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俩隔着昏黄灯光相望,也隔着一个叫莉莉的女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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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想象,如果她还在,一定会纠正我,是气力的“力”不是莉莉的“莉”。
我并不算一个很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总觉得冥冥之中有定数。打下这些字的时候,我想起十岁的莉莉把她圆乎乎的脑袋搁在我肩上,抓住我握着半截铅笔的手,与我角力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词——“遥河”。
当时的我用手肘推开莉莉,生气地告诉她我要写的不是“遥河”。莉莉一把夺过我的作文本,甩着我上面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反驳我:“你上面说是你家附近的河,不是遥河还是哪里?”
三年级那次,我们的作文要求是写自己的家乡。我和莉莉同时写了遥河。不同的是,莉莉对于遥河的描述是“又臭又脏”,而我的写的是“清澈而温暖”。遥河其实和莉莉描述的不差,这也是我写了那么多那条河的美,却不肯承认它是遥河。
在莉莉的捣乱下,我的遥河和她的遥河成了班上老师唯一朗读的两篇作文。那次作文我得了98,莉莉拿了个30分。
我记得老师气冲冲地把在教室里大声争辩的莉莉拎出去的样子。莉莉瘦得就像一只穿了不合身衣服的猴,而我们二十出头的身材壮硕的女老师就像愤怒的屠夫。莉莉在她手下发疯似的尖叫,最后是老师用力拧了一把莉莉的嘴,才让她停止发出声音。
我站在我的位置上,脸上还有来不及收敛的被表扬后的喜悦。我看着脸颊红肿的莉莉捧着嘴抽泣,看见她原本整洁却在冲突中被踩了几脚的作业本,心里涌出一种酸涩的愤怒和恐惧。与此同时,窗外的莉莉正巧抬起头看我,她尖尖小小的脸上唯有那双乌黑的眼睛最突出,颜色很深,即使在很远处,你也知道,那双眼睛在看着你。
十岁的莉莉看着我,我也看着十岁的莉莉。此后很久,我常常若有所感,似乎十岁的莉莉还在那,看着我。
遥城人以遥河为名,却并不珍视她。
那些久负盛名的大江大河各有各的壮阔波澜,而这些深入内地的支流们不过是统一的被玷污的命运。
莉莉喜欢把各种事物拟人化,正如莉莉曾经说的,“遥河她要死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莉莉把一篇儿童读物上描写河流污染的文章拍在我面前。
她想让我读,想让我和她一起愤怒,一起担忧。她总是试图把自己的情绪传播给我。我把书合上推给她,抱着她黑瘦却炙热的手臂,央求她放学后陪我去玩。
去遥河边玩。
如果忽略那些日以继夜往遥河里排泄废物的工厂和餐馆,总还是能找到一个还算干净的小码头。居住在附近的遥城人会聚在那里洗衣服。
我和莉莉也喜欢玩,常常只有我们俩,因为莉莉实在太怪了。在一个班上孩子都还在怯生生笨拙地讨好老师时,只有莉莉站出来挑战。而我,从小怀着莫名占有欲的人,觉得独享一个朋友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我只有莉莉,而莉莉也只有我。
所以一大群女生玩的过家家,我只和莉莉玩过。我做妈妈,她做爸爸。但莉莉并不是一个好的角色扮演者,她常常在游戏途中突发奇想,用遥河的水,混杂着碾碎的路边野菜的渣,捣鼓成一碗奇怪的液体,逼迫我喝下去。
我感到害怕,在被莉莉灌水时大声尖叫。莉莉从不心软,她虽然瘦得厉害,力气却不小,我每次都要被她捉住灌下一些。可当我害怕得哭出声时,她又安慰我,“别怕,你喝的是遥河的血,她养活了我们,她不会害我们的。她就是我们的妈妈。”
“她不是我的妈妈,我有妈妈。”我把莉莉的手打开,一边擦眼泪一边往岸上走。
妈妈是莉莉的魔咒,莉莉的妈妈有疯病,在莉莉几岁的时候常常和她爸爸打得头破血流。终于,在莉莉七岁那年,她的妈妈被发现溺死在遥河里,尸体从城西漂到了城东。从那以后,莉莉就喜欢把遥河比作遥城人的妈妈。
我一直在想,当初握着我的手,逼我写下遥河的莉莉,以及灌我喝下遥河水的莉莉,甚至那个站在河边瘪着嘴无声流泪的莉莉,这些之间究竟存在何种隐秘的命运般的联系。
可惜,我太笨了,我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些,穿着亮片超短裙的画着浓妆的十六岁莉莉就闯进我的生命里了。
莉莉没有考上高中,她的懒而好赌的爸爸也不愿意再负担她的生活。于是莉莉进了遥河边上一家制鞋厂工作。
春末夏初的晚上,莉莉跑来我的学校找我。她让我翘掉了晚自习,去见那个她口中非常爱她的男人。
那个男人二十出头,一头浅色的黄毛,穿着皮革机车外套,两只腿交叉靠在摩托车头上。莉莉帮我拿着书包,催我上车,那个男人扬起眉毛笑着和我打招呼。他就像路上那些地痞流氓一样,叫我小妹妹。
