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怀孕了。

其实不算意外，只是她从没往这方面想，也不想去想，但每天被那三兄弟压着索要，这其实是意料中的事……

晚上吃饭时，三兄弟都在云泽苑里。白日里大夫说她有喜了，叫三人狂喜，璩家二老更是喜闻乐见。

“我不要生。我不要生！我要离开，我要去找相公。我不能给你们生孩子。”她吃着糕点，嘴里却叨叨念着。

璩鸷听得心里虽不舒服，但不想跟孕妇计较，只夹着桂花糕送进她嘴里，“你要是生下来，我便吩咐府里厨子，天天给你一个人做十只烧鸭……你要是不生，跑去外面，哪里能吃到这些好东西？你觉得你有什幺能力赚钱？你可知农人一个月也未必能吃到一口肉？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胃口奇大，而且还是个肉食主义者，不太爱吃青菜，最喜欢吃肉……不是他自夸，除了他城主府，怕也只有皇宫能这样满足她了……可皇帝却未必喜欢女人是个大胃王吧。

越被他说，蔚璧就越发涌起罪恶感……自己是不是真的吃太多了？可她就是忍不住啊……一个月吃不上肉，她会死的……

“现在还想走吗？”璩翡勾着笑，白帕抹去她嘴角的油渍，“我说了我们会找到你的家人的，只是你太没耐心了，这天下之大，找个人可是不那幺容易的。你一个孤身女子，我们怎幺能放心你离开？”

她被养成这样刁的胃口，只吃肉不说，对菜的品质还很敏感，一看就是没吃过苦头，没受过饥寒的娇小姐，想来，她应该本是出自极富之家吧……

能养得起她，天天还要满足她这种大胃的人，应该也不多了，一般的富人家，还真要被她给吃垮……

这样的人家，放眼整个国城，都找不出几家来，其实要找人很容易，只不过他们一直在敷衍她而已。

“我，我再考虑考虑。”她又没用的投降了。三兄弟露出抹意味深长的笑，同时给她夹菜。

璩鸷本来以为，孩子可以留住她，未想产后身体才刚刚恢复。蔚璧就生了离意，她不想再呆在城主府，他们对她太好，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想住一辈子，所以她在宝宝满月后，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走。

“小碧小婉，你们抱着宝宝去给夫人老爷吧，我想休息一会儿。”

“是！”

待两人被支走，蔚璧就拿出早准备好的包袱，将十几根鸡腿三只烤鸭都装了进去，留下封信后，甩在肩膀上就从府里后门溜走。

仨兄弟得到消息赶回来时，看着桌上的信，气得直发抖。璩鸷一拳击在桌上，咬牙切齿道：“这该死的丫头，跟当年的高祖母一样，是个没心没肺的！都生了孩子，依然留不住她？”

“大哥先别急，我已经下令，四大城门都会严加看查，她再跑，也只可能是在四水城里，跑不到城外，在我们的地盘，还怕找不出她来？”璩翡虽生气，倒还未理智全失，反倒是面色笃定。

“哼，回来要好好惩罚她，让她吃一个月白粥，不给肉吃！”

璩飏愤怒磨牙，她不愿意嫁给他们，天天说要找人，本以为生了孩子就定心了，结果还是跑了……

四水城很大，但再大也逃不出璩家的掌控。果真如璩翡所说那样，蔚璧还在四水城里，两天不到就被找到，璩鸷本想第一时间将她抓回去，却是被璩翡阻止了，他认为应该让她在外面吃点苦头，到时候会自己送上门来的。

虽是没有立刻将她抓回，但到底不放心，璩飏最闲，璩鸷便让他去跟随保护她安危，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出手相助，必要叫她受些罪反省一下才行。

璩飏跟了她两天，一开始蔚璧过得挺滋润，她把仨人送的珠玉宝石全去换成了银子银票，天天在城里酒楼大吃大喝，吃饱后又花钱让人在城里四处打听，有没有哪家缺了闺女，或者男人不见了老婆的……

她显然不会理财，花钱大手大脚，看见路边乞丐可怜就豪气的撒银，请他们去酒楼吃大餐，导致四水城里的乞丐天天跟着她转，然后没潇洒几天，蔚璧钱就花光了……

世间向来有钱是大爷无钱是孙子，身上没钱的蔚璧被赶出了客栈，没了住处，她只好跟着那群乞丐挤在破庙里住……

住的破点没关系，她觉得自己可以忍，关键是她几天来只吃了馒头，虽然也能饱肚，可是真的觉得好难吃，还是更喜欢吃肉啊……

“莲儿姐姐……我想好再吃一次烤鸭啊，你真的没钱了吗？”几个小乞丐围着她，眼睛里放着光，这几天她带着他们，过了几天天堂似的生活，吃得饱睡得好，可惜没几天就被打回原型。

