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且最大的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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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的天气总是这样变幻莫测,英国人或许都曾很多次提醒前来观光的外国友人随身带伞,自己却不见得时时记得。你在理科实验楼门口等了二十分钟,雨没有小,于是你拿出手机输入那个熟悉的号码,请你的伴侣送一把伞来,他向来对你的要求有求必应。
你在这个间隙百年不见地登陆了新闻网站,希望环绕在大脑里乱糟糟的实验数据能趁这个间隙排列整齐。网站首页偌大一张照片配上醒目的黑底白字:伦敦地铁站遭遇自杀式炸弹恐怖袭击。你有些讶异,未曾想过这样平常的一天会发生这样一件说得上惨烈的事。那个地铁站大概是离你的大学太远,爆炸的震动被几千米或十几千米的距离隔开又缓冲成平平淡淡的一次呼吸,或许还连带着抹掉一些陌生的姓名。你点进新闻页面,手指划过屏幕把定格着混乱与恐惧的照片往上滑。新闻记者在稿件里说:事发突然,毫无防备,事态还在持续发展。除去无辜群众之外还牺牲了几个特警,伦敦警方正在处理后续事务。相关报道铺天盖地。
你情不自禁同时也是理所应当地感觉到遗憾以及庆幸。遗憾和平年代也仍有种种暴行在日常般地上演,庆幸自己生不在战火之中,运气也没差到恐怖袭击找上门来。至于其他,好像并不是你能关心到的范畴。
你在模糊的回忆里搜索,清楚记得的上一次类似事件是在你十岁那年在美国发生的,那是所有人都不可能忘却的一天,其他的则早早地被你腾出空间给了各种通讯技术理论。若不是政治家又无亲友于这样一次意外中受伤或不幸逝世,普通群众大概也就剩下抱怨一句“地铁被封锁实在麻烦”的余地。往下一条新闻是中东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的战报,这就离你太远了,远得近乎没有知觉。
对你来说,这件事的直接影响确实只有这么一项:你和他不得不走路回去。路上,你们谈起这条新闻;你们又说到战争,说到多少科技最后创造出了罪孽,说到爱因斯坦的研究最后被用于制造核武器。我曾经感到过恐慌,他说。我曾经担心自己如今进行的研究会变成往后某次战争的刽子手,你知道的,化学武器。后来我不这么觉得了,而这并不是因为我认为今后将再无战争。我当初或许是杞人忧天,我们太渺小了,什么也做不了。这他妈是最烦人也是最绝对的一条。
是,真的很渺小。你在心里赞同他这句话。就好像从河堤上捡起一粒砂石扔进河水,水流不会因此停滞不前,河堤也不会就此溃败。比亿万兆更大的是“恒河沙数”,正如从河底挖走的泥沙即使曾是难以愈合的伤口,最终也将被时间和无尽的流水缓缓地抹平、抹平。这或许是种种悲剧最大的遗憾。
回家的路上你们一起吃了晚饭,话题远离了战争,回到零零碎碎的生活琐事上。家里红茶不够了,空调似乎出了点毛病,隔壁家的猫把院子里的蔷薇花抓了,如此种种。再次想起这件事是在你掏钥匙开公寓门时,有些年头的钥匙在你的指尖上染上鲜血般的铁锈味。你在这一瞬间有些走神,即使你并没上过战场,也不是反恐部队成员。
你打开电视,倒上半杯橙汁,电视频道从Channel 1调到Channel 5,最后兜兜转转回到BBC。现在不是新闻时间了,屏幕上播放着讲石油战争的纪录片,又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你一直坐到把片子看完。
这天晚上你睡得并不十分好。你做了一个噩梦,梦里你变成牺牲者,你日常生活的结束变成他人日常生活里的一个插曲,而你的亲人和爱人正在为你流泪。你闻到残留在鼻腔里的硝烟和尘土气息,尝到钥匙上的铁锈味,感觉四肢沉沉地似要坠入地底。你几乎被这诸多熟悉而陌生的气味混杂逼得喘不过气来,而身体只是安然地等待长眠。一枝白玫瑰被放在你的胸前,黑暗随着棺材板被盖上也欺压而上,你即将变成墓碑上石刻的姓名与一段不算很长的寿命。这好像不算痛苦;很快,只是一瞬间,唯一不好的是来得早了一点。
然后你惊醒了,冷汗几乎浸透睡衣。
你感到好像有另一个你逝去了,一个闻惯火药味又无法轻易将这一切置之不理的你。你现在渴望一个拥抱,或者倒上一杯热牛奶让自己后半夜能睡上一个好觉。这都是你能做的。生如常人,这是你唯一也是最大的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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