开药篓蹲下来,不声不响地将一只药瓶推到唐翊两眼中间。

唐翊眉梢抖了两抖。这些日子他受够了庸医的折磨,现下听见这人说话都心有戚戚,阴着脸盯住顾松鹤,仿佛要用眼睛在那张脸上戳出个窟窿。顾松鹤由他看着,一只手始终不急不躁地把丹药抵在唐翊面前,全然不管对面脸色有多黑。唐翊跟他对峙良久,终于愤愤一伸手,接了过来。

顾松鹤把手收回去托在腮边,漫然又开了口:“反正那点小伎俩也不是第一回用。倒是你,打架的功夫我不知道怎样,挨打的功夫我看倒是很出色。中了戚师兄的商阳指,才这一会儿就顺过气来了。”

“你!”唐翊气结,手指一动欲令他闭嘴,可是胳膊还没抬高就又愣在了原地。换作寻常人这时候怕早已被他折断了脖子,然现在他手里握着顾松鹤给的伤药,又要提防浩气盟的老对头,还不能真开罪了洛惊鸿。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真出了手自有自己吃亏。杀手自认了句倒霉,咬着牙讪讪撤去招式,犹忍不住腹谤若不是这久了伤还没全好——

“你是不是想说如果不是庸医误人你才不会轻易中招?”顾松鹤看出他的心思,歪歪下巴笑了,一脸的纯真无邪。他苍白的脸如薄而脆弱的一张纸,唯有那双漆黑剔透的眼睛亮得逼人:“早说了我是庸医嘛。要不——我再给你扎两针试试?”

听见扎针唐翊心里登时一哆嗦,差点连肩膀都真哆嗦了起来。他拼尽半生修为按捺住抽搐的两腮,自觉冷峻地抬起眼,打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必。”说罢又自觉凌厉地剜了庸医一眼,起身甩手,潇洒地扬长而去。却不知身后那人望着他远远逃离的背影,呆了片刻,忽然掩嘴闷闷笑出了声。

-----

最近更新小说

最重要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