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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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21:30
WXID123456: 今天是愚人节,B没有和我开玩笑,反而告诉我一件很沉重的事情。我也因此了解上一篇日记里大家想知道的事情。
早上,B抱着一束花,里面是白色的雏菊。我没有问他要去见谁,无言跟着他向西南方坐了快一个小时的地铁。
地铁的其中一段在陆上。越向着郊外延伸,窗外的景色越温柔。春和景明,路边或粉或白的花盛开在一片绿意中。初春的温和阳光轻柔地洒在我们身上。照理说,该心情舒畅,但我低头看B手里握着还带露水的花,怎么都难以提起精神。
过去的许多细节都向我暗示曾经有条鲜活的生命逝去。我不知道ta是男是女,长相性格如何。但只是想想,ta再也看不见这个草长莺飞的春日,不能爬上远处郁郁葱葱的山峰,心中已难以自制的悲伤。
B没有开口,我也不问,两个人安静地坐在被阳光照亮的地铁座位上。
下地铁后,我们继续走了一段路。路上寂静,少有车辆经过。
爬上白色的台阶,我们在一块墓碑前停下。碑上贴着一张男孩的证件照,他的头发乌黑柔软,细碎地耷拉在额头上。面容清丽白净,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嘴上挂着腼腆的笑容,看上去是个乖巧羞涩的高中生。
他在三年前的今天去世。
B静默地将手里的花束放在墓前。我们久久地站立,感受山中清凉的风。它们像在诉说着埋葬在此,消散在自然中的往事。
B定定地看着这个男生的照片,他有双温柔明亮的眼睛。
“他······是我的高中同学。我过去其实一直对他没多少了解,准确的说,我对班上的人都不太在意。我的记忆力不差,如果我愿意,我可以记住高中的每一个人的名字和脸庞。不能保证每一件事情都记忆犹新,但大部分关键的事件能够记住。”B转向我,皱眉道,“但我当时没有任何去记忆的想法,觉得周围人怎么样都同我无关,大家不过是在同一个教室学习三年,再去考相同的一场考试罢了。”
“我不愿意也没有产生这样的想法,去像你一样”B的眼睛微抬,“将生活里每一段美好的时光都放在心上,成为值得反复回忆、越来越熠熠生辉的片段。”
我点点头,听他说过去发生的故事。
地点在前几天才去的古香古色校园,校园虽美,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尽心享受。这个男孩就是如此,他因为某些事情被校园暴力。他性子软,没有太强硬的抵抗。
他和B少有的接触在一个冬天放学后,B忙着学校事务迟了不少时间才准备回家。在下楼的路上,听到有很轻微的啜泣声。
“很低的声音,如果不是四周太安静,我走路慢,那次也不会听见。”他最后一句话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
男生蹲坐在卫生间的角落,埋在膝盖间,只露出头顶,肩膀轻微地抖动着。听到B进来的脚步声,他惶恐地抬头,见到是B,眼里的不安稍褪。他的刘海黏在脸上,眼镜片上铺满水雾,也许是哭过或者洗过脸吧。
“我那个时候的行为模式很机械,”B看着我,自嘲地笑了一下,“‘有人流泪---递纸巾’。没有共情,更妄论去安慰。再之后我也没多留意他。”
B下一次见到他在初春的一天下午,男生说了和B的第一句话,喊他去学校实验楼前的小花园。雪白轻盈的梨花盛放,垂丝海棠的粉白花苞预备。
“他低头不敢看我。我等了一阵子,他才快速而轻声地和我表白。”B略有些为难地看着我,“我那个时候感受不到喜欢是什么。于是果断拒绝了他,径直回了教室。留他一个人在花树下。”
这是B和男生的第一次说话,也是最后一次。
又过了一周,B在午休的时间提前去实验室准备器械,一个人走在寂寥无人的小路上。
深红色的血水沿着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块,由远到近,缓缓流动到B的脚下。 B踩着血水,白色的球鞋溅上鲜明的红点。他停在实验楼下的海棠树前。树下躺着一个男孩血肉模糊的身子,白色的海棠花瓣浸在血水中。
他低头看了一眼摔得细碎的黑色眼镜,才从毫无生气的肉块血水中辨别出男孩的身份。
B回想过去和男孩的仅有的接触。在一周前的午后,北方的高大梨树开着如月色的花,地上落满一层细软的白毯,踩上去会印上青色的石板纹路。分别坐落在东西的海棠花,东边那棵最高的枝桠上挂着三十四朵花苞,西边那株最长的枝干上有四十七个。
