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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1 海景房与蓝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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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命年

-----正文-----

碰了杯,方荼喝完椰汁,摸出两个红封:“来来来,新年快乐。Alena鹏程万里,Aiko万事如意。”

“我也有吗!”在场最年长的Aiko开心地打开一看,表情垮掉:“五块?离谱,你怎么不给我Canadian Tire的钱!”

她说的是一家精打细算的加拿大零售集团,门店结账不找真钱,小额找零的是一种看起来像钱、其实自印的代金券。通常顾客也不会留着别处花不了的“钱”,出收银台就塞进捐款箱了。

方荼的脸皮是他发五块钱红包的底气:“今天,我们都是精神广东人。”

周星原倒是知道,因为春节后见到广东人珍姐和心姐,就会得到这样的小额红包。起初他还不好意思,觉得自己不是小孩了;后来发现连方荼都有,只要单身就是小辈。方荼给Aiko发,就纯属瞎闹了。

Aiko越过餐桌,把勺子架在周星原颈上:“说!方荼给你多少压岁钱?”

方荼给周星原的是两张五十,因为加币里五十是红色,他说两张好事成双。家长也收到了回礼,他伸出右脚给客人展示:“看!周星原送我的本命年红绳!这不值得一个大红包?”

Aiko收回勺子,看着那潦草的两圈红线:“居然还有卖这种东西?”

“太古有。”周星原前天放学去洗胶卷,在金店看到可以编红绳,最小的金珠只要十刀一粒,他还买得起。在那里坐了半小时,替店家招来了两波女客,自己都没把绳编清楚。只学会了打平结,成品丑得摊主除了金珠只收了线的两块钱。

Alena也绕过来看,枉顾事实地捧场夸赞:“好看耶!”

方荼另一只脚碰碰周星原:“去给你姑拿把干净的勺。”

他扣在桌上的手机响了,陌生号码,还是+86来的。新移民登陆前后也有用国内手机号的,他见惯不怪,接起来“喂”了一声。

周星原拿勺回来,方荼已经挂了:“诈骗电话。”

“什么?”Aiko同时混迹中日英三语网络论坛,很熟这些了,“大使馆说你畏罪潜逃,还是UPS让你给包裹交税?”

“说他是我爸,有一栋房子想给我。”

桌上都笑起来。“新型诈骗!”

但过了几分钟,方荼的手机又亮了,文字混合语音留言一条条弹出来。他点开看了看,脸上笑意渐渐变化,变成一种惊奇。“哎哟,刚才那个好像真是我亲爹。”

Alena趴在桌子上,Aiko笑得像个坏掉的铃铛:“你跟你爸这么不熟啊!”

方荼毫无芥蒂地给她们介绍:“我是他数量不明的私生子之一,十年没说过话了。”方家父子怎么回事,一找他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大家跟陌生人有什么区别,开口就谈这个礼貌吗?

Alena不由自主看向周星原,后者轻轻对她点了一下头。

Aiko嗅到八卦的味道,两眼放光地摇晃方荼的小臂:“今天来着了!周星原,你家有花生米吗?”

“花生米管够。”方荼往嘴里塞了半个卤蛋,示意周星原去拿他的黄飞红储备。“没什么好讲的啊,我爸是个土大款,婚内有一女一子,比我大一轮还多。大姐去年离婚了,没孩子。我哥嫂流了几次,最后生了个女孩,现在快上小学了吧。反正怎么折腾试管就是没儿子。”

和Alena小时候听的各种街坊闲话差不多,一衣带水的两岸,都是重男轻女、压榨生育价值的省份。“所以……”

“所以他们想起我来了,想让我去生儿子。”方荼翘起椅子的前脚,手指在屏幕上戳戳点点,给颜晶回复。“不是催婚哦,只要孩子,还要过继回去给我哥嫂养。今年的新花样是说生了孩子就把温哥华的房产给我。”

“哇,温哥华的房子很贵吧?”

同他们所在的东岸比起来,西岸距离中国近了一整个北美大陆,又有落基山脉阻挡北方的寒流。虽然阴雨天多,但气温友好,是有资本的移民群体首选。在东岸底层华人移民的刻板印象里,温哥华就是有钱的代名词。

Aiko脑筋快,已经动手搜起房价了。

方荼在那儿晃椅子:“别搜了,海景房,现在四百多万吧。”颜晶刚奉命转达到的信息。

月租一千五都心痛的Aiko吃惊:“你要不生一个吧!太值了!”

