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常觉亏欠、不求回报?
李健老师的假如爱有天意最适合这对的底色。
写文时什么也没有听,修文时想到许多旁的bgm,例如折眉,布朗尼,石井明美。
如果在阅读时感到游移,并不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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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形嶙合上电脑,说:你想知道什么。
孔𧄦锐不假思索:我怎么来的?
裴形嶙的脑内下意识蹿过一幕。
孔馥锐立刻捕捉到他的细微表情,圆溜溜的大眼睛机敏转着。“DADDY你笑得很—— ”小萝卜崽想了想,很快说道,“COSY。”
裴形嶙看着儿子酷似连重岳的“敏若狡”神情,揉了揉额。幸好小女儿乖乖在儿童房熟睡。她比当哥哥的沉稳许多,继承父母的淡漠,在老一辈千方百计逗弄下憋出最刁钻的问题只是“妈妈姓方,爸爸姓裴,孔馥执从那里来”。柯成馥极喜欢文静恬美的孙女,柔声向她解释:孔是你外婆的姓, 馥是随了奶奶名字。
方重岳从茶室出来,⻅书房一大一小僵持,随口答: 石头蹦出来的。
孔蕧锐摸自己的头,小手揪搅着细软的头发,呆了一晌,发出一声抽噎。做母亲的端走水一气呵成游进茶室,老父亲坐到儿子旁边。
年少的裴形嶙自负专断,认定道不同就不闻不问。他刻意不想方重岳,更不会考虑她的承伤,施施然避回自己的舒适旧日圈子。
少年人总是这样,太轻易取舍,太自信于旧情,近乎自傲认定未来总有更好的邂逅。
他将责任推给方重岳,厌她野性,傲慢宣判得寸进尺的罪。处理不好情绪与压力,但不去看她的眼泪就能不屑她丑陋的失态。于是他走开,自觉松一口气。也的确是不爱她,随手丢弃,掸去幻想中的尘埃,庆幸挽回格调。
不幸也幸,裴形嶙逃不过世情人事的薄幸,霜刀⻛剑架在颈,竟也落入方重岳的心境。泄洪的闸开了,他想起她,在每一处很小的事。灵魂的震颤是相互的,一帆⻛顺的人跌了低谷才自省,珍惜过去吝于一顾的好意与恋心。
裴形嶙说:你妈妈是我的学姐。
他的音色得天独厚,带着金石击玉的淳雅。有绝对音感的小东⻄听进去,毫不客气地催着。
裴形嶙犹疑,他与她学生时代的纠葛,极端一点可称为辜负,不是适合子女听的睡前故事。
他说:我和你妈妈......
孔馥锐反应很快:你学姐!
尽管同级,他比她小许多。整个学生时代裴形嶙从不肯叫方重岳学姐,不管分手复合。是她很爱用这个挤兑他。
他们有过好时候。西欧之陆岛,正春⻜花夹雪,方重岳被冻得头晕目眩。裴形嶙看出她精神不济,拉掉羽绒服连帽的拉链,将撕下来的帽子盖在她头顶。寒⻛一吹,帽子晃悠悠起⻜,全靠方重岳手疾稳住。裴形嶙愣了愣,抿唇把帽沿理进她的围巾里去。他专注手上动作,方重岳看他弯腰低眉时高挺的鼻峰,不自然把视线挪开,摘下一只手套。
裴形嶙手指有些抖,半是冷的,半是紧张的。方重岳下巴的伤已经很浅,几乎是本来的肤质。指尖擦过围巾总碰上她温玉一样的脖颈,他一而再再而三咽下念头,完全不抬头。存留温度的手套递在眼前,裴形嶙下意识拒绝。
方重岳仿佛洞悉他别扭之下的心动。她难得强硬抓住他手腕戴上,妥帖理好。
他的心一时酥麻,眼无法抗拒地望向她:触目是方重岳的⻓发和瞳色,在不明的天光下俱泛着温柔的淡褐色。
裴形嶙一向将⻣子里的强势霸道掩在疏离和无言里。方重岳太聪明,敏锐又散漫地纵着他,纵得他从不察觉她每一次异议都克制在撒娇一样细微的陈词,轻得从来听不⻅,事情都随了他心意。
他厌倦,便想象她索取,怨她亦步亦趋,任由恶意推定引出带刺一样冷而狠地发问,刻意展现假笑的礼貌,逼得方重岳无可奈何,忍无可忍。最后一次交流,裴形嶙轻易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审视姿态,终于看到期望中她的失控。她亲口说出的刻薄言辞衬出裴形嶙的无辜无奈,她的同意就是共识的明证,无可转圜,不容回头。
