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渺抬眼最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密林,那便是长绝提起过的鸟不归。鸟飞不渡,群鸟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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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山外有一处见石壁陡峭崔嵬,青松高耸入云,鸟飞不渡,名为鸟不归。走出长安,到了远门沟,一二行人便都知道这鸟不归了,只是听闻林间有山魅,便无人再敢往前一步了。
长绝每回接了阁中任务,就爱往远门沟钻,同那些在鸟不归外探头探脑推推搡搡的垂髫小童讲魑魅食人,专吃小孩……小孩们咿呀大叫,四散奔逃,从此远门沟的小孩见了他就跑。
再后来他便常驻长安了,扮作东市口酒楼小娘子,戴了步摇簪花,招徕客人;又能说会道的,能把那些个郎君哄得进了酒楼便连开三坛陈酿,还要问一句小娘子同饮否?他听了那幅娇滴滴的模样,若是以往同他一起在百相斋修习的同门见了也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但偏偏有人见了他就打。
那个人是个江湖刀客。伴身的是一把横刀、一只陇西客。
那日扮作小娘子的长绝被一位醉了酒的酒客为难,正在长绝准备出手揍人时,一把横刀拦在了他面前,那酒客见了泛着寒光的刀,酒硬生生地醒了几分,吓得面色惨白跌坐在地,不一会儿神魂回转过来转身就跑。
“多谢小郎君救命之恩……”长绝掐着嗓子,赶忙开口敷衍几句,转头便看清了那个刀客的脸。坏了,好俊秀的小郎君。
他话锋一转:“敢问小郎君名姓?”
刀客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答他。倒是他肩上的蓝色小鸟瞅了瞅长绝,叽叽喳喳叫了起来:“顾渺!顾渺!”
“……今天的小米没了。”刀客闻言,指腹轻轻蹭蹭小鸟毛茸茸的脑袋。
小鸟显然是不满起来,扑棱起来到处叨叨。
顾渺。长绝默念了遍他的名字,见他因为这个名字和小鸟置气不免也觉得好笑。不过长安城人来人往,恐怕这一转身便不见人了罢。
他觉着有些可惜。
顾渺的耳朵敏锐地动了一下。不解地看了长绝一眼,突然道:“那人带着人回来了,要跟我走吗?”
长绝短暂地惊讶后看着他嘴角上扬,眼见四下无人,上前一步拉开裙摆一脚踩上酒楼栏杆,翻身跃起朝房顶翻去,层层叠叠的裳裙搭在栏杆上看得顾渺愣神。
他的目光跟着长绝而去,那是一道敏捷灵活的身影,迅速落在了不远的对面的房顶上,回首看他时露出了一个掺杂着几分狡猾的笑。
顾渺看清长绝俊郎的脸后微微一怔,反应过来提起刀便追去,惊得蓝色小鹦鹉鸟毛乱飞。他原本以为是个被权贵欺辱的小娘子,没想到的是个身手矫健的……男人!!
长刀一振,迎面便撞上了他的链刃。
“喂喂喂,方才救我,现在又想打我了?”长绝被顾渺追得自知逃不掉了,回身抽出链刃对上了他的横刀,调笑道,“怎么了顾小郎君,是喜欢小娘子吗?”
“……”
顾渺没答话,长绝眼看着他耳朵尖红得像是发烫。
“你这人忒不讲究,问过别人名字了却不告诉我姓甚名谁,师出何人?”
顾渺像是回过了神,出声问道。
“啊?我吗?师出何处也不重要罢?”长绝眯起眼睛笑笑,思索道,“嗯……你叫我‘长绝’罢!”
顾渺和长绝自此之后一见面便打,有时长绝占了上风,待第二回见面时长绝便又落了下乘,他便又知道顾渺定是回去苦练了。
“跟我打了这么久,累不累啊?”长绝见他打够了,依着长刀微微喘着气,丢了链刃也累得一屁股坐了下来。
谁知顾渺听了毫不犹豫地答道:“不累,同你打过之后每回都有新的感悟。”
长绝没好气地道:“得,还以为你是喜欢我呢,一来长安便追着我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翁洲近……”
“你说什么?”顾渺平静地出声打断了一口气叭叭顾着说的长绝,“长安前面一句。”
长绝回想了一下,大大咧咧地道:“我说你喜欢我。”
长绝本以为他要反驳一句,可能又得跟他打一场,你说人这嘴嘛有的时候还是别说太快了。
没想到顾渺半晌没吭声。
“……嗯。”
长绝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了眼睛。
顾渺耳根有些发烫,神情看上去颇为认真:“我……上次回翁洲时问了门中师兄师姐,他们说这是‘喜欢’,那便是罢。”
长绝看着他,眨了眨眼。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们师兄师姐这么教小孩的?不过教的很好,下次多教点。
“怎么个喜欢法?”长绝佯装震惊,“不会是喜欢跟我比武罢?那中原武林还有不少高……”
