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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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河死刑
建议搭配BGM:
德彪西-《月光》
Suite bergamasque, L.75 - 3. Clair de lune
四月,有很多很多白玫瑰绽开了。
我坐在花海中弹奏钢琴,将我的心放在空中。
我少见地弹错了音,大概是心弦已乱的缘故。
于是我离开这纯白圣洁之地,任由淡香的风抚过我的皮肤,吹得我单薄的白衣感到发凉。
我是莫尔德里克王国极富盛名的音乐家。
是夏加尔军爵独子,就读于艾特理葳皇家学院,一所象征莫尔德里克王国与海温顿王国交好的国际学院。
艾特里葳皇家学院位于中立区,在我十七岁那年加入这里开始,就经常在大学里参与各种课堂,不知怎的,常在课堂上随性解答乐理难题的我变得名声更噪。
乐理并不是音乐最困难的地方,难得的是作为一个音乐家对情感的敏感、对情感的感知能力。
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这一点,所以我有时也会对这样得来的名声感到不屑一顾。
大概是因为天性恣睢又随性,那时的我只会偶尔心血来潮参与我感兴趣的课,大多数的课都被我翘了。我从不按照大学的安排上课,我会调动人群听我的见解,所谓的“解答”,只不过是站在讲台上演奏钢琴小提琴,或是讲解些复杂的乐理知识。
但大多数时候,这样的“解答”会令我觉得自己逐渐丰满,发自内心地感到满足和愉快。我乐意这么做,锋芒毕露,自由不羁,因此受到很多人的追捧,享受其中,也不觉得这么做有任何问题。
这样光芒万丈的我,在招来无数仰慕的同时也广拉仇恨。而且在我入读艾特里葳皇家学院的第二个春日里,我发现追捧我的那群人中,有一个好像不起眼的、低调的新生学弟爱上了我。
我是无意间撞见他对我的心思的,菲林斯好像将我视作了神明一般爱着,他收集了我出席活动的每一张照片,蹲守在我会出现的每一节课堂,明明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会去听什么课,并且,他会将我的话全部录下来,再当做珍宝般存起来,他那么爱我,却不敢亵渎。
他是海温顿王国的国王之子,但因几个哥哥的耀眼,加上他是末子,自然不会多么张扬。不过菲林斯的课业水平很高,在学校里也能凭自己的能力让人欣赏。
他在旁人面前是低调沉稳,可是在我面前他却变得自卑。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坐在教室的课桌上,金黄色的阳光照得他的发丝闪闪发光,令他低下头来、有些局促地隐匿微红的脸颊。
他有一头漂亮的、充满光泽的深棕色微卷发,我曾想象过王冠戴在他头上的样子,那雪白的貂毛、鲜红的披风,还有他宝石一般坚毅又纯净的眼睛,令他像是灰调羽毛的神鸟,似乎惟有暴露在阳光下时,他的羽翼才会显现出璀璨的颜色。
我不明白他为何爱上我,我也不懂如何爱人,在他向我告白后,我们两个莫名其妙地走在了一起。我半推半就着答应他,那时我也并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我不懂得收敛,还是像从前一样锋芒毕露,毫不遮掩自己的欲望和野心,这样的我吸引了更多爱慕者,可对待他们我却是暧昧不明的,我没有拒绝任何人的好意邀约和成堆的礼物、情书。
菲林斯几度为此变得不对劲,有时我和他呆在一起,他会轻轻推开我桌上胡乱书写的笔记本,用最柔和的力度将我的手桎梏起来,然后用另一只手托住我的脸颊,小心翼翼地亲吻我。
我并不懂得如何接吻,所以每次只是任由他动作,况且每当面对他这般的温柔和小心时,我总会变得不像我自己,好像那一切锐利的棱角都只是我的幻想一般,好像我本来就如此乖巧驯服。
他的动作很慢,给了我足够的时间去适应和回应,我却能感受到他动作间的隐忍和压抑。可是每当我感到眼前模糊,意识开始飘忽,呼吸不过来时,他又会停下来,只是温柔地亲吻我的额头,然后靠在我的颈窝。
我只得感受着他浅浅的吐息,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始乱写乱画。于是我们两个又会像往常一样度过一个平静的午后。
每当他感到不安,似乎都会这样去寻找安全感,后来这种索吻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突然,但他的温柔和浅尝辄止是不变的。
他只是诉我,他仍然深爱着我无比张扬、乖张又天才的、自信的样子。
