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我,那我就不能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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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过了饭点,餐饮区几乎没有人流了。排档老板趴在自己的柜台上,一手塑料饭盒一手筷子,边扒饭边聊天。“你说那里的店面能不能买?”
方荼坐在档口对面用餐区,扒着跟老板同样内容的油鸡饭。“太远了吧。我去那边看过,跟鬼城一样,根本没人住。你投资都不知道能不能租出去。”
“不是说要开发吗,那边房子也在卖,都是什么五卧室三车库的大house。那个经纪说等过两年商圈盖起来,周围就入住了,配套的肯定有流量。”
方荼忙着用门牙剔鸡腿骨上的肉。他含糊应对:“有钱想投就投嘛,只要你等得住。”他也不能明说自己认为同行坑人,荒无人烟的地方盖大商场,猴年马月才有人流。“干嘛买新区的店面呢,加拿大的效率,那么大的商圈要几年能盖出来啊?你市区买二手公寓,这价格能买俩,还马上就能收租。”
“店面租金高,我这个店就要四千块,什么公寓能租回来四千块?哎,我也知道楼花看不见摸不着,不然怎么他便宜嘛。”
方荼扒着饭往胃袋里倒。“那你不把这个店面跟房东买下来?还贷款也不会超过四千块了。这还有现成的人流,以后不管别人开发到哪里去,至少你这里都是好地段。”
老板砸吧着嘴,满脸犹豫。这一看就是已经打算好了要投资,想拉人支持肯定自己,不是真想听什么不同意见。刚启动的开发区的楼花值得买吗?方荼的经验是,他不建议任何赚辛苦钱的人去赌。比方说方荼手里有一百万的本金,八十万投在稳赚不赔的项目里,另外二十万他可以拿去搏一搏;万一折了本,大不了总体打平一年白干。如果手里只有二十万的人,搞这种有风险的投资还不如存个定期,每年把利息拿出来买彩票。
他吃完了,把餐盘端去回收点。临走还是劝了几句:“老板,你CPP存了没有?RRSP存了没有?小孩的RESP存了没有?”他说的是社保养老金账户和学生的教育储蓄。“有余钱给你小孩给你自己先买个保险。你看这个店没了你不转,万一你磕了碰了不能开工,一天天的店租还要付着,是不是?我不是卖保险的哈,不要觉得保险骗人。人有旦夕祸福是吧,每年小几百都不叫钱,就能给孩子留几十万。是吧。”
难为方荼自己才二十四,这家长已经当得逢人就苦口婆心。
十月,赏枫季节。去年感恩节假期他们去了蒙特利尔,还说好以后每个月都出去玩一天。方荼不再提,周星原也不好问。在忙的掩蔽下,九月就含混地过去,感恩节又到了。
“方荼,你是不是该体检了。去年是去蒙特利尔之前查的。”周星原不动声色试探。
“……哦。”方荼心不在焉,慢半拍应声。“还没约,年底再说吧。”
“又再说?”周星原不假思索。
“我去年十月的体检是二月份约的啊。今年内的肯定三月就约满了,明年的位置要今年十二月才能开放嘛。”免费医疗喽,不紧急的事都得等,习惯就好。
“我今天在学校体育馆量身高了。”周星原靠在流理台,一手抄袋一手玻璃杯,身姿挺拔中见松弛。何医生给方荼量出一八二点五的笑话去年方荼咬牙切齿说过好几遍,即便一起去何医生那里减两厘米,周星原大概也是赢的:该方荼穿绿恐龙了。
但方荼才不接茬,直接跳转:“我预约了下周换雪胎,周二一辆周三一辆。周三你先开我的车。”
“怎么不等我一起去?”
“周末约不到。”方荼拉开洗碗机门,把手里喝空的咖啡杯扣进去。“走了。”
“哥哥!”
方荼走到玄关穿外套,头也不回:“怎么了。”
周星原难以开口,控诉你现在对我很冷淡。回避得明显,周末也早出晚归不跟我过家庭生活了。他心里有一万个带叹号的为什么,但他知道那并不是疑问句,他什么都明白,是他不敢去碰触的答案。方荼的内心有一个堡垒,他尝到被定性为“外人”的滋味了。
终究他只能委婉地说:“哥哥,你感恩节也不休息吗?”
“你休息吧,想去哪里玩自己约同学去。要钱自己拿。”
“没什么想约的同学。”
“跟你学弟不是玩得蛮好。”
“我已经明确告诉他别再找我了。”周星原直接得近乎辩白。他站在厨房外,无依无措孑然无助,攥着喝完了水的空玻璃杯。早晨的阳光从他手中透射过去,光斑映在地上。方荼一回头,像看到了春天里周星原摔碎了杯子、他把他骂到失态求饶的那个下午。那天周星原再一次承诺什么都听他的。
明明什么都没发生,空气却在俩人之间冻结成几米厚的壁障。
终究方荼先让步:“答应过你每个月出去玩一天的。长周末人太多了,再下周吧,可以吗?”