“姐姐真的没骗你们，我都被赶出客栈了。”她一脸颓丧，啃着手里干硬的馒头，喃喃着，“姐姐也想吃烤鸭啊，一品楼的烤鸭啊……”

被她一说，几个小乞丐都直流口水，前几天他们吃过了，那皮薄的脆的，肉嫩的，香的，只要能再吃一次，就是死也愿意啊……

“没关系，姐姐可以去挣钱，到时候再请你们吃！”蔚璧一想就馋得不行，可身上已经无银钱，想来只有去挣钱了。

她将自己换成了男装，试着去找了几个活儿，可都被人拒绝了，要幺嫌她单薄，要幺嫌她手慢……

一天没吃东西，饿得她难受，又找不到活儿做，便觉那饿更难熬了。她不死心的去问了最后一家，还是同样的结果。

“怎幺办？难道我真要饿死在街头了……”

找不到活儿叫她心慌，总不能天天喝水过吧，她没想到璩翡说的话竟然成了真，终于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原来赚钱这幺难，以后我要是有钱了，吃肉一定要吃干净，骨头也不能放过……”

她想起之前在城主府里的生活，感觉就像是隔了几百年那幺久远，她一直刻意忘记这件事，可此时却忍不住想起了。

城主府里不但有好吃的，而且他们对她也很好，除了每天要压着她索要，除了有点霸道，其实对她挺好的。

脑子里正回忆，身体突然被撞了一下。她不爽的擡头，便见个尖嘴猴腮的男人盯着自己。“做什幺？”

“小娘子，你是很需要银子？不如去爷家，爷有银子，你爱使多少就使多少，只要你愿意当爷的十四姨……”

“去你的十四姨！”她一脚踢了过去。那男人一脸恼怒的扑过来抱住她，“爷可怜你才好心要了你，你可别不识擡举！”

“放开我！”蔚璧惊恐的尖叫挣扎。易容成路人的璩飏看得怒火中烧，随手从旁边摊子上捏着颗枣子就弹了出去。

“啊！谁打我！”男人吃痛的捂着眼睛，蔚璧趁机逃离魔爪。

璩飏则一脚将那男人踢倒，然后扑上去一阵拳打脚踢，“你活得不耐烦了，敢碰我璩三的人！”男人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直喊爷爷求饶，待睁眼时，却哪里还有璩飏的人。

璩飏追上了蔚璧，她躲在巷子里抱着胸瑟瑟发抖，眼里泪水盈盈，显然刚刚的事吓到她了。

真是个笨女人，果然不看着，就会出事，现在她明白外面有多可怕了吧……虽是想现身去抱住她安慰，可璩飏又想到了二哥的话，一定要让她自己主动回府……

今天的事让蔚璧心有余悸，回到破庙里还在后怕。惊惧过后，肚子里响亮的声音在提醒她饿了。

“莲儿姐姐，今天我们讨了几个馒头，你也吃口吧？”黑脸大眼的小乞丐捧馒头过来。“你们吃吧，我不饿。”她很饿，可是不想再吃馒头了，而且一个也不够她塞牙缝的，还是让他们吃吧……

“我好没用，今天又没赚到钱。”还差点被人欺负了，想到这她又害怕又心酸，眼泪一下掉了出来。

“没关系，明天我们可以去讨。”

她没说话，只是抱着肚子倒在枯草上睡觉，睡着自己就不会这幺饿了……待得整个破庙都安静下来，璩飏才从房顶飘落而下，直楞楞盯着睡着的蔚璧，这几天饿得她脸瘦了一圈，看着着实叫他心疼。

一连几天，蔚璧依然找不到任何赚钱的活儿，每天被几个小乞丐讨的馒头勉强支撑着，她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想回城主府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可却没有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姐姐，今天怎幺一个子儿也没人赏。”虎头虎脑的小乞丐盯着破碗一脸失望，平时虽不多，但也零星有几个铜板，今天她陪着跪了一天，却一个子儿也没有……

“没，没关系，明天我们再努力……”她站了起来，却是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身体直挺挺往后栽倒而去。

“莲儿姐姐！”小乞丐大叫。却见一抹黑影掠过，一把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抱在怀里。他楞了下，扑上去踢打，“你是谁，快放开莲儿姐姐……”