现在梨花树上,没有花朵,地上也没有白毯,只有长满嫩绿的新芽。三十四朵花苞已开二十三朵,还有四朵可能被风雨吹落,寻不见。四十七朵花苞剩十八只未完全盛开,但快了。
B仰头,从上看到下,第五层楼顶天台的防护栏有二十三根。五层楼六个实验室的窗户,有三个教室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另外三个可以看到墙上挂着的名人名言。看不见第四楼实验室里面的内容,因为窗户都被拉上。第三楼是生物办公室,从西数第二个是班里生物老师的位置。窗户外的围栏里放着三盆吊兰,五盆多肉。第二楼是化学老师办公室,他正要去的是第四个房间。一楼是自行车停车库,通过窄小的窗子能看到里面学生的自行车。
花园里有两株海棠立在长凳边,一棵梨花一直长到第二层的中间,东边还有三株桂花。西边海棠绽放的二十九朵,方才被风吹落开得最盛的一枚花苞,现在只剩下二十八朵。
地上被血染红的鹅卵石,有七十七颗。
B最后看了一眼,没有一丝慌乱地转身走去保卫处,身后留下半路血脚印。
“他留了一封遗书,在信里面写到因为被同学发现喜欢男生,而受到打压霸凌。告诉父母,也得不到同情。无依无靠的他选择在一个安静的下午结束自己的生命。学校很快把这次事故压下去,也只有我们那届的人知道这件事。他死得无声无息。”
“我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平常他们几个男生的打闹,是真的在‘打’,同时生理上和心理上的折磨。但我不曾注意,更不曾做过什么改变。习惯一个人看书,一个人漫步在校园里。”
“我妈听说我是第一个发现他尸体的人,”B摇了摇头,“她非常担心我会不会有心理阴影。”
“可是我没有啊,我一点感觉都没有。”B抬头望天,“就和你看天上的流云,地上的花草一样。不会因为流云易散,芳草易折而悲天悯人。”
“我是不是很不正常?”B转过头,望向我。他站在郊外无遮无挡的天空下,如此渺小孤寂,脆弱一览无余。他的眼里有浓浓的悲伤,又非要装出不在意回答的轻松。
“我在小时候发现自己的不对劲。爸妈给我买乐高玩具,我会把它们好好拼完,但看到成品也不会洋溢喜悦和满足感。”
“我好像缺失作为一个人类与身俱来的情感能力。但我可以模仿正常人该有的情绪,对爸妈买来的礼物道谢;看到别人家养的小动物要说可爱;识别到他人的笑点觉得没有一点有趣之处也会笑;同学因为毕业热泪盈眶,我只会低头吃东西掩饰尴尬······以前我一直觉得这些事情不重要,我爸妈也没有注意到。”
“上学期你学过社会学,你应该听老师说过戈夫曼的《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
我上学期的小组作业就是分析这本书。书里将社会看成一个大剧院,每一个人是剧院里的演员。我们通过社会交往接收到自己的多重角色,根据作为演戏前框架的社会规范,开始照本宣科地表演自我。
“你是说你一直在依据不同场景你该有的角色扮演吗”我上前抓住他的手,认真地望进他的眼里。
“是的。我依据这个理论解释自己与他人无法共情的事实,扮演一个正常人,就和大多数人一样,不过我要模仿的要多些。”
我回想之前小组作业里分析的,虽然人在照本宣科地表演,但体现的其实是真实的自我,“可你觉得你表现的根本不是真正的自己吗?”
他点头,“但我过去一直不在意。因为我可以在虚拟世界中感知被塑造出来的具象情绪,我可以为书中人的爱恨离别生死痛而悲切。这是我虚假的表演世界里唯一的真实,我有这一部分的真实足矣。”
“对我来说,去侍弄白花花的石膏,雕刻出人物背后的故事,比模仿现实生活中的人类,更让我轻松自在。”
怪不得去年冬天,B能雕出栩栩如生的快乐王子雪人。
“我一直觉得自己很正常,”他苦笑着,“可是这件事情揭开自我安慰。我发现,我像是个异类。我习以为常的是个不适合社会的秘密。就像《局外人》里的一句话‘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
“死亡,身边人永远的消逝。居然激不起我心中的一点波动。我开始审视自己。”B的目光闪躲,移到一侧,轻声下结论,“我果然是个怪物。”
B长久地沉默,并不愿意和我对视。
“那你为什么会记住那个场景的每一个细节呢?”我问道。
“如果不在意,还会时隔多年,仍然能够记得清那天的花开了几些,又谢了多少吗?”我将他的两只手包裹进掌心,“你还记得石刻博物馆金刚宝座侧面的浮雕有几层吗?”