可那时,我却没有意识到他的不安和伤心,只是继续过和我曾经无差的逍遥日子。尽管父亲是莫尔德里克王国的军爵,但我对政治和军事不感兴趣,我明知当下的局势越来越紧张,却任性地视为不见,就好像只要我的父亲包庇我,我就能逃避这些一辈子。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有次我不小心忘记了和菲林斯出门看天鹅的约定,我在家里埋头创作,完工后就随意套上西装去了酒会消遣放松,我将我们的约定抛在脑后,直到那天晚上喝得烂醉回家后才想起。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爽约,我想向菲林斯道歉,为此还亲手做了点心、连夜找渠道订了他曾提到过的、儿时最爱的葡萄酒,我其实也感到很自责很抱歉,但第二天就是年末的学院舞会,我只得忙了一晚、睡了两小时就又开始准备舞会,我必须要应对父亲的唠叨、对各个国家元老的寒暄,还有各种爱慕者的邀酒。
会厅的金碧辉煌、骄奢淫逸让我感到晕头转向,还有时不时找过来的搭讪,我都一一用微笑和玩笑应付过去,中途没站稳差点摔跤,如果不是同桌维西扶了我一把,大概就掉下楼梯了吧。
当我狼狈又精疲力尽,好不容易找到闲暇时,就开始继续找菲林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四处打听的过程中,也得知两国的关系越来越微妙,尽管这种论调已经屡见不鲜,我还是敏锐地察觉了一些不对劲,但还没来得及多想,我终于找到了菲林斯。
那是我第一次站在台下,体会仰望他、也是仰望任何一个人的感受。菲林斯真的戴上了王冠,他的披风很漂亮,胸口佩戴着耀眼的蓝宝石,一袭白色西服衬得他更加圣洁美好,只是这回他的双眼扫过整个会场,却没有像从前一样为我停留。
我忽然感到自己才是那个无法高攀菲林斯的人,拥挤中,有人撞到我的肩膀,手中的礼品袋不小心落地,那些粗糙的甜点掉在地上碎了满地,还被人踩了一脚。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么可笑。
是啊,我为什么会认为他会原谅我呢?或者说……为什么会认为他需要我的道歉呢?
他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他的大哥已死,二哥三哥都是无法成事的蠢货,此刻的他已然是海温顿王国未来的君主,而我们的禁忌之恋,又如何能在这世上存活呢?
酒精逐渐上头,我在失落中退回舞会的一个小储物间,黑暗中,我忽然听到一声巨大的爆响,那声音震耳欲聋,我还没从恍惚的眩晕中缓过来,紧接着,人群的尖叫又将我彻底惊醒。
我的心中蔓延出一种极度的不安,脊背发凉,冷汗直冒,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觉和妄想,尽管有过这样的猜测,但我没想到它真的会成真。我朝宴会主厅跑去,拼命地跑去,等我进入会厅时,看到了此生都不可能忘怀的景象。
最高舞台上,海温顿王国国王将我们的君主莫尔萨——将他的尸体悬挂在中心,海温顿国王则站在右侧的长阶梯上,面带微笑。
他一声下令,无数海温顿王国士兵便放箭杀死我的同胞,那么多冰冷的箭矢,竟然就在一瞬间夺取了人的生命,我忽然感觉眼球充血,浑身沸腾。
人,人,人,四处都是人群,不安的、痛苦的、崩坏的,他们的脸好像都变成了黑色,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死亡,有那么多痛苦,我忽然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绝望和苦痛,那么多无辜的死伤,为什么,为什么?
我不顾如雨的飞箭冲上舞台,站在海温顿国王面前,我质问他为什么,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拉住我,大声宣布,我的父亲已叛国,多亏了我的父亲,他们才能找到这样的机会。
他嘲弄夏加尔军爵真是老糊涂了,居然以为他会需要这样的“援助”,于是直接将军爵的脑袋砍了下来。
话语即出,我感到所有期待的视线在瞬间变成将我千刀万剐的刀刃,那些人的脸是那么一致,一致的黑,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却能看到他们燃烧的仇恨和苦痛,这些强烈的情绪好像要把我吞噬殆尽,我像是身处巨浪滔天的海洋,已然变为一只亟待打碎的渺小帆船。
原来想要人心改变竟是如此轻易,好像我父亲那么多年为莫尔德里克王国呕心沥血鞠躬尽瘁的一切都只是泡影,原来爱可以那么廉价,仅仅是一句话,就能让人人爱慕的我瞬间变成人人喊打的鼠辈。
崩溃之余,我挣开海温顿国王的手,冲出炮火连天、硝烟弥漫的会厅,我混乱的心中只剩下一个疑问,菲林斯呢?他去了哪里?这一切……他是否知晓?