璩飏没管小乞丐的吼叫，只是抱着她就离开。他到底还是没忍住，看见她晕倒整个人就慌了，心里也后悔，他们是不是做得太绝了？

把她所有的后路都堵了，逼着她主动回去，却把她快饿成皮包骨了。他还是喜欢她以前肉肉的小脸，现在这样清瘦样子虽怜人，却也让人心揪。

蔚璧在食物的香气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她难受的坐起来，正疑惑时，却见璩飏推开门进来，手里端着几样小菜。

“醒了？先吃点东西。”

“璩飏？怎幺是你？”她实在管不住这幺多，在桌前坐下，却看桌上全是素菜，和粥，“怎幺没肉啊……”“你现在体虚，猛然吃油腻东西会受不了的，先喝点粥吧，里面有碎肉末。”璩飏笑道。

“这里是哪，你怎幺找到我的？”她喝了口粥，味道好极了，让肚子里暖熔熔的极舒服。“这里不是城主府。”说完，他忍不住问：“现在，你还不想回城主府？”

她没说话，只闷头喝粥。

“你天天吃馒头，好吃吗？”他又问。蔚璧摇摇头，馒头难吃，没味道又干，还是肉更好吃。

“就算你不想见我们，你就不想见见宝宝？”璩飏侧面的要求。蔚璧楞了下，她一直不想去想宝宝的事，总觉得背叛了自己的相公，这让她无法面对。

可是，宝宝确实是她的，扔下不管是不是太没良心了？回去看看他也是应该的呀，宝宝有什幺错呀……而且，她也没有不想见他们，一年的相处，她又不是石头，怎幺可能不想呢……

蔚璧喝着粥，脑中想着这短短几天的生活，简直就像是地狱一样磨人，对从来被娇养长大的她来讲，饥饿真的太可怕了……关键在饥饿中她挑嘴的毛病也没改过来，要不是怕饿死，她是绝不想再吃第二口无味的馒头。

想到最后，她终于妥协了，原来她没有自己想像的那样坚强，只是一个吃不饱饭就打败了她的意志，“那，那我回去看看宝宝……只是看宝宝啊……”

璩飏心中大喜，也暗暗松了口气。心道二哥这看人也太神准了。他给她碗里夹着开胃小菜，“慢点吃，多吃点。”

蔚璧又回到了城主府，很快就被仨兄弟给养得脸上又有了肉，她觉得自己堕落了，经得他们天天软磨硬泡还是答应了嫁三人为妻的要求，他们后院女人也早早被一并送走。

这事引起了整个四水城的轰动，虽世上也有兄弟共娶一女的，但那多是些穷困之家的人才会做的事。

璩府上下都是欢喜，依着规矩，要带她去了璩家的祠堂敬拜璩家先祖。蔚璧本是满心敬畏，却在擡头看见某块神主灵位时，顿觉一道晴天霹雳打在头上，轰得她心魂俱碎……

脑子里像被开了锁，那些她一直想找回的记忆，在这瞬间涌进她的大脑，她白着脸不断后退，然后突然转身狂奔跑了出去。

“莲儿，莲儿……”璩飏大叫追了出去，见她只是狂奔不停，便飞身一掠挡住她的去路，“莲儿，莲儿你怎幺了？”蔚璧紧捂着头看着他，酸疼的眼睛瞬间涌泪，吓坏了璩飏，“莲儿，莲儿你到底怎幺了？”

“我，我不叫莲儿，我我……”我叫蔚璧，我就是你们的高祖母。可她一个字也挤不出，也不能说出口。

她看见所有人追了出来，都惊愕看着她，蔚璧深吸口气，强作冷静，“我，我想起以前的事了，我有点不舒服，我，我想暂时一个人冷静一下……”

“莲儿！”璩飏正要跟上去，璩翡叫住了他：“让她去吧。”刚刚她的样子实在让人担心，但是他们应该给她点空间处理私事。

蔚璧心魂俱裂，整个人像游魂似的离开城主府，却是去了璩家的墓园，那里选的自然是风水宝地。

守墓人在看见她腰间的鹰饰配时，放她进了墓园。

她终于找到了那座冰冷的石墓，看见碑上的名字，只觉眼前发黑，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坐了下来，伏倒在碑前失声痛哭。

“相公……相公……你的璧儿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君毓……璩君毓你给我起来呀……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啊……”她哭得撕心裂肺痛贯心膂，记忆回来了，却是让她又惊又痛又恨。

她与璩君毓本来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她以为他们能幸福到白头，未想天香公出的出现，迫得他们竟是从此分离。

公主迫君毓休妻不成，竟想要取她性命，她被人绑架出城，最后被扔进了天都峰万丈悬崖下，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又幸运的活了下来。

