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绿宁古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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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星原打开饭盒,旁边的同学习惯地探头过来:“你今天吃什么?这是什么?”
“冷吃牛肉。”周星原用中文说完,再用英文解释。昨天方荼借口庆祝自己体脂回到平常范围,要求饮食解禁一天,珍姐开小灶给他搞了一大锅冷吃牛肉。饭盒里搭配着手撕鸡、芹菜香干和西蓝花,主食是牛肉底下的红油拌凉面。方荼还给他装了一个长颈鹿牛奶,迄今没放弃催他长高。
周星原分给同学尝,他一边慢慢嚼,一边含着笑看别人辣得吱哇乱叫。他过去也不太能吃辣,跟方荼住了一年半,居然练出来了。除了奶酪块,他曾经还不爱吃白萝卜,不爱吃枣,也不爱吃鸡肉;现在什么都能吃了,一顿饭只吃鸡胸肉和胡萝卜也行。迄今方荼都以为他完全不挑食呢。
吃干净饭盒盖好,周星原漱口擦嘴,再打开长颈鹿牛奶。快要过去的冬天里,他长了一点五公分,他过去也没有这样勤快地量身高。也许今年万圣节就能看到方荼穿小恐龙了。
明早没业务,可以尽情晚睡。方荼窝在豆袋里看上个月的市场数据分析。看完数据,再打开微博。他关注了两个面向国内投资买家的本地地产经纪,以前发博客,现在都转移到微博上了。讲的所谓“干货”对方荼来说没什么新鲜的,他就是随便看看别人怎么做营销。
隔壁房间传来床上急促的翻动声,周星原早该睡了,他在干嘛?听见堵着气的一声呜咽,方荼赶紧爬起来过去看:“周星原?你怎么了?”
床头灯亮了。周星原狼狈地扯着衣服前襟捂在口鼻,声音发闷:“流鼻血了。”小灯照亮白色的枕头被子上斑斑点点滴着血迹。
“你房间怎么没抽纸?”方荼视线一扫,赶紧去拿纸给他。再到厨房用保鲜袋装冰块,又接了一杯水。还落井下石:“是不是喝水少了?天天跟我说多喝水。”
“不是……吃太辣了吧。”晚上又吃了剁椒鱼头麻婆豆腐,没有云贵川血统谁能这么吃。周星原靠在床头,鼻子堵着纸巾、脸上压着毛巾包裹的冰袋,象征性地喝了一口水就把玻璃杯摆到床头。
“好吧,明天就吃白灼了。再给你弄一个加湿器。”方荼拉开他的壁橱,就着床头灯光在里边找,“脏衣服脱掉。你睡衣在哪?”
冰袋遮掩周星原脸上的窘迫:“我来吧。好像已经不流了。”他揭开脸上的东西,下一秒浓稠的红色就从鼻孔淌下。方荼眼疾手快又抽了两张纸糊上去。
“你捂好脸吧,我给你换。你都看不见脏的地方,别蹭到了。”方荼把刚拿的睡衣往旁边一放,直接对他身前的扣子下手。
周星原退无可退,带着鼻音喊:“我自己换!”他仰面对着天花板,试图单手解纽扣失败。
方荼帮他把纸巾往鼻孔塞好,冰袋暂且放到一边。周星原终于有了两只手,去洗手间搓洗掉污渍再脱衣服。他不好意思当面关门,在镜子反射的视线中紧张得绷出了肌肉线条。方荼肚子里好笑,硬是憋住了没有嘲笑,那样子已经够可怜了。
“这也流太多了。你要不要去看医生?”方荼把他脱下来的血衣顺手丢在一边。“明天再洗了。你先坐旁边,我给你换被套。”
周星原穿好衣服,坐在藤椅上,看着方荼拆脏的枕套被套,拿干净的来换。
“血能洗干净吗,不知道怎么洗。”
“洗衣房有一个蓝色的瓶子。”
周星原回忆起来,搬家时见过。“那个都是日文的?”
“嗯,Aiko推荐的。”
“什么时候买的,我没印象。”
“去年暑假你不在的时候,我流鼻血买的。”方荼把套好的被子抖开,四面鼓下凉风。
周星原几乎瞬间联系上了一系列的发现。“你是在车里流的?”
方荼眉头一紧:“你怎么知道?”
“方向盘底下有血渍,我后来擦干净了。”
啧,还以为没弄脏车呢。方荼想起这事,鼻梁都仿佛痛起来。
如果只是流鼻血,为什么钱包里照片都脏了?流鼻血要掏钱包做什么?周星原没有再问。
方荼把待洗的东西捡去丢在洗衣房的水槽,回来调低暖气的设定温度。“给你通通风?”他用力推开一条窗缝。
周星原坐在床上,小心地拿下纸团观察。“好像还流。”
“多等一会。”方荼自然地坐到床的另一侧陪他。“你有没有闻到——哦你现在闻不到。是风信子吧,我们后院有风信子?”
