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来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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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残阳,照着庆国的京都城。
在这血一般稠厚的赤霞昏光中煎熬挣扎,无论身处宫墙之外还是宫墙之内,人皆惶惶。
尤其是天子寝宫,这轮残阳真正所处的位置。
重甲持盾的禁军日夜值守,人数比往常翻了足足两倍不止,将整座寝殿围了个密不透风。
这架势不像在防刺客,倒更像建起了一堵由活人组成的盾墙。
不光是殿外这番诡异的防御布置,乃至殿内都洋溢着浓重的死气和寒意。
所有门窗全都紧闭不开,重重帘幔遮得寸光不进,就连燃起的龙涎香薰在草药的中和下,闻起来都带着股浑浊不堪的锈气。
如今的天子寝居,全无往日里敞亮辉煌,左看右看,倒像一座精美绝伦的大黑笼子。
深陷其中的,与其说是真龙天子,不如说是一头应激反应严重的病猫在独自舔伤。
自那日城楼遇刺至今已过月余,庆国最强大的雄主君王,却依然借着养伤为由缠绵病榻。
他将自己困锁在寝宫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既不临朝视政、也不在宫中走动。
庆帝不是不想出去透透气,只是外面的世界太危险,危险到连他自己的皇宫都已不再安全。
仿佛只有缩在这方寸之地,在一重又一重甲胄人墙的拱卫中,才能感到片刻安心。
江南三大坊进供的名贵软锦绫罗层层叠叠,托着李云潜伤痕累累的龙体。
陈萍萍以命相送的伤痛,才刚刚养好,叶轻眉留下的箱子就如同天罚劫雷,给了他最沉重震撼的一击。
旧伤添新伤,每一次不由自主的动弹,都会牵连胸腹处狰狞的裂口。
在这日夜不休的抽痛中饱受折磨,不亚于有人拿着小刀剔骨剜肉。
可李云潜,却只是捏紧了手指,咬牙硬忍,任凭御医如何相劝都不肯再用镇痛药。
倒不是因为这玩意是范闲所制,而是……这东西会上瘾,虽能止疼,也不过暂时麻痹,用多了恐怕连神志都难保清醒
这辈子和人斗和天斗也和自己斗,李云潜是宁愿死也不肯输的人。
若不是那个箱子重现人间,他何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伤最重的那两日,庆帝无力的瘫在软锦之中,连动弹的力气都使不上,时光似乎都倒转回流了,回到了当年北征时经脉尽碎的那段窘迫日子。
那时的他恨叶轻眉,恨她假仁假义怜爱众生,却唯独对他残忍至极;恨她暗藏祸心,千挑百选选出个最要命的功法骗他修习;更恨她从始至终不肯坦白箱子的真相。
她无非就是想用箱子威胁他!无非就是想攥着他,拿捏他的一生,无非就是想要个终日惶惶不得安的听话傀儡。
现在,连她的儿子都开始依样画起了葫芦。
他怎么能……如她……他……他们所愿,一辈子活在那个箱子的阴影下不得解脱!
那个箱子!
箱子里装的。
究竟是什么?!
似乎和那老狗轮椅扶手里装的……是同一类东西。
不……威力完全不可同一而论。
曾经,他也只是目睹了箱子的威力。
他的两位皇叔在两声,音爆下,一个成了无头的躯干,一个碎了半边身体。
虽然死状不同,却是同样的血沫涂地。
凄惨、恶心。
原来人可以死的如此没有尊严。
任何一个看到残尸的人,都会掩面作呕。
这难以磨灭的阴影,他怎么能不怕呢,他怕了大半辈子,所以他为此做了一切所能想到的,最周全的准备。
驱使无数人加固宫城城墙,他拥有千千万万个人肉肉盾,他掌握着世间所有珍贵稀缺的资源,不惜财力时间也要打造最坚固不摧的盾牌铠甲。
他还是武道宗师,反应过人、肉身非凡!
他不该再害怕,他应该信心满满才对。
可当那股不可预测,不可阻挡的力量,以一种撕裂空间摧毁一切的冲力向他而来时。
李云潜所能想到的……竟然只有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哪怕那日城楼上,他躲开了第一声音爆,可第二声接踵就来,速度之快,预测之精准叫人瞠目。
有掩体遮盖,有人盾阻挡,甚至前胸还置了一块护心镜。
力所能及的所有防护手段都用上了,可即便如此,依然抵挡不住箱子的威力。
他还是被击落摔下了城墙。
可想而知,若没有这些布置,可能碎的就不单单只是一扇胸骨了,而是……
李云潜毫无聚焦的目光盯着无风自动的金色垂帘,似乎看见了那个女子窈窕的身影。
庆帝狭长深邃的眸子终于凝起了些微神光,只是这眼神里再无往日君临天下的风范气度,里面全是阴毒至极的恨和怨。
他曾经深深爱过叶轻眉,现在也同样爱着范闲,可人总得要活着才能谈爱。
在和叶轻眉一起时他就知道,如果不能趁早杀了她,将来总有一日,自己也会莫名其妙死于那个箱子,下了阴曹地府都还是个糊涂鬼。
杀叶轻眉,这个决定下的无比正确,无比及时。
可,杀范闲
还是……
杀得太晚了一些……
李云潜盯着那个还在不停变化的垂帘,艰难的支起了身子,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它从一个女子的影子变幻成少年的剪影。
“背叛”就像个阴诡的诅咒纠缠了他这一生,从前被热忱过的爱人所负,被信任过的自以为的忠仆背刺,现在终于轮到了范闲接力。
他一手扶持的“爱”子,又将以何种方式伤害他,在这终末之局,离他的宏图之志仅一步之距。
就在此时,静谧到落针可闻的寝殿响起极轻极促的脚步声,御前大总管姚公公手捧着内廷密卷匆匆而至。
看着上面的字句,庆帝本就死了的心,现在已经死到不能再死了。
这把用过最顺手的刀,口口声声说爱他,结果还不是以锋刃所向。
要为那些死去的人要公道?
岂非可笑。
呵……呵呵……
在姚公公惊惧的注视下,庆帝因为这则荒唐笑话,笑到不能自抑,却也愤怒到无以复加。
那则纪录范闲行踪的内廷密卷飘然落下,碎成了一地齑粉。
“朕知道他为什么要逃去北边。”
“因为他要找神庙。”
“他要找五竹回来一起杀朕!”
他所钟爱的人,喜好的物,最终都将离他而去。
这都是他们的错。
“……”
“朕等着他们,来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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