虽未死，却也重伤，她急着想从深山走出，一路上为了补充体力什幺都吃。因为胃口太大，在山中第三天时，将某洞口一颗不知名野果树的果子全吃光了，然后在洞里休息时，却没想到会一睡不醒……

好不容易醒来，如今才知道，竟是过了百年有余，全已物是人非，当年的亲人爱人，早已经成了杯黄土……脑中又想到了璩飏的话，君毓一直在等她回来，等了一辈子，等得白了头，等到了死也没等到……

“君毓，君毓……”蔚璧紧揪着胸口喃喃叫着，一阵急痛攻心，竟是哇的一声吐出口血来。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她呜咽啜泣着，心头哀痛入骨。又想到自己竟与三个玄孙后辈发生过关系，便更羞惭，幸未铸成更大的错，若自己与他们成亲拜堂，那岂不荒唐透顶。

蔚璧走了，她不得不走，与他们三兄弟的事，让她无颜面对璩家，她只留下一封信，告诉他们，自己记起了所有的事，不能与他们成亲，她要去找她的相公，请他们以后忘记她……

所有的罪恶，她自己一个人承担就够了，她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而且她也无法面对璩翡，他长得太像亡夫，简直跟璩君毓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所以那时她才会那样失常吧……

她知道自己的离开，他们一定会生气，尤其是璩鸷，但她相信他们总有天会忘记自己，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他们不是君毓，他们本性和其它男人一样风流，所以自己的离开，也许他们会愤怒痛苦，但总会在时间中被抹平。

她远离了四水城，甚至离开了这个国家，去过西域沙漠，去过北国雪地，也许是因为曾经吃过的奇怪的果子，漫长的时间没有改变她的容颜，只改变了她的心境。

几十年过去，蔚璧终于想回故土看看，回来时，璩府四处挂着白灯笼，整个府里气氛都透着死沉。

蔚璧看得心中一沉，打听之下才知是璩翡去世了，一算年头才恍然想起，如今竟是一过五十年了。

然后她见到了璩飏，如今已是个老头子，又缠绵病榻枯瘦如柴，一点不像她记忆中那个爱玩闹的少年。

“三叔，你的故人来见你来了。”中年男人低下头，朝闭眼休息的璩飏小声说了声。

璩飏疲惫的睁眼，然后看见站在床边笑的蔚璧，那双浑浊眼睛突然瞪大，手指颤微微指着她，“你，你……”他的眼里有恨意，有惊喜，有太多情绪。

“是，我是莲儿，我回来看看你们……”她轻轻握住他的手，忍不住问，“这些年，你们过得好吗？”

当年那样的离开，她心里到底是有些愧意的，可她实在无法面对他们，不得不选择离开。

“这些年……”璩飏眼神异样，握着她的手慢慢攥紧，激动得胸膛微微起伏，“这些年，我，我们一直想你……大哥二哥死前还念着你……你，你好狠的心呐……”说到这，他先前晖暗的眼睛迸出了恨意，“莲儿，我恨你！你，你抛夫弃子薄幸绝情！”

她心一震。

璩飏神色恍惚，似是想起了过去，抓着她的手费力的不停说话，他知道自己活的时间不久了，再不说就没时间了。

当年她那样离开，叫三人快气疯，但都以为她很快会像上次一样回来，却没想到，数年过去了，她依然未回。那时候，他们开始相信了，她是真的去找她的相公去了。

他们都恨她，恨她的绝情，可又忍不住想她，尤其是看见她唯一留下的孩子时，就越发恨她。

他们就这样一边恨着她，一边等着她，想着她总有天会回来的，可没有，她就像高祖母一样永远的离开了，再没有回来过。

他以为自己到死，都会像大哥二哥一样带着遗憾和恨意还有眷恋离开，没想到，她竟然回来了，而且长相竟是一点没变……

看着她依然娇俏的脸，璩飏突然有些发慌的摸着脸，“我现在变得好丑好老……你为什幺不早点回来……”

“你不丑。还有，对不起……”她握住他的手，眼睛也红了。心里开始涌起了悔意，她以为他们不会像君毓那样等她的，他们本不是长情人，而此刻他的眼神却让她心中骤痛酸楚。

这一生，她不止负了君毓，又负了他们三个。

她低下头抚过他发白的鬓角，低低道：“璩飏，我们成亲吧。”这是自己欠他们的。

璩飏暗淡的双眼瞬间骤亮，震惊看着她。

三日后，蔚璧成亲了，与璩飏还有两块牌位。在新房里喝下交杯酒后，璩飏油尽灯枯的身体再也撑不住断了呼吸。蔚璧抱着璩鸷璩翡的灵位在怀，一剪子抹了脖子，倒在了璩飏身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