方荼的花艺知识是从花店来的,周星原的从方荼来。“好像是有,我昨天看到花苞了。”
如豆的灯光下,一起听着屋顶融化的雪水从檐外滴落。话说出口,都不自觉放低了声音。
“雨水槽被落叶堵了,开春要上去清掉。不知道积了多少年的落叶,估计都变成泥巴了。”方荼看过客户家这样的情况。
“要请人吗?”
“先试试自己做吧,如果水槽变形得厉害就得全换了。”
“车库门是不是也要漆,都起皮了。”
“那个不急,车道先铺。等看看月底找个晴天。”
“我们有钱吗?”
昏暗中,方荼轻轻一笑。“小孩子不用操心这些。”
周星原习惯了他这样的应答,毕竟自己确实不挣钱。“刚才睡觉前Aiko发了合同给我。”
“就是意思一下。要我找律师给你看?”
“不用,我自己看吧。方荼,周末你来吗?”他们跑了半年的小画展要举办了。
“不是说过了?我这周末是去Barrie,来不及的。”
方荼正在接洽的客人,当初短登时看Barrie房子便宜,就听信经纪哄骗买在那里。后来才发现距离宁古塔市区太远,周边也没有太好的工作机会。现在终于要换房到市区来了。从他们现在家过去单程百公里,堵起来开一趟要两个多小时。
“你以前都不接那么远的工作。现在太辛苦了。”
“白捡的钱也要弯腰。”方荼伸手过来揉一把少年的后脑勺,头发长了,但手感很好。“你好好的就行了。”
转过这个周末,徐安之那头传来好消息。
之前春节时徐安之问姜柠,愿不愿意见见他父母,姜柠说时候没到。当时他还略有感伤,以为姜柠尚未打算和他长期走下去,也就没告诉父母。
现在说开了,徐安之才确切了解了姜柠的想法。她说“时候没到”确实是托词,本意是她不擅长也不想跟陌生长辈应酬。用姜柠自己的话说,她很清楚她不会是传统家庭理想的“儿媳”角色,她也不打算为谁迁就。而徐安之能因为她要丁克就默默去结扎,意外让她认识到这个傻子潜藏的犟劲与责任感,才对他认真起来。这个人或许能够认同她的理念,摆平他自己的家庭。
徐安之分手的心理压力一轻,新的压力取代上来:以后给家里打钱,总要说明来源。他尊重姜柠,不想勉强她结婚,但如何让父母接受呢?他结扎的事也没跟家里坦白呢。
方荼对他的苦恼全不在意。“你这是杞人忧天。就冲人家都没结婚先愿意卖身给你家还钱,这么好的女孩子哪里找?一千万!谁家有这种女朋友不供着?她是你全家的救命恩人,往后你爸妈要是还想催婚催生,是不是过分了?再说你还有妹妹,再不济你大伯的小三不是有俩儿子嘛。”
俩人通了长长一个电话,徐安之得方荼里里外外一番指点。重点一是不让两头直接接触(九百五十万买断人家儿子的话可不能传过去),重点二是半真半假、从善意的谎言开始慢慢铺垫,重点三:道德绑架。徐安之搞学术半桶水、人际往来也慢半拍,唯独爱人之心义无反顾,打了好腹稿就一鼓作气联系了家里。
“然后呢?你说重点。”
外放的手机摆在餐桌上,没听两句就开始催。方荼在剥白灼虾,两秒一个熟练得很,全都扔进周星原跟前的碗里。
“我够了。”周星原把碗挪走。
方荼又把碗挪过来:“我也要吃的。”他就调了一个料碗。
徐安之在那边无奈:“你们俩到底听不听?”怎么老无视他,他是什么讨人嫌的电灯泡吗?
“听,但是你组织一下重点,两倍速,行吗?”
徐安之先跟爸妈坦白,上学期交了个女友,春节团聚时没带来因为对方学业比他好太多,也忙得很,当时已经跟着知名大老板在学习了,将来是要读博的。
家人惊喜过后,徐安之妈妈欲言又止。犹豫后拐弯抹角地问,现在家里也没有操办婚事的资金,还读博,这是三十岁之前都没空生孩子了?