长绝话还没说完,就被唇上轻柔的触感打断了所有思绪,他想也没想用手轻轻扣住了顾渺的头,柔软的发丝在他指尖扫来扫去。
半晌,顾渺还喘着粗气,脸颊滚烫。
长绝看得有些发愣,只觉得他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好像比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还要好看,尤其是那双像是藏着一泓泉水的眼睛。
这回是真栽了啊。长绝心想。
长绝打累了,把自己跟烙饼似的摊在屋顶上,望着辽阔的天际喘着气。顾渺安静地在他旁边坐下,一只靛青的小鸟便落在了他的肩头。每回他跟顾渺见面都这样,酣畅淋漓地打一架,累了便两个人坐在一起啥也不干。有时在长安城的树林里,便看阳光和树影;有时在长安楼上,看街市上的行人和稀奇事儿;有时在夜色深处,不免也要赴一趟巫山云雨。
长绝侧脸便看见了那只小鸟,坐起了身子,好奇地伸手逗它,却把小鸟惊得扑棱着翅膀跳到了顾渺怀里,扭头盯着他。
“你这鹦鹉倒是自在。”长绝见逗鸟不成,怏怏放下手别过脸去。
顾渺替小鹦鹉顺了顺毛,回了句“嗯”。
长绝道:“宗室府上多爱养鹦鹉,那些鸟儿被关在金丝做的笼子里,学着说些讨人喜欢的吉祥话。哪跟你的鹦鹉似的,成日里乱飞飞得没个影,别的话不会说骂人倒是利索。”
小鹦鹉仿佛是听懂了长绝拐着弯骂它,抗议似的叽叽喳喳起来。
“它还不满意我说它几句呢。”
不待身旁的顾渺开口,长绝朝鹦鹉努了努嘴,索性闭目养神。
顾渺被他这跟鹦鹉质气的语气逗得低声一笑:“它是岚峰山上拾得的,自然是自由惯了罢。”
长绝偷偷睁眼看向顾渺,他整个人都浸在柔和的日光里,泡得人软软的,笑起来也十分好看。
顾渺是那只振翅于天际自由的小鸟,而他是笼中雀鸟的旁观客。他再清楚不过了。
“喏,给你个东西,”长绝从腰间摸出一个木牌递给顾渺,“替我保管一下它?这个牌子很重要的,没了它我就没人记得了。”
顾渺原本伸出的手在此刻停住了:“那我不要了。”
“收着罢。”
那块质地光滑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他没见过的名字——看得出这木牌的主人是随手找了把小刀刻的,也可能将就用的链刃,歪歪扭扭似幼童写字,后面又用朱砂填涂了一遍,张牙舞爪的。
顾渺看着这个字笑了一下:“倒是很像你。”
长绝同样也笑笑:“那当然。”
顾渺再来到长安寻长绝时已是新年。年前回了趟翁洲这才理直气壮地不回翁洲同师门过年了,留下一封信便踏上了去扬州九州港的船。
“今日就不打了罢,刚好休沐,走,去逛逛灯会!”长绝远远地就见西市口花灯铺子前站着的顾渺,上前拉住他道,“这长安城的灯会最有趣味,你从翁洲来肯定没见过。”
顾渺愣了一下,随着他走在长安城坊市的人流之中。
坊市两侧是各色各样的花灯,小贩将灯挂得越来越高,火光也越来越高,再往上看去便是浩瀚星河,皎洁月色。不远处便是大慈恩寺,层层燃灯,钟声阵阵。
“来来来,压祟钱!”
顾渺眼底映着摇曳的灯火,一阵失神,聚焦于眼底的是一枚串着红线的铜钱,透过铜钱方孔他便看见了长绝带着笑意的脸,都被灯火渡上了一层暖色。
顾渺笑了一下,却没拒绝他的这枚压祟钱:“我都过了讨压祟钱的年纪了。”
后来长绝说什么他没再听清,那枚吊着红线的压祟钱在他心上晃晃悠悠,长绝拉着他慢慢走在长安城的人潮中,灯火明媚,从他们身边缓缓流淌而过。
寒冬消融,江南春发。
顾渺再来长安时已是长安晚春。
他没再见到长绝。酒楼掌柜说他早回了家,说不定去家中寻人能见到?顾渺只是道了谢离开,心里的那一点不安便迅速扩散开来,直至遍布他的四肢百骸。
长绝与他不通书信,他们的默契便是见面必要打上一番。
腰间系着的那枚铜钱摇摇晃晃。
他只剩下一个地方可去。
长绝同他提起过太白山,提起过鸟不归,而那条路要怎么走却是只字未提。
他逢人便问,太白山如何去?
天地之间无人应答,只闻风悲雨哭。
“他的东西不能交予你……还望你能谅解。”
来鸟不归外见顾渺的凌雪弟子面露难色,收回了那枚长绝交给顾渺保管的木牌。
“我知道的,无妨。他那样喜欢热闹的人,留在这里也不会寂寞。”顾渺倒是很平静,他有一枚长绝当时串了条红线的压祟钱,挂在腰边,走起来轻轻打着转。就像长绝往常一样,依旧在他身边。
顾渺抬眼最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密林,那便是长绝提起过的鸟不归。鸟飞不渡,群鸟不归。
他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只觉得这条路好长,他走得好慢,就像那日上元灯会他同长绝慢慢地走过人潮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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