我不肯相信菲林斯对我的一切都是欺骗,因为我清楚,那种感觉,我是一个对爱、对情感如此敏感的音乐家,我赌上自己作为一个莫尔德里克顶尖音乐家的荣耀,他爱我,这不可能错。
我拼尽全力地奔跑着,此生似乎都未曾如此疯狂、不顾一切,好像从这时开始,就有什么悄然改变了。
我离开校园,看到夕阳下,几个成群结队的、身着舞台剧服装的年轻人,他们的笑靥在橙红的光中模糊,我的心中却不住冒出酸涩。
我拿出相机,将他们悄悄拍下。他们还不知道,无论他们来自哪里,今日以后,这样平稳的日常就会不复存在。
我强忍住快要决堤的泪水,只是继续向前跑,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直到气喘吁吁,肺都要炸开,才发现自己摔倒在维纳斯女神的神像面前。
我不禁感慨命运,还记得幼时巫师就告诉我,我这一生都将被维纳斯守护,那时我不相信,可现在我却又一次莫名站在了她面前,听到她告诉我,离开中立城,飞出城墙,去找他,去蓝城,不要被他发现。
我像疯了一样继续向前奔跑,好像生来就会一样,我轻轻划动自己的双臂,从高楼的楼顶跳了出去。
一种奇妙的失重感与手臂对抗风的力将我托住,我学会了滑翔,仿佛这不是我第一次这般飞翔,我熟稔地掌握了变换方向之法,虽然还有些无法准确控制停住的时机,但也已经足够我飞出中立城。
我看到蓝城奇异的建筑,失重的不安让我感觉自己更加孤立无援,落在蓝城某个屋顶的瞬间,我逼迫自己必须勇敢。
我落在了城主所在飞船的接待处,果然有接待将我当做客人接应,我说话暧昧,糊弄过去几个问题,装作很了解此次旅途的样子。
应付过接待后,我躲进一个柜子里,却发现这柜子里有一个透明的像是浴缸的东西,我在这里藏不住自己,只会显得更加可疑,于是我又退了出来。
由于我奇怪的动作,身边的一位女士向我搭话,我才得知这里正在进行一种“游戏”,这时我才发现,这艘船不是在招揽客人,而是在召开为了选拔新任蓝城城主身边亲侍的杀戮游戏。
在招待介绍之间,我忽然敢到不安和警觉,于是躲进了人群。在这里,我看到菲林斯一身蓝黑色西装长袍,在众人的拥簇和护卫保护之下从门进入内场,他面戴黑色半脸面具,但对于我来说,这个身影再熟悉不过了。
我只感觉到浑身震悚,一种更深层次的崩溃袭来,我不住捏紧了手中装着葡萄酒的袋子,心中的疑惑更加浓重,为什么不要被他发现,他现在到底是谁,关于事变,他又是以什么身份参与的呢?为什么他会在蓝城?为什么……为什么……
我只能控制自己不要去想太多,我只能先逼迫自己冷静,我猜想维纳斯女神的意思或许是不能以这样逃窜的名义去见他,我要有身份,而眼下唯一获取身份的方式,大概就是成为新任蓝城城主的“亲侍”了吧。
父亲已死,莫尔德里克王国已亡,我已经不可能再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小音乐家,我必须获得新的身份,必须隐姓埋名,必须卧薪尝胆。我不会放过杀死我家人、毁灭我国家与同胞的罪魁祸首,我没有复仇的能力,甚至无法揪出那个真凶,所以现在,我需要新的开始。
过去美好的种种回忆在我脑内闪过,故国的山水、飞鸟与古乐,严肃但放纵着我的父亲,美丽又自信的母亲,家中慈祥的霍芬管家,欧普老师指尖下悠扬的琴曲,还有……月光祭时典雅庄重的祭典。
还记得那时夜色下,澄净的月池里,菲林斯身着洁白又轻盈的白纱衣,从水中迎着月光而起的模样,他的温柔、他的纯净、都化作一滩池水,漾进了我的心海,叫我再也无法忘怀,那是我记忆中和平年代作为祭司的菲林斯,而如今,和平已然离去。
我使劲咬住下唇,直到尝出血腥味。
我压抑住内心汹涌的情感,只是看向走远的菲林斯。
曾经他看着我也是这般感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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