方荼骇然大笑:“你是人贩子啊?还说生就生!不可能的。”他靠过去搭周星原的肩,“我已经有儿子了。是吧?方家的基因可生不出这么好的下一代,老头给我一千万我才允许他把我儿子写到族谱上,哈!”

周星原习惯了,噙着笑在装黄飞红的瓷碗里帮他剔辣椒碎:“一千万不给我一半?”

方荼贯来什么话都接,“别急嘛,爸爸我百年之后,不都是你的?你先想想怎么给我光宗耀祖,好吧?”

到时候他就自己开一本族谱,这么优秀的儿子,当然不能给方家光他们的宗耀他们的祖。方家人没有读书的天分,颜晶嫁进去改良基因已经是祖坟冒烟了。当年他兄姐私校念出来,也不过上了本地普通大学,听名字就很野鸡;俩人本科毕业就滚回去吃祖荫了,可见温哥华的私校也救不了方家的学渣。这样的种不延续也罢,族谱换套基因重开算了。

Aiko跟Alena吐槽:“红包只给我们包五块钱的小气鬼,有一千万只会藏在床底下天天数钱……”

咖喱这个下饭神器,Aiko一边骂着方荼抠门,一边控制不住地添饭、碳水加碳水吃到撑。桌上四个大碗盘,数柱侯咖喱牛腩吃得最干净,碗底汤汁都刮得一道道的。

方荼和周星原在水池前一起收拾剩菜和餐具,女孩们坐在桌旁,边吃东北大板边聊天。

“你看过那本书吗?”Aiko难得不确定中文语汇,打开手机搜索。“哦,村上春树,《寻找漩涡猫的方法》,我看的是日文版。”她找到台版的封面图给Alena看。“这里面有一篇,讲他通过邮购目录买了一盘据说给猫咪看的录影带。内容就是拍树林里,有小松鼠活动什么的。”

Alena没养过猫,“听起来是遍地都有的场景。猫会爱看吗?”

“书里说会!一放这个,猫咪就被定身了,而且百看不厌。最有好玩的是村上写道,他周围的猫都很喜欢,所以他在书里把邮购的地址和联系方式贴出来了。”Aiko故作神秘:“你知道卖猫咪特供录影带的地址是哪里吗?”

Alena沉浸捧场:“哪里?”

“你家附近,就在我们今天过来的路上!”

Alena大大地“哇”起来。

“我中学的时候看了这本书,对这个完全没印象了。当时借书给我看的同学是村上的粉丝,她前两天突然发现,书里写的就是我现在生活的地方耶?她就拍了那页给我看,问我知不知道这个地址。”Aiko在手机屏幕上展示翻拍的照片。

周星原也凑过来看。是在新家和旧家之间、靠近他原来学校的一个地址,还有熟悉的416开头的电话号码。确实离Alena家不远。

“鸡皮疙瘩起来了,有没有?”Aiko摩挲自己的手腕,“和书里的世界离得好近哦?”

Alena狂点头。“去年拿了Nobel的Alice Munro的书你看过吗?她也是写加拿大的。”

Aiko没看过,周星原接话:“我看了两本,不过背景都是小镇。Margaret Atwood写市里的比较多。”

“对!我们老师也很喜欢她,上学年阅读课我们花了好几周一起读她的书。”Alena热情地投向周星原,后者笑道:“去年就是你推荐给我看的,你忘了?”

“啊?哎,什么时候的事?”

“六月,我们去看游行那天,在你酒店的露台花园,对面是ROM。我跟你说,我来加拿大之前就知道ROM,因为Robert Sawyer有一本书的主角在那里工作。我小时候看过的第一个加拿大作家就是他。”

“啊!”Alena记忆回笼,兴奋地一拍手,“我想起来了!当时你说那本书在一个SciFi奖项里输给了Harry Potter!”

“是的。后来你有看吗?”

Aiko也被钓起兴趣,“什么书?叫什么?”

“我有中文版,带来了。”周星原在茶巾上擦擦手,带客人去沙发区看他的书架。书量不多,一部分是国内带来的、最喜欢的一些,一部分是每年秋天图书馆展卖会买的。

餐桌上最后一个骨碟被拿起来,两根雪糕棒倒进垃圾桶。方荼把碟子放进洗碗机。刻意放慢动作,收拾完餐桌和厨房。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倚在流理台边慢慢啜饮着。空间斜对角的沙发区,周星原和两个女孩在聊书和唱片。窗外青空万里,茫茫雪地漫射的白光照进来,龟背竹、波士顿蕨和香柑树的影子投在茶几和年轻人们身上。画面的另一半,淡绿色墙上细边的深木色画框框着一幅幅古早杂志的速写风封面,褪色的设计图旧纸样,还有完全融入背景的、周星原拍摄的黑白风景照片。

过去那个公寓,装修得也不错。但现在这个风格,与他的少年更加相得益彰。

画中少年转过来,目光清亮:“方荼?我带她们下去看看?”