“六层。”
“六层。”
我们俩异口同声地说。
我轻轻笑了一下,“我记得有几层是因为我在乎,去年秋天和你一起去石刻博物馆的日子我忘不掉。”
“真觉寺里的五塔寺,进门的展示牌的标题是‘贞石永固’,是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的‘永固’;五塔寺两侧的浮雕比‘五’多个一;金刚宝座前两株相伴的百年银杏下有两头石狮子,其余的建筑消失殆尽。它们都是双数,所以我记得。”
“但我记不得学校食堂到底有多少个窗口,”我想到学校食堂有些难以下咽的食物,撅了撅嘴,“当然特别难吃的几个我记得清清楚楚。”
B的嘴角也微微翘了一下,显然也是对食堂水平发挥极低且稳定略有微词。
他转过来看我,我们的目光交融在一起。我见他心情稍稍好转,继续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的确很难感知现实生活中人们的情绪。如果超过某个阈值,你负责感性认识的杏仁核依然没有动静,可你的海马体活跃起来,复刻你正在经历的情景。当未来你需要的时候,它们能完整地再次呈现出来。”
“这就是你的应对方式,不是无动于衷的机器人。你有活生生的情感,你是有血有肉,有心跳的人。”我紧握他的手,想要温暖他发凉的皮肤。
他的眼睛缓缓睁大,微张着嘴:“我···我的确没这么想过。”
我感觉到他的手在轻微地颤抖,我干脆抱住他,在他耳边说:“所以,你没有不正常。一点都没有。”
我突然想到一个词,和B提到cozy时一样---confession
他今天所说的更像是一场忏悔,承认自己的不完美,袒露心里萦绕已久的阴云。对我来说,这又像一场表白,他将深藏于心、鲜有人知的阴暗面毫无保留地扒出来,裸露在我的面前。他不再是一个离我总有些距离的温柔男人,他也有难过不解的时候,而他愿意将这些告诉我。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这是我大一语文课上赏析的一首诗,我第一眼读到就爱上的诗。我为它延伸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写出一封信,作为我这节课的作业,作为我对爱情最美的期待和幻想。
现在有一个人,给我他的寂寞,他的黑暗,他心的饥渴,用困惑、危险、失败打动我。
我的心被酸楚而奇妙的情绪包裹得满满当当,忍不住想要流泪,悲伤、雀跃,为如此真实的存在。我等了如此久的时间,我等到这一刻,过去的一切苦楚难过喜悦都显得无足轻重。我的身子变得很轻,像头顶的流云一样自在。
我埋在他的肩上,消化着过于丰富的情绪,同他一起平复心情。
等B的情绪缓下来,他又看了一眼男生的照片。他依然笑得腼腆,他的生命永远停留在照片上的一刻。也许是他在新生入学前拍的证件照吧,他那个时候是不是对未来充满向往和憧憬呢?山里的树叶发出沙沙声,有鸟从林子里飞出,消失在远处。
我转身向山下走,让B在原位待着:“等我一会儿。”
我到山下的海棠树那摘了一小朵半开的花苞,回到男生的墓前,将染着粉色的花苞放在洁白的雏菊里,让它们陪男孩一起长眠。
下辈子别再活得这么幸苦。
告别后,我和B沿着台阶慢慢向下走。我在另外一条上山的路上看见一个略显熟悉的人影,但一时辨别不出是谁。我扯了扯B的衣袖,他朝那个穿一身黑的男人看过去,停下脚步。
“是我的高中同学。”他顿了顿,“在那次密室逃脱的时候你见过他。”
是那个看来笑起来乖巧的男生,我对应上他的脸,点点头。
“他和那个跳楼的男生以前有段时间在一起玩。”B牵住我的手,“上一个被霸凌的是他,具体原因我不知道。但再后来就是那个男生因为性向被欺凌。”
B从山腰出抬眼看着男人的背影,他身型瘦削,黑色更显得单薄,“他没有再遭受过校园暴力。”
“走吧。”B拉着我的手,走向山下。
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停在男生的墓前,笔直地挺立。
一百七十五楼(瞒骗者侯):校园暴力者就该严惩啊!!!快气死我了!!!!可惜这么好的男孩子!!!!
一百七十六楼(HTWE):所以说B去话剧社也是为了感受人类的情绪吧。
一百七十七楼(死谏者诛):“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一百七十八楼(你伤害了word还Excel而过):我是在初中的时候也是被迫出柜,当时也得天昏地暗,整个人生也快毁灭。但好在我熬过去了,现在一个人过得自在开心。R.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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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结束啦!会有B视角的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