“好!”
方荼甩开风衣下摆,几步走下台阶。上车发动,从车道上开走。他没看后视镜,不想知道厨房的窗户里是否有人在目送。
野马开出早晨幽静的街道,左转,再左转,一路下坡。几分钟开到路的尽头,方荼在墙根底下把车停了。晨跑和遛狗的人从他车窗外路过,一个个进入公园,人人眼中都看向自己的前方。
他今天上午根本没什么赶时间的事。但是周星原也不出门,都在家的话太尴尬。方荼堂堂一个赚钱养家的人,居然沦落到有家难回,真是岂有此理。
习惯成自然,常常话都到嘴边,又句句都担心说得过了,让周星原误解。看孩子伤心,难道方荼就好受吗?他只是想拉开一些距离,等对方接受、放下,向外自行去发展现实的可能的感情。周星原到底在犟什么?
青春期的家庭教育真难啊——从来看着别人抱怨而私下沾沾自喜的家长,终于也迎来了空前绝后的大问题。监护权还在方荼手里,他至少应该养他到十八岁,但这种同居一室却束手束脚的尴尬令他浑身不爽。
当他松口愿意陪他一天的时候,周星原的精神回来了,眼里都瞬间有了光泽,亮得令任何人心悸。不该是这样的,靠摧残自己去威胁彼此,能有什么好结果?继续拉锯只是互相折磨。
在公园门口坐了坐,方荼驱车前往有活可干的地方。他必须决断了,拖着周星原对谁都不好。
红叶前线由北往南推进,地图的北方,他们曾经漂流徒步夜观星的公园腹地已经得到第一个深红色的枫叶图标:绝大多数枫叶已红,最佳观赏期结束了。
野马终于开出城外,十月末的第一场飘雪已经在残枝落叶上融化,那是冬天将要来临的信号。一条Reddit宁古塔驾车游小组推荐的行车赏枫路线,他们沿着弯弯曲曲的河流往西缓慢行进。这是一条小小的单车道路,全程禁停。头顶色彩斑斓遮天蔽日,水面上落叶随着石头分流打转,都只能在车行中欣赏。
哪怕用限速慢慢开去,一条路也很快到了头。从市区老远过来,许多车索性在尽头的小镇停留一番。方荼开过那些三三两两站在路边吃冰淇淋的游人,找地方掉了个头。原路返回到河畔枫林开始之前,他左转开进一条岔路。
不是什么景点,只是宁古塔广袤大地上一个等同荒野的普通公园罢了。方荼把车停在入口的砂石地停车场,他们一同往里走去。
红叶季是旅游季,但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方荼已经看得麻木了。十度上下的晴天是这时节算得上舒服的天气,他们都是第一次来这种距离、没有目的地甚至没有观景点的公园。走了一段,穿出林地,忽而豁然开朗。虽然离山谷里的河流小镇不远,这里却纯然另一番景象:没有千篇一律没完没了的绚丽阔叶林,只见天高地阔。天上是压得很低的、白得浓稠紧实的云团,地是及腰高的深草,点缀紫色蓝色细碎的野花,风过时草面吹起波浪,窸窣有声;一条黄土路延伸向天际。
仿佛无尽的草地中,有一棵死去的树。它曾经也活过很久,之后又独自伫立了不知多少年。不再有枝叶,树心空了,树皮也已剥落干净,只余下白色的残骸,像被风雨打磨温润的墙。
它沉默地立在天地之间,画面有种达利式的荒诞。周星原拿出相机,“哥哥!”
方荼在“树”下回头。他的头发已经长起来了,几乎拂过眼睛。不知想到什么,他的神情茫然转为释然,居然极淡地笑了一下。
这一晚久违地居然吃了烤乳猪,从烧腊店周星原一路紧张回来,感觉哥哥要给他吃什么断头饭。但方荼一反近两个月的疏远,几乎恢复了过去对他的态度。“下周六要考SAT吧,准备好了?”
周星原还以为自己说的时候他没听进去呢。“嗯,尽量准备了,先考一次试试。”
“讲得这么保守。”方荼把洗好的生菜叶甩干水,放进他手中的大碗里,自己提着两把牛排刀到餐桌上落座,碗筷已经摆好了。
这次只有他们两个人,不用和任何其他人分享,也无所谓餐桌上长幼秩序的礼貌。一人一把刀,自己割去就是了。方荼大逆不道地在自己碟子里倒了半瓶甜辣酱,甜辣酱就一切;烧腊店调的梅子酱全给了周星原。
“哥哥,”周星原积极争取,“那下周五我们去要糖吗?”