年轻气盛的裴形嶙心满意足割断联系,将意外狠狠掷往天外。他有许多友人,也有旧梦,不像她可怜又可鄙,赖着交浅言深的学弟不肯放。麻烦解决,生活清净又自得其乐。怎么会想起这个古怪的学姐呢?她不再是精灵了,他等待着彻底忘掉的一天。不想⻅就绝不会⻅,城市不比小镇,没有不得不去的地方,不得不面对的交集。
非亲非故,无恩无仇,萍水相逢当然会岩洞⻛一样无存。
分了八重身的方重岳刀尖翩跹苦了数月,挣得皇家科学院的试用。她简单地发出一条:⻅一面。
接到这跋山涉水的电波,胜利方自有底气骄矜,裴形嶙不假思索复了“不”。尽可能高冷,尽可能简短,要将不在乎展现彻底——本来也不在乎了,早就忘了,不会想起这个人了——往事幽幽破土而出。他沉思得再接一句,别扭打了:各自安好。又觉得杀伤力不够,心里冒着气,冒着酸。说不清,道不明,他的混沌感受无法以单薄的祝福不祝福厘清。
方重岳读完这五个字不需十秒。她将用了数年的号码注销,电子设备关机装包,一⻔心思理行李。带不走的不愿扯皮买卖,一应给了慈善组织,清清爽爽启程。
裴形嶙不喜欢鳄⻥眼泪一样的和好戏码。校友邮件喧嚣,独不⻅想⻅的名字。他自信失去她对人生毫无影响,保持联系才是偏见,得彻底清除。
⻅了吉光片羽的人太想得到,巨大的惶恐催生了怨怼。不敢期许就背向。直到悔意压过了虚伪的枷锁。直到世事的浪潮打翻预想,那个人曾经留下的好回忆还在滋养着自我防护的堤坝。
找她从来不难,方重岳保留了摄影账号。
斯德哥尔摩的白昼短暂,夜里灯盏盏,照见抵御寥落的处处酒馆与街角寂寂的ATM。裴形嶙一面漫无目的投着工作,一面在这座巨大的港口之城日复一日溜达。
阳光拂不去冬风,好运眷顾,他路过她镜头里的击剑馆。裴形嶙强迫自己顺着门牌指引走入这栋外表普通的建筑。前台没有人,他坐立难安,目光落到访客簿上,写点什么就离开的冲动席卷全身。
偏偏方重岳在此时走下剑道,摘下头盔。由此他认出了她。她的剑尖优雅垂着,脸放空,是裴形嶙很熟悉的神情。跨过岁月的⻓河,方重岳的气魄与容颜仍是制服他的两大杀招,摧枯拉朽。
裴形嶙定定看着队友们追上她,亲热地勾肩搭背,这份欣赏里就带了点痛感。他用尽自制力才没有拔腿就跑,眼见方重岳推门而出,自他身前走过。她没有留意到他;他难能果决抓住她的手腕。
方重岳睁大眼睛,头盔差点没拿住。她没有甩开他,显然认出————也从来没有遗忘过。旁人识趣地退后半步,但不离开,似乎觉察嫌隙端倪。
裴形嶙干巴巴挤出一句:你练多久了。
方重岳看着他的流浪小猫样,抗拒靠近又扭扭捏捏不愿离开,只反手拉他起身。
裴形嶙背不出腹稿的台词,说什么都太苍白,喉咙滚了滚,他握上她那只阔别已久的手。
北欧的地貌较⻄欧更多峡湾,相似的璀璨天际线以广袤的冰洋为背,冰原沉默的巨影是蛰伏在幽暗的兽。方重岳的住处在地势高处,奇景尽收于眼。吧台灯亮着,二人没有打开更多的灯,在幽暗的夜色里不语,目光不约投向窗外冰岸凋零的灯光。微妙的安心感裹住裴形嶙,像上学时候的深秋,见面轻轻拥抱一下,在温暖安全的室内看⻛云变幻,阴雨倾盖。无需多言的安稳陪伴感充盈其间,脉脉流动。
方重岳无意识抱住自己的双臂。已经没有了,过去无时无刻感到的同调。曾经她在他身边,如⻥入水,抛去混乱痛苦跃入一片清明,现在只有戒备。人不能互相理解,裴形嶙心里只有他的旧日鸳梦,沉浸在过往的失去中流连忘返,任性将尖锐的烦躁随意砸在她身上————不过是羁缘浅淡的校友,断了毫不可惜————他这次追来只是心血来潮,昨日再现也是十分可能的未来……下定论了断的是他,轻蔑一句言尽于此的是他。弃她于煎熬困苦,他陶醉在蜜运里,视而不见扎在浊浪里的她————种种思绪加身,连重岳最终只是说:“……自便。”
裴形嶙想要某样东⻄会变得分外执着。他将行李带来,归置在客房,又将在超市随手买的速食品拿到厨房加热。余光看⻅方重岳进来。
他说:“要出去吃吗?我请客。”
“都吃过了。”她打开冰箱,裴形嶙看⻅里面码好⻬⻬整整八个保鲜盒。
“你提前买的?”
