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晖堂内因多了晞姐儿,欢声笑语不断。一院之隔的外书房,没有奶团子的凑趣,相比之下便显得格外冷清。
三个男人身形修长,不相上下。端的是姿容美,仪态翩,轩昂从容,步履沉稳,举足轻健无半分踢踏之音。前后迈进外书房,连博山炉中袅袅升腾的香烟都未惊动分毫。
一室清静。
李偃落座主人位,擡眼招呼承瑜与张鹤景入座。两人拱手礼后,分别在陪客、客位圈椅上坐定。
翔云奉上茶,李偃端起茶碗垂眼饮了口碧绿茶汤,望向张鹤景,因不熟,也未曾了解,不知他表字是何,看在舅母面上,启唇称呼声张表弟。
张鹤景闻言,椅上起身,拱手自荐,不卑不亢道:“鹤景表字轩郎,见过将军。”
这“将军”二字,摆明了他并不是为那沾亲带故的亲戚关系来攀附权势的态度。
李偃听了,不由拿正眼略略打量,见他行礼如仪,目端不斜,豁然神情中隐约显出鹤的风骨。瞧着不像那等酸儒伪君子,不由让人横生几分好感。
他点一点头,算作认可,招呼道:“轩郎,坐。”
因知张家一门如今山东落户安家,同堂舅家来往密切,走动频繁,故而问道:“不知舅舅近日身体如何?春分时,咳疾可还复发?”
张鹤景回道:“去岁将军寄到山东的药方,姑父按方吃药,极为效用,如今一切安好。临行前,还曾吩咐我给将军带话。”
李偃一听,立即椅上起身,承瑜也随他站着,一并聆听舅父教诲。
张鹤景亦是站起,一字不落的将姑父李修所嘱转达:“去岁服用甥儿寄来药方、补品,身体已转好,勿挂。
距金陵一别已有八载,吾甚念甥儿。只因公务缠身,长路漫漫,终究不能相见,实乃憾事。
然,甥儿建功立业,娶妻生子。终不负祖父、母亲与吾之所望,吾心甚慰。又念甥儿年轻,初入仕途,吾心甚忧。
常言:伴君如伴虎。
朝堂之险不亚于战场之危。风谲云诡中不动刀枪却杀人于无形。
吾常思甥儿自幼耿直气盛,嫉恶如仇。然,奸者向来结党连群,为除异己不择手段,歹计不穷。吾恐甥儿遭此等奸诈阴险之辈视为眼钉肉刺,以至荼毒戕害。因此忧心忡忡,夜不能寐。今托轩郎带句直言与甥儿,当以勉励,惟望自珍。”
“行稳致远,进而有为,韬光逐薮,含章未曜。”
字字句句,落入李偃耳中,万分动他心脾。如今做了父亲,更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出舅父对他的慈爱关怀。
年初群臣朝堂弹劾他们夫妇的动静实在太大,而舅父这番谆谆教诲,通过口信表达给他,更显出舅父的用心良苦。也表明出张鹤景深受舅父信任,那此人或可为他所用。
李偃拱手深揖,应道:“知行,谨遵舅父教诲。”
一时大家重新归座,张鹤景又从袖袋掏出一份信件递于李偃,微笑道:“离京前,恩师嘱我将信亲手交给将军。”
李偃接信,瞧着信封上的熟悉字迹,略讶然,转向张鹤景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意味,薄唇微微含笑:“杨大人为官近二十载,从未收过门生,能拜在杨大人门下,非同寻常。”
“轩郎才疏智浅,恩师不嫌愚钝,肯收门下栽培教育,实乃轩郎三生有幸。”张鹤景谦道。
这话听着忒虚,也甚耐人玩味。去岁殿试第一,正二八经的状元及第,若还才疏智浅,那举国上下的读书人可不都蠢钝如猪了?自谦到了顶何尝不是倨傲呢?
李偃看他像是看到同类,只笑不语,垂眼拆开信封,展开细观。内容不出所料,上半部分问好,下半部分是向他荐张鹤景,话里话外都是夸奖,要他照拂一二。
怪不得去岁考取功名今年便外放做官,还恰巧来禾兴任职,看来全是杨同甫的荐举。
杨同甫为人端庄正直,不存私心,向来谦恭谨慎,能得他如此赞誉,说明有真本事在身上。
李偃搁下信纸,端盖碗,捏着茶盖轻刮茶叶嫩尖,心中忖度。上辈子的去年,月珩没怀孕。皇帝便没把一向同他们夫妇交好的布政使杨同甫调职回京。收不成门生,张鹤景自然来不成禾兴外任,是以上辈子对张鹤景印象不深,只依稀记得,新朝初立时,不过是个右佥都御史,四品小官。
看来这辈子,倒是成全了张鹤景。
难道是老天不忍明珠蒙尘,英雄埋没,才如此安排?
他浅尝口茶,问张鹤景:“杨大人京中一切可好?”
张鹤景直言不讳,道:“年初,恩师上疏为将军、公主辩明,遭众臣群起攻之被诬是您朋党,结党营私...联名上书要罢黜恩师,逐出京城,永不录用。幸得圣上英明,只降职一级,仍留京任职。”
杨同甫举步维艰,生恐连累张鹤景的仕途,因此一连上疏数十道奏疏,力荐他到禾兴外放。而皇帝也不能太过寒忠臣的心,便降级杨同甫,应允张鹤景禾兴任职。
李偃想通其中关窍,撂下茶碗,轻轻一嗤:“那帮钓名沽誉,道貌岸然的穷酸,惯会欺软怕硬。如此抱成一团恶意中伤诋毁,才是真正的迷惑圣心,其心之叵测,应得诛之。”
张鹤景似乎没料到他如此直言快语,眼波闪过一丝奇妙的诧异,继而说:“不管是山东还是京中都有奸佞当道...风气如此...”
“哦?”李偃佯作意外,“山东?此话怎讲?”
“兖王在封地兖州周围大肆吞并良田,侵占百姓新垦土地,创建庄田。鱼肉百姓,以盈其欲。”
李偃闻听,心中暗叹,瞌睡遇枕头,正合心意,看来此人的确可用呐。
“可有实证?”聪明人也无需再拐弯抹角,李偃直问。
现今晞儿太小,他答应月珩过两年再起兵,重新谋划。如今夫妇两个成为众矢之的,局势不利,只得先将暗里屯田养兵意图谋反的兖王推出去做个挡箭牌,转一转矛头,先安稳两年再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