又是万圣节了,即使不到正日子,已经有些爱过节人家开始发糖要糖了,商店里相应的季节性活动也如火如荼。
“你那天不去黄老师家上课?可以带立雪去要嘛。或者我送你去上课,顺便接立雪去要糖。”方荼喝了一口自己的饮料,瞥他。“你觉得你还能要到糖吗,也就去买酒还会查你证件。这是实话啊?我带立雪去要吧,要来的分你一半。”
被方荼晾了这么久,周星原已经不敢对他要带别人玩有什么异议了。“我去上课……”
末了方荼也没有带程立雪去要糖,Aiko带的。她自己盛装却没有儿童身份,借一个穿成鲸鲨的真正小男孩掩人耳目。周星原只在程立雪出发前给他们留了个合影,就老老实实进门上课了。
“明天考SAT?”黄筠问他。
“是。”
“这周你忙的话可以不用来的。”
“没事,备考也不在这一两天。”周星原架好了琴。
星期六在downtown考点的考试结束,周星原去T大找方荼。他和Aiko今天带了一部分装置在场地试验排练,据说本来想找一个说英音的司仪,但在新人和宾客中间未免突兀,最后Aiko拍板找了一个有脱口秀经验的本地演员来主持。
周星原悄悄在场地一角落座。今天不是包场,学校餐厅人来人往,他们就旁若无人地在那里讨论流程。他很久没看过方荼工作了,在空间的另一端,边说边比划着,走动示范,用肢体语言和他人彼此肯定沟通成果。即便周星原对方荼的工作内容和套路完全不陌生,欣赏工作中人依旧令他迷恋。秋已经深了,方荼还穿着最薄的风衣,他说过一暖和他就犯困。他熟悉他的每一件衣服、每一双袜子、每一条口袋帕——有些已经成了他的。
“完事了,走吧。”方荼大步走近,“外面冷吗?要不要吃完再回去,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Aiko追过来:“喂!我还在呢!”
他们只好转向她。“好吧,你说。”
Aiko和他们面面相觑。“呃,都行。烤鱼?方荼你的储值卡是不是没用完?”
烤鱼店在唐人街,离得不远,却不是好停车的地方。方荼把车停到附近的地下停车场,三人在秋风中走去餐馆。太阳一背过去,楼群的影子里格外阴冷。已经十一月了,Aiko穿的是大衣和及膝裙,忍受腿部的温度流失:“女王是怎么做到坚持露小腿的,偶像。好冷好冷好冷!”
周星原微微靠近方荼。“哥哥,你冷不冷?”
方荼习惯了。“今天还好吧。你围巾呢?怎么不戴?”
“在书包里。”周星原是看见方荼没有戴围巾,才悄悄解下来放进书包的,“我不冷,你要戴吗?”
Aiko简直不知道怎么吐槽这两个人。不谈不约,还黏黏糊糊,到底在搞什么?
嘴上叫着冷,一进了有暖气的室内,她又抖起来了;鱼还没点,先叫一扎Sapporo。“方荼你喝吗?”
“喝。”方荼把风衣搭在椅背上,“两扎。”
“周星原?”
“我要开车……”高中生摸出自己带的水。他服了这对无法无天的姐弟,想让谁酒驾啊。
周星原洗完澡,发现外面还亮着灯,他以为是方荼忘记关了。出来一看,方荼站在窗边看着他们的后院,厨房的灯照在他穿家居服的背上。
“哥哥?你还不睡?”
方荼回头对他勾勾手,周星原就走过去。
“今天考得好吗?”
“应该还行。”周星原尚未走近,方荼先往他的方向来了。高中生一时不明所以,本能地退了一步,靠坐在沙发背的顶端。即便他的身高体量长大,仍然始终能感到方荼给他的压迫感。
方荼的面孔欺近他的脸,“周星原。”他刻意说得很慢,离得又太近。明明是同款的柠檬马鞭草,他的气味就是让周星原心跳加速,亢奋到紧绷。一扎啤酒对方荼来说和水没有区别,他想做什么?
在不到五厘米的距离内,方荼保持着和他的目光交接,屈膝蹲下身,神情探询中有笃定,游刃有余。这姿态的意味太直接,即使完全没有肢体接触,只靠他的一双眼睛,周星原居然失控地,在他的鼻端勃起了。
方荼仿佛胜利般无声一笑,直起身拉开距离。
周星原的尴尬无处可藏。哪怕只是数米外厨房的那盏灯,对他来说都是审判和谴责。
“你喜欢我。”方荼说。“那我就不能留你了。”
“哥哥……”
方荼把一串两把钥匙放在他身边。钥匙圈上挂着门牌数字。“离你学校很近。免得天天跑那么远了。”
“哥哥!”周星原大惊失色。“对不起!我没有那个意思……”
方荼居然笑起来。“没有哪个意思?周星原,性欲是值得羞耻的吗?”
周星原居然被他扯进新的问题里。“我不是……”
方荼正色:“如果你喜欢一个人,有性欲才是正常的,我不跟你讨论这个。但是,在这个前提下,我不想和你生活在一起。分开对彼此都好。这是我的决定,不接受反驳。你有明天一天收拾行李,去了看看缺什么自己拿,讴歌你开走。你的学费和读书期间的所有账单我会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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