我凑到莉莉耳朵边,对她说我害怕。莉莉把我的书包背在她的肩上,搂紧我说不要怕。
她不让我坐车尾,而是坐在那个男人和她之间。莉莉舒展双臂,从后座把我和那个男人都抱进她怀里,她说,“真好。”
那个时候流行河上船家酒店,遥河上停了几艘斑斓彩灯的轮船,不时有几艘小艇划过河面,接送往来食客。
那个男人的摩托车载着我们从灯火辉煌的遥河边走过,夜里风很大,我闻到男人和莉莉身上如出一辙的香烟味。
莉莉在车上和我说了很多话,可那时的我一颗心都悬在这马达轰鸣和耳边喧嚣的风声里,生怕下一个拐弯我们这辆渺小的摩托就被甩出去。我只听见捕到散逸在路灯中零星几个词。
她很快乐,她告诉我。
最后莉莉把我送回家。我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些什么,再回头时,只看见莉莉和那个男人亲在一起。
偏偏我眼神很好,看见他把手伸向莉莉亮晶晶的短裙里。
我不敢再看了,忙拽着我的书包带子一路飞奔上楼。
之后的人生,我和莉莉仿佛分道扬镳,很少联系。我考上了外地一所大学,家里办了升学宴,我怀着莫名的忐忑心情给莉莉发短信,问她愿不愿意来。
莉莉回复说,当然来。
当天的我举着酒杯一路敬酒过去,喝到反胃时突然想起莉莉并没有来。散宴之后,我和父母收拾残局,突然有个男人过来找我。
我不太确定这是不是当年载过我和莉莉的那个男人。面前的男人有一头蓬乱的黑发,格子衬衫上沾了机油,裤子也脏兮兮的。
我问他是谁。
他摇摇头,不说话,只是把手里的袋子给我。
红色塑料袋里是五个红鸡蛋。
本来有六个的,路上跑碎了一个,那个男人说,莉莉要我恭喜你。
我有点无措,只能收下,连声说谢谢。
那个男人告别时,我妈塞了几碗酒店剩下的菜给他。他推脱不过,只能收下了。
再之后,我在异地求学、工作,很少再回遥城。手机卡换了几次,有意或无意的,连莉莉的号码也弄丢了。
再次想到莉莉,是因为我妈在电话里告诉我,遥河已经干了好几年,政府准备填了它。
那时我正一边通话,一边用电脑回复一封工作邮件。妈妈说到这件事时,我的手下意识打出了“莉莉”这两个字。
我愣了一瞬,立马连按了几次删除键。这两个字多少有点触目惊心,就仿佛十岁的莉莉正透过这字眼冷冰冰、又怨又怒望向我。
最后我决定回遥城看看。
看遥河,也看莉莉。
虽然不知道莉莉住在哪里,但我坚信她一定住得离遥河不远。
我从曾经那个小码头开始,顺着河往城东走,一路问过去。
“请问,叫王力的女人住在这里吗?”
一连几天,我都在问这句话。问了上百次都没得到一个结果,但我并不气馁,我内心有一种平和的笃定,越往城东走,我就越坚信,下一次,再下一次,我就能问到莉莉的住处。
最后就在要走到城东尽头时,我看到一根快要倒在路边的水泥电线杆上,贴着一张破烂的寻人启事。照片已经看不清楚,只能看到寻的是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姓王。
之后的几天都是雷雨天气,我没能再出门找莉莉。
或许是那张寻人启事恫吓住了我。
我没再提任何关于莉莉,关于“王力”的事情。不久,我就离开遥城了。至于那条干滆了几年最终被填上,命名为遥河路的河,我也没再关注。
之后的几年我结婚又离婚,在父母的一再要求下,我决定回遥城休整。
我下火车时,遥城已经是深夜了。
几个摩的司机聚在一起分抽一包红双喜。他们大声说笑,却不怎么理会刚从车站走出的疲惫落魄旅人。仿佛并不在乎今夜拉到几个客人。
我站在灰尘飞扬的柏油路边等了很久,也没能寻到一辆空的出租车。路灯在我头顶投下焦黄色的光,在这种光里呆久了,我整个人更加疲惫。好像它们有了重量似的,踩着我的眼皮。我的行李不多,只有一个干瘪的黑色双肩包,里面放着几件贴身衣物。
我把包背在胸前,看上去就像一个误入此地的惊怯的无辜旅人。旁边的几个摩的司机终于注意到我,其中一个嘴里叼着烟,手在喇叭上长长摁了一会儿。鸣笛声在这个已经深夜小镇里惊起几声狗叫。我也被吓得一颤,惹得那些男人夸张大笑。
“小姐,这么晚了,不打个车啊?坐我的摩托呗,送你回家。”鸣笛的男人说。这里的男人在天热时,会把紧巴巴的短袖下摆往上掀,露出硕大圆乎的啤酒肚,仿佛自己也引以为豪似的,不时拍几下,以示豪爽。我看向他时,就看见这样一只自豪的大肚子。
最后,在焦黄的灯光下,四周萦绕着红双喜和垃圾的臭味里,顶着那群男人几乎要闹翻天的哄笑,我上了一位干瘦而沉默的男人的摩托。
走的是遥河路,如今这条柏油路已经坑坑洼洼,坐在后座的我被颠得不行,只能两只手攥紧底下的车座。
前面开车的男人吐了嘴里还剩小半支的烟,开口说,路不好走。
他用的是带着遥城口音的普通话,发音比这马路还烂。
很奇怪的是,我应该早就忘了那张脸,却在这个男人说话时,想起那个凉风吹散话语的夜晚。
我几番哽咽,最后勉强用正常口吻问出一句话,“你是不是认识莉莉?”
男人有些震惊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最后摩托车急刹在一盏暗色的路灯下。
我们俩隔着昏黄灯光相望,也隔着一个叫莉莉的女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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