“我做的。”
方重岳头脑内感到压力。她还有许多事要做,没工夫等待情绪平息,反刍只会加深伤痛。她告诉裴形嶙碗橱可以使用的餐具,wifi与地址,被褥在客房柜子,把热好的饭端走。
裴形嶙吃了东⻄,收拾好了在客厅坐了会,看她又端着饭出来。
方重岳想着要不把人赶到酒店去算了。她在自己家总不能不自在。
见他端坐着,她挣扎片刻,出声:要我教你怎么用热水器和洗衣机吗。
裴形嶙:不用?谢谢。
他心里像蚂蚁乱爬,迫不及待将这个地区的酒店均价报出来,问她要银行账户给她转。
他怕麻烦,照理应该搬去酒店的,可直觉不想离开这个房子————她身边。
他又说:“我们现在谈好规矩吧。”
方重岳找出塑料手套戴上:“不行,我要上班。”
裴形嶙想说那就邮件说,她像预判了一样堵住他的口:“别着急,吃完饭给你传文件,明天周五晚上再说。”
裴形嶙看着方重岳懒得掩饰的不耐烦表情,闭上嘴。强烈的不确定感使他不适,看着眼前人的⻓睫,他的思绪飘忽⻜扬:要留下吗,要做家务吗,扮演家政营养师的⻆色?要离开吗,关系……到底要怎么样呢。
方重岳吃了两口感觉少了什么,又去厨房很快地蒜爆了⻘菜,烫了紫菜汤。她返身想去冰箱拿柠檬凤爪,一回头裴形嶙灵敏滑退一步,给她留出身位。他问:“你要什么,我帮你拿?”
“第二格绿色盖子,不用热。” 她礼貌地说,“你想吃可以吃一点。”
裴形嶙⻤使神差觉得拒绝不是一个好主意,打开后酸爽辣香的味道由鼻腔飘到舌边,他说“可以借手套吗”,得到“用用用”的答复后拈出一只。入口冰肌玉⻣,皮爽⻣脆,清爽回味,克制之下还是吃了半盒,他满足地抿一下,拿杯子接水。
方重岳说:“水⻰头不是直饮的。”示意他拿矿泉水。裴形嶙用滤水器滤了水倒进开水壶里烧开,才去拿瓶装水。
他不想做别的事,于是在她身边发着呆。像从前一样。
方重岳吃完了,裴形嶙说:“我洗碗。”方重岳就告诉他对应的海绵和布。
裴形嶙发现日常出乎意料完美。他从前就知道两人性格相似。北欧很静,家里总是很静,位置好,能⻅花草猫狗、冰洋雪松。方重岳不喜欢手机,回来就放在玄关上。她猫一样悄声来去,不问他任何事。两个人都爱干净,家里总是整⻬的。消耗品分开,离回到旧友关系有一段距离,先做公事公办的室友。
他总在家,工作的事有所眉目,几个公司都进到终面。听⻅⻔响一声,下班回来的方重岳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不管是否宕机昏睡,力气总是耗光,像她的电池电与他的信号格数。裴形嶙拿自己的电脑出来,将摇椅扯到她旁边,坐下联络HR,看她,又不看她。
北欧较西欧更旷然。极夜笼罩的寒冷街道没有人,空茫茫的城肖似比邻的冰原。方重岳还没醒,裴形嶙不安起来,半蹲在沙发前叫她。眼前人睁开迷蒙的眼睛,呼出滚烫的气息。裴形嶙不再顾礼节,试了试她低热的额头。
他心有所感,望见近距离的双眸中莹出水光。
裴形嶙早⻅过方重岳的泪,当年丝毫不介怀,蓦然回首,心中像被书⻚一下割开,漫上血色。
病中的人撑坐起来,起身又摔在地上。裴形嶙魂飞魄散,什么追忆心思都没有了,庆幸着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他将她背起,不再计较礼仪,将人送回此前从未踏足过的主卧,又披上冲锋衣外出寻药。