正在静静欣赏的局外人突然被点名,方荼下意识站直了身体:“哦,你们去吧。我有点困,睡一会。”

“好,你休息吧。”周星原招呼女孩们起身,“我哥把投影仪装在地下室了,我们可以下去看电影,这星期借的几张盘都挺好的。”

方荼没有马上去睡,他躺在床上看了会儿手机。敞着的门响起轻轻的两声,抬头一看,Alena犹豫地立在那里。

“Hi, Alena. 什么事?”

“哥哥,你没睡的话,我能不能和你聊两句?”

“没问题。”方荼坐起来。“需要关门保密吗?不介意的话我打杯咖啡。”

“不用……也可以给我一杯吗?周星原说你的咖啡好喝。”

方荼无声地笑。超市的咖啡豆,家用咖啡机,周星原自己都没喝过什么好的。“喝过速溶吗?我今天想喝速溶。”

他沏了两杯超市大包装的旧街场白咖啡。Alena吹开杯沿的细沫,小心地抿了口。“好香耶!”

果然是小女孩。方荼笑着看她,“嗯。你想跟我聊什么?说英文也可以,如果你更方便的话。”

在外一贯明朗的少女,此时有点茫然迟疑。“就是……现在跟我爸爸生活在一起的家庭,也不是我自己的妈妈。”

方荼坐直了,前倾过来。

“我学校在downtown,星期一到星期四住在酒店,周末回家。继母对我还可以……但是我经常觉得尴尬。”她也说不上来,只是一种感觉,没有证据。“那个,我妹妹——就是继母的女儿,她外婆家在这里,还有别的亲戚。他们去家庭活动的时候,带不带我我都觉得尴尬,很多余。”Alena求助地看向方荼的眼睛。

方荼点点头,“嗯。”

“但是我还在上学,什么事都需要跟他们伸手要钱,每次我继母的态度都让我觉得自己低人一头……靠人施舍。我也想有钱,想完全搬出去……但是不知道怎么赚。Aiko说让我问你。”

“跟他们要钱,让你难受吗?”

“嗯,很难受。我有时候想,怎么缩减开销……哥哥,你会要那个海景房吗?周星原说买现在这个房子,你欠了银行很多钱。”

方荼笑得挺开心。早知道这姑娘是这样的背景,这么简单就能和准儿媳拉近距离心连心,他一开始卖惨不就行了?嗨,隐私不重要,反正都是自己人的自己人。

“Alena,首先最基本的问题是,他们有抚养你的义务吗?”

“……有吧?”

“那么,不管他们对你是什么态度,你都可以理所应当地拿钱,对不对?”

“对。”

“周星原跟我说过,你要去纽约上音乐学院。”

Alena脸有点热,“是想去,不是要去……”

“总之,是蛮花钱的事,未来至少五六年你不可能脱离家庭支持,对吧。”

女孩缓慢点头。和纽约相比,整个加拿大都是广袤农村。去纽约上学,光生活费就不是半工半读供得起的,学费对于一般家庭来说更是天大的负担,何况还是学艺术。

方荼不了解细节,但是他知道十七岁的女孩子,已经可以有成熟独立的意识和判断能力了。“我没上过大学,关于上大学没什么意见好给你。我只能给你讲讲不上大学会怎么样。”

Alena殷殷地看他。

“我是九年级来这里的。来了两年,发现自己既没有自由,也没有钱。这么说吧,没有钱,就没有自由。但凡你想出门,如果没车,也没钱打车,能去哪里?吃穿住用,全都要钱。而且当时我没成年,想要钱除了给老家那些神经病下跪,只能打黑工。”

方荼喝了一大口白咖啡。

“我做过餐馆跑堂帮厨,去工厂仓库搬货,去瀑布那边的赌场端盘子打杂。跟我一起端盘子有个本地的小哥,蓝莓季的时候请假两周回他老家Sudbury。每天夜里通宵摘野蓝莓,凌晨四点开卡车进城、八点到市场开张叫卖、十二点收工开四个小时回去睡觉,晚上十点再起来进山去摘。连轴转,很累,但是不到两周能赚四千多块。外地人还没门路干这个,我们打杂的都蛮羡慕他的。没文凭没技术,做labour工就是这样的。”

女孩有些发愣。“你……爸爸不给你钱吗?”光凭温哥华四百万的海景房,谁都能看出方荼的父亲必定财力不小。

方荼耸耸肩,“因为他没必要让他的家庭不愉快。”

“那后来呢?你为什么想做地产经纪?”

