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征十年是韩家华任松山县县令的第四个年头，也是他第二任任期的第一年，可这一年，着实让人觉得不好过。

三月春耕时，韩家华就听见有老农念叨过：从去岁冬日就没下过雪，今年的雨水怕是不丰啊！结果从三月到五月，竟是一滴雨水都没下过，连河道都变得窄了许多，为了引水灌溉，韩家华想破了头皮，在松山县建了无数水车，打了许多井，可还是时不时有抢水斗殴之事发生，韩家华只得来回奔波解决，所幸并未出什么恶性伤人之事。

韩家华正伏案处理公务，只见他眉头紧锁，似乎在忍受着什么苦痛，坚持着写好奏折，将笔放在一旁，往后仰坐，这才能看到之前被书案挡住的，他身前已然圆隆高挺的胎腹。

“呃…哈…乖儿…是爹爹不好…啊…莫踢了…你踢得爹爹好疼…哼…乖一点…等你出来…啊哈…爹爹一定疼你…嗯…嗬…”这胎大致上是去年九月底十月初怀上的，如今已经七个多月了，连日的奔波怕是已经震荡了胎气，不过是久坐一会儿，孩儿就在肚子里翻江倒海般踢打着。

“阿华你怎么了，可是肚子又疼了？”唐力满端着安胎药进来时正好看见韩家华抱着肚子呻吟，他快步上前，将碗放到书案上，就伸出手在他的如箩大腹上安抚着。许是感受到了父亲的温度，胎儿很快安静下来。

“这都是第五胎了，怎么每一个在我肚子里的时候都只听你的话，我怎么安抚都没用，你一摸他就安静下来，真是不公平，明明我才是他们的生身之人啊！”韩家华双手托肚，有些吃醋地道。

“行了，不用转移话题，孩子再听我的有什么用，孩子他爹从不听我的！来，趁热把安胎药喝了，你昨天又熬了大半夜，今天一天都没有休息，再这样熬下去，你的身子会吃不消的，你不顾及自己，总要顾着肚里的孩子啊！”唐力满无情地戳穿他。

韩家华心虚的什么都没说，安静的将安胎药喝完，正觉得嘴里苦得要命的时候，一颗甜甜的蜜饯就被塞进了嘴里。“唔…好甜…真的好甜…我就知道，满哥是舍不得让我难过的！”说着就搂住他的腰，在他怀里使劲蹭了蹭。

“满哥你放心，我有多重视孩子你是知道的，我已经将府衙中的衙役和各镇的差役都派了出去，在各村维持秩序，之后会轻松许多。而且我已经将此地的情况奏折上本，禀告了朝廷，想来不久朝廷就会派人来查看，甚至会有赈灾粮款发放到松山，到时候就好过了。”

韩家华扶着肚子慢慢从椅子上起身，撑着腰将写好的奏折封好，让韩三桥送到驿站寄出。之后就被唐力满强制要求到床上休息，终究是累极了，很快就陷入了沉睡，唐力满看着他疲惫的睡颜，小心的将他紧皱的眉头抚平，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享受着难得的静谧。

睡了不过半个时辰，韩家华就不安地呻吟着：“嘶…好疼…呃…哼…疼…”唐力满就在一旁，他赶紧将人抱起，“阿华，怎么了？哪里疼？”“呃…腿…腿抽筋了…好疼…满哥…我疼…啊…肚子也疼…”韩家华还尚未完全清醒，略带哭音撒娇道。

掀开被子，果然看见韩家华的腿直直地伸着，根本拿不了弯，胎腹也肉眼可见的作动着，他之前就跟稳公学过按摩，温热的大手一点点在他腿上、在他高隆的肚子上慢慢按揉着、安抚着，很快，胎儿安静了下来，韩家华再次沉沉地睡去了。

到了六月，松山县依旧没有下过一场雨，河道只剩下浅浅的一道，水车早已没有作用，井水也见底了，只有些深水井还在出水，而韩家华送往京都的一封封奏折就像是石沉大海一般，杳无音讯，朝廷并没有任何动作。

韩家华眼见松山县的流民越来越多，不止是松山县，其他周边县也有流民流浪至此，他心中焦急难耐，挺着八个多月的肚子去求见州府知州，到了地方才知道已经有其他县的县令来拜访知州了。

知州倒是没有避而不见，他将几位县令都请到中厅，道：“我知诸君心中焦急，都是一任父母，这也是应有之义。我在月初就已上表言明本州灾情，但一直没有回音，所以前日我已具本密奏，很快就能到圣上手里，想必很快就能有消息了。”