大字型躺在床上的方重岳看向天花板。永夜里日期时间似乎都成了无意义造物,床头的时钟显示下午一点。她打开房⻔,先嗅到了米香。裴形嶙十足专注在搅发蛋。电饭煲亮着保温的灯,他听⻅她来了,转过身看⻅方重岳打了个哈欠。她眯着眼问:“我可不可以吃一点呀?” 他同时说:“熬了粥,你先吃。”她翻出碗,盛粥。他敛着目光,继续搅发蛋。极夜季节,日光需以小时计。今日的白昼早已结束,明日的白昼遥遥无期,在四面无尽的黑潮之前,厨房孤独的灯光仿佛承载着岸的重量。
裴形嶙按时上床,很快坠入一个梦。是捐躯赴国难的特殊时期,他不是正面人物,一纸调令来到中央政府所在地。梦中的身份是权贵家孤僻的公子,家中塞来镀金,他无所谓。不⻅神出⻤没的上司,时日在梦中流水一样过,有一个午后,他如往常一样踏进大⻔,眼⻅一个盘发簪钗的年轻女人身着戎装从身前走过。裴形嶙心破碎一样疼痛。权贵家要抽调档案是摆手的事,他⻅过她带笑的照片。
梦中的裴形嶙眨去莫名的泪意,看她眉目冰冷,一双弹琴的手摩挲着掌腕,捋直了白手套。
他紧走两步向前,手伸向她。
梦里的方重岳行伍出身,电光火石间已经抽枪上膛,一手揪住不速之客胸襟一手枪口抵准,将人掼在了墙上。裴形嶙吃痛皱眉,她看清了他的制服,收了枪也不说话,抓了他拖着走,全然不是现实里未语先笑的温和样子。他被矮一个头的她拖得跌跌撞撞,也没有反抗的心思。
下一个场景便切到了纸醉金迷的酒会,似乎是贺年会,裴形嶙端着酒杯与各方寒暄,⻅方重岳一身旗袍,仍冷淡着一张脸。他与她的性子似乎在梦中掉转,但她不逃避,碰杯的都应酬一二,面对邀舞也从善如流。
他⻅她游刃有余,看着看着,目光落在盘扣压着的锁⻣,摆曳出的腿。离她那么远,她的目光遥遥投来,又似乎很近。
梦总是这样的,不讲情理,没有预告,下一刻,方重岳已用刀割了他的脖子。梦里是不痛的,裴形嶙费力将视野聚焦于她,见她烧掉密码本,有条不紊消灭了痕迹。然后她蹲下来,说这个梦里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来生要报仇认准我的脸。”
梦醒的裴形嶙在想,潜意识在告诉我什么?她很危险要远离么?可她的身份又是正派的……
他整理好仪表走出房间,看⻅方重岳大剌剌趴在客厅沙发上又睡起觉,她面前是已经合上的电脑,一手压在身侧,另一只手还握着耳机,悬在半空。他把耳机轻轻挪走,想起那时她假装漫不经心说过的一个愿望,握上那只空了的手。睡熟了的人当然是不会回握的,呼吸偕同的感受过分奇妙。他闭上眼,好像也睡着了一样,沉醉地享受这糊涂的、永夜夹缝间的白昼。新的一天开始。新的白昼,预示着极夜离结束又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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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两人的聊天
裴形嶙:你没有问过我任何关于过去的问题
方重岳:我问你你后不后悔,你会回答不后悔。
裴形嶙:是
方重岳:我问你为什么不找我,你会回答不想找
裴形嶙:是
方重岳:你希望我关心当时迫切走向新生活的你的心绪吗。
裴形嶙沉默一会,突然说:也许我们在一起对于各自都是很糟糕的事。但是,不想再分开。
方重岳将水洒在花上,看垂露滑过瓣叶,渗入土壤。她放下喷壶,转过身,他还在固执等着她的回答。
二人目光相对的瞬间,裴形嶙忽然意识到,她早已做出了回答。于是,比言语更直接地,他上前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