“也不是我想,地产经纪就是高级一点的蓝领。”对方荼来说,这是另一种摘蓝莓罢了。不同的是,他没有摘蓝莓的资源。

“总之,如果你不念书,现在就想赚钱的话,事倍功半,得不偿失。你问我想不想要我爸的钱?想啊,我凭什么不能要,如果他无偿给,我肯定要,拿到手里了就是我的。至于你,”他对女孩展颜一笑,“你都知道他有义务养你,该拿钱就拿呗?胳膊拧不过大腿,什么都没有穷可怕。赌气离开家的后果不是你现在能承受的。能屈能伸知道吗,先屈个几年,等大学毕业、有能力脱离他们了,未来有一辈子的好日子给你伸。是不是?”

Alena点头,听进去了。

方荼问她:“你爸有儿子吗?”

“没有。应该没有了,只有我们两个女儿。我继母盯他盯得很紧。”

“你妹妹各方面都不如你吧。”方荼可记得那个只闻其人未曾谋面、但印象里就是觉得脑子不太好使的姑娘。

“她心思不在学习上。”

方荼看着她的眼睛。“别着急赚钱。你有目标,就奔着自己的路走。他们如果不爱你,就是一种资源罢了。只要你将来走得够高,他们也不敢给你找幺蛾子。你现在小,可能觉得家长无所不能,其实他们的影响力很有限——只要你经济独立、情感上对他们也无所求,他们就什么都不是。懂吗?”

不完全懂,但方荼说的一定对。Alena认真点头。“我懂了。谢谢你。”

“万一,我是说万一。”方荼格外温柔地压低嗓音,“如果控制不好心态,和家里闹崩了,就到我们这里来。供不起你上音乐学院,管一口饭还是没问题的。”

女孩的眼睛湿了。“我信你。哥哥,你那个房间不是次卧,是office对不对?”

方荼失笑,“聪明,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孩子。好了,别告诉他。”

这房子根本不是什么两居室,这是个一居室。Alena看到和起居室一样的半高线板墙就发现了,卧室不会这样,将公共空间的标准设计引入私人空间。她毕竟出入豪宅,知道靠近大门的第一个房间、在一层朝前院、还这样小,按常规这位置该是间office。过去在公寓里方荼就没有设计书房,所以周星原一时没发现。

能让Alena打开心门信任方荼的,就是他这样无私对待非亲非故的周星原。

女孩去楼下跟他们看电影了,方荼打着哈欠回床上去,一杯白咖啡对他毫无影响。给周星原发了条吃晚饭前叫他起床,方荼闭眼就睡了。

有钱为什么不要?自尊值钱,但其实也不值得太多钱。方家如果不是要求他去生小孩,是个别的什么他能做到的事,四百万他凭什么不要。颜晶会是很好的母亲,但是方家实在不需要有更多傀儡人丁了。毁灭吧,赶紧的。

许多年前夏季的某一天,他从床上起来,捡起地上赌场酒店的制服裤,准备回员工的宿舍去。跟父母过境来旅游的同龄男孩从床头支起上身,神色略带犹疑,“Lucas,我没问过你要多少钱……”

“什么?”

“我说,谢谢你,今晚很愉快。我不知道加拿大的行情价,但我觉得该多给你一些小费……我们明天还能见面吗?”

他听懂了,下一秒对这荒唐的场景下意识地笑出来。打野食遇到‍‌买‍‍春‎‌客,他自诩技术好形象佳,不料对方当他是职业做服务的。“好啊。就按你那儿的行情给吧,我对你也很满意,可惜时间到了。”陌生人眼里的形象算什么,赚一块算一块,他穷得快疯了。

拿到堪比摘蓝莓的日收入,揣着那卷半旧的美金钞票出来,他的脸色终于变了。老子居然当了一回鸭,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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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没人会问,还是注一下:罗伯特·索耶的《计算中的上帝》在2001年的雨果奖输给了《哈利波特与火焰杯》。虽然哈利波特系列很棒,但是棒到拿了一个科幻类奖项还是引起了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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