徐安之话锋一转,自家出事后,本来他打算拒绝研究生offer去工作。但女朋友得知债务问题后,不仅不离不弃,还主动放弃自己的前程,愿意只身远走美国打工替他缓解经济压力。徐安之在电话里对着父母真情实感地哭了:我什么都没给过她,现在也给不起了,我对不起她。她说她拿到工资就帮我交下学期的学费。我不能再连累她了,也没有脸见她的父母,我这就去分手,我才该去打工。
周星原吃着料碗里的虾,听得一愣一愣的。他从方荼那里知道前因后果了,但怎么听起来句句都是真的,又好像句句都是假的。徐安之是吃了几个方荼能讲出这种话。
方荼满意道:“可以,是这个意思。效果怎么样?”
当时徐安之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儿子你不要放弃,等着,妈妈什么都能给你解决,家里绝不拖累你。说完就撂了电话。
之后据妹妹通风报信,挂断电话爸妈就关起门大吵一架,主要是妈妈哭诉指责爸爸心里没有自己家人,宁愿倒贴别人儿子也不管自己儿子,儿子儿媳的未来都叫他毁了。妈妈在卧室门后怒吼:要是儿子留不住这个女朋友,我就跟你离婚!离婚!都别过了!
不仅方荼意外,连徐安之和他妹也没想到,他们妈妈一辈子温温柔柔的一个人,能爆发成这样。
吵完又哭了一通,夫妻两个带着女儿上小姑家见爷爷奶奶,说这日子没法过了。为了跑路的大哥,儿子学也上不了了,女朋友也要散了。妈妈搂着妹妹哭:老大是你们亲生的,老二不是!我们徐安之好端端的孩子,造了什么孽生在这个家。这日子过不下去了!离了吧,孩子改姓跟我!你们谁想替那个挨千刀的背债你们去背!
妹妹一边哭,一边给妈妈擦眼泪。当初大伯母怎么上他们家卖惨,徐安之妈妈加倍卖回去。
“连环苦肉计啊。”方荼点评。Aiko肯定爱听这个,可惜了怎么没录下来,回头转述又要费自己的唾沫。他举着十指看周星原,冲厨房示意,周星原果然会意起身,去抽了一张湿巾给他擦手。
结局是爷爷奶奶松口承认老大曾经偷偷回来过,爸爸和小姑父当即带着债主到老家县城的另一个小四家里,把大伯揪出来了。现在就逼着大伯把私房钱都吐出来、能卖的变卖干净。全让他还上不现实,至少徐安之爸妈负担能小不少。今天徐安之打来汇报进展之前,他妈妈发来消息让他放心,家里不用他们的钱,跟人家姑娘好好处,还要惦记着问问对方家乡彩礼一般给多少。
周星原问:“那姜柠姐姐还去美国吗?”
“去啊。”徐安之也第一时间问过她了。反正迟早要去的,W大的尽头是码农,码农的尽头是湾区,现在一步到位而已。
“你们丁克的事什么时候说啊?”周星原听说“丁克”已久,但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认识丁克理念的人。他对着手机收音口说话,问询的目光却投向方荼。他也知道徐安之是方荼一手教出来的。
“以后慢慢说呗。”方荼替徐安之回答,“本来只想给姜柠铺垫一下吃苦耐劳贤惠奉献的形象,结果顺便把债务也解决了一半。”他看了眼周星原:“瞧见了吧,人家甩锅给你,你就该甩回去,别只想着如何自己承受。徐安之,你爸妈这次处理得不错,以后也要跟你大伯家切割干净。不管姜柠能赚多少钱,都不该白便宜他们,不是谁能挣的就该掏。”
周星原示意方荼,他手背上还有溅上的汤汁。方荼也不擦,右手继续吃自己的饭,把左手往周星原面前一摆。孝顺儿子自觉地再去拿湿巾,仔细地给他擦,擦完手背还体贴地翻过去察看手腕。
方荼的手和他的脚一样,皮下脂肪很少,骨节分明。没有拿笔的茧,手指修长。
“老徐,还有一件事你要记住了。以后你们工资多少,切记不要告诉长辈,问就是凑合、够用。你爸这次是被你妈推着一时冲动,难保以后不会心软再被你大伯骗。将来你要是想孝敬他们,跟姜柠商量了再给。绝对不要交底,懂吗?要是让某些人知道美金好赚,他能有一百种办法忽悠你爸妈跟你要钱……啊不说了!周星原又流鼻血了,挂了啊白白。”
给方荼擦过手的湿巾捂在周星原脸上,浓稠的红色已经渗出来了。方荼按掉电话,熟练地拿纸巾、装冰袋。
餐桌上的花瓶换了个高的,插的不再是产自大棚的商品切花,变作了他们从自家后院剪下来的连翘,黄色明快蓬勃。后院的地面只余背阴处的残雪,露出复苏的草色。向阳的墙根下,白色、蓝紫色、粉色的风信子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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