韩家华却没有那么乐观，即便圣上知道了灾情，可想等到朝廷发放赈灾银粮，不知又要等到何日，也不知又有多少无辜百姓等不到赈灾粮就先饿死了。他沉吟一会儿道：“大人，不知咱们可否先行开仓济民？”

知州却想都没想否决了这个想法，“我知仲瑾担忧，可若无朝廷法令就私自开仓是诛家灭族的大罪，哪怕为了家人计，也不可有此念头。我观仲瑾身形怕是很快又要添丁，你要多为孩子们着想啊！”

韩家华看着自己身前高高挺立的胎腹，心中想法万千，他是个自私的大俗人，做不出那种为了他人就不顾自己家人的事。虽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可以为了朝廷死而后已，但这并不包括自己的孩子们。谢过了知州大人的提点，韩家华就满怀心事的离开了。

好在这次知州大人的密折起到了作用，朝廷很快就派了监察御史了解情况，之后就派出了官员带着赈灾钱粮来到了州府，分发到诸县。这时已经是七月初了，韩家华已经有孕九个月，也实在是没有精力去各处赈灾，就委托给了县丞、主簿和洪师爷三人进行赈灾。

“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这段时间可让人难过极了，幸而朝廷的赈灾粮银及时到了，我也可以歇一歇，好好养胎，准备安产了。”韩家华和唐力满在院子里散步闲聊道。

唐力满在一旁扶着他，帮他托着硕大的胎腹，感受到胎儿轻微的踢动，“这段时间你没日没夜的忙，孩子们见得都少了，且不提在外求学的安儿，宁儿、宽儿、宇儿这几个月都没怎么见着你，等这事了了，你也差不多生了，到时候咱们一家子就租一处郊外的温泉庄子，好好的放松一下。”

韩家华也觉得有些愧对几个孩子，一家人也该好好聚一聚，放松一下，所以也同意了唐力满的提议，“那等我腹中小儿降生，咱们就出去玩几天。”

结果赈灾粮发出去的第三天，洪师爷回县衙跟韩家华说了一件事。

“你说什么！呃…哼…”两人屏退众人在书房秘密交谈，韩家华被洪师爷说的消息惊得拍案而起，浑圆的胎腹也跟着颤了颤，胎儿不安的踢打着，韩家华不得不重新坐下，托着肚子安抚。

“嗯…咹…他们竟然敢这样做！他们怎么敢这样干！”原来洪师爷发放灾粮的时候发现这些粮食都是陈粮，而且里面被馋了大量的沙土、石渣，还有些粮食根本就是发霉的，能吃的不过少半而已，有不少灾民已经在偷偷抱怨了，洪师爷 做完手里的事情就赶紧将此事回报给了韩家华。

韩家华十分气愤，根本就坐不住，托着肚子不住地在书房里转圈，洪师爷道：“这事其实也不新鲜，很多人都会这么干，而且咱们这里的灾情并不似十几年前的灾荒那般严重，那些粮食已经够让百姓们残喘一段时间，等明年开春，只要下雨，这灾也就挺过去了。”

“可这并不是他们这么做的理由，他们也没有这样做的权力，这就是贪腐，没有任何辩驳的贪腐！不行，我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洪师爷，您那里可有什么线索？”

洪师爷是经年的老师爷了，对于这之中的门道还是心里有数的，他也有不少侍奉过的主官都这样做过，再加上这种事情向来都是各级官员默许的，十分明目张胆，所以查起来并不算难。洪师爷为人圆滑，上下都吃得开，所以很快就打开了缺口。

原来，这贪腐是从户部就开始的，户部尚书、户部左右侍郎、参与调度的各个官员无一例外全都参与了，之后赈灾银粮所经的各个州府、县府都要盘剥一遍，等真正到了本州，已经所剩无几了，知州倒是没有参与分赃，但却也是知情不报。

此事至此着实是牵连甚广，已不是韩家华可以处理的了。看着眼前厚厚的账本，韩家华第一次有些迷惘，这样的大案圣上真的不知道吗？若是如此，那朝廷中结党之事该是何等严重！若是圣上知情而默许，那这样的皇帝、这样的朝廷又真的值得自己效忠吗？

韩家华也想不出答案，不过这件事还是要解决的。很快他就做了决定代天子出巡的监察御史一行就在邻县，把这些证据交给他是最重要的，而且韩家华为了保险，还将账本誊抄了两份，兵分三路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