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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根据唐铭豪偶尔和我闲聊提供的信息,我对他的老家有一种“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的想象。显然,这种想象被现代文明击得粉碎。
我只看到中西混搭的小楼遍布全村,旅游业在这里蓬勃发展,村口的横幅应该还是唐铭豪上次来的时候做的,写着“热烈欢迎XX集团董事长唐铭豪回乡指导工作”……
“唐总在老家真是有地位啊!”林泉对那横幅啧啧感叹,我听着总感觉有种“真腐败啊,一手遮天啊”的话外之音在里面。
也许是我戴了有色眼镜。
我要来这里,她又是主动请缨跟着。他们小组的领导不知道脑子里想的什么,还真批准了。于是我们以游客的身份来这里,入住民宿扮作情侣,开一间房。
林泉大大方方,美其名曰“略作伪饰,方便暗访”——我不解,我又没有请她做助手,现在的公务员这么热情为人民服务的吗?现在的女孩子这么不介意和男人同住?
“你放心,我把你当姐妹。”两张房卡,她给了我一张。
“……”还会读心术。
我急着出去收集情况,进房间放下东西就往外跑。林泉一转眼就不见我,急忙打电话,一边问我到哪了,一边跟来。
“你打算去哪里啊?”
“茶室。”
“哪家?”
“随便,热闹的就行。”室外太阳很大,我踏进阳光中立即有种被晒化的感觉。
林泉惊奇地问:“你一点防晒措施都没有啊?你私下是这样的吗?唉你以前出行,五米距离就要打伞,一年四季都裹得太阳晒不到,那是假的吗?”
“不是。”我说,“是被逼的,不然晒黑了你们不喜欢了。”
林泉听了哈哈大笑,看我的眼神像看什么有趣的东西。我的偶像光环在她面前已经掉光了。但她对我的确是友善的,这我能感觉到。
我的优点不多,分辨善恶算一条。
唐铭豪这个老家过去是个村,尽管村口横幅写着“欢迎回乡”,但他其实和这个村没太大关系。
他出生成长都在二十里外的城镇里,童年时期只有寒暑假回来玩一玩。
连后来做生意,他的起点都不是这里,而是隔壁一个水土优渥的村庄。那边适合种植牧草、养牛,让他搞了好几年的“本地鲜牛奶”——这都是他话了。
至于本村,不过是他莫得感情的商业投资。主要投的旅游和房地产,俨然把这个村变成了一个小城镇。然而,他莫得感情,不妨碍这个村对他投入仿佛轰轰烈烈的感情。
我和林泉在一家茶室呆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听到三波客人提到他。
大家真是非常非常关心这位本村出去的大佬,他这次被调查不仅已经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还在他们口中进展到了“进去了”、“听说要判十年”、“保护伞倒了”……等剧情。要不是负责查办的同志就在我身边,我都要信了。
听了一圈下来,没逮到什么可追线索,我打算换个地方。
“等等。”林泉敲了敲桌子,视线瞟向门口。
不止她一个人望向门口,茶室里三五聚在一起闲聊的人都安静了下来,注意力往门外来人聚集。那是一个看上去平常普通的男人,脸上没什么笑意,一只脚踏进来,茶室老板就亲自迎了上去。
“唐总大驾光临,怎么不先打个 招呼?”
林泉抬了抬下巴:“唉你看,你夫家人。”
我:“……”
这话听着挺别扭,却是事实。
我听方秘书描述唐家一族在老家的行径,基本就是横行方圆几个村镇的气派,所到之处没人不点头哈腰。上到唐铭豪父辈,下到孙辈,每天没什么事就在村里游逛,反正上哪儿都没人敢要他们钱。所以我出门前估计,挑个热闹的地方总能碰上。
果然就碰上了,还是个排得上号的人物——唐铭豪堂了两圈的堂哥,去过北京,我单方面和这人有一面之缘。
林泉看出我脸色有异样,语气犹疑起来:“你认识他吗?”
“认识。”
“他认识你吗?”
“应该不认识。”
林泉皱眉:“你,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不是你说的吗?”我瞥她一眼,回答,“暗访。”
她面露急切:“不是,我的意思是……喂,你不要乱来!我向同事们打听过的,唐家在这里不是一般横。不止是占地骗拆迁费那么简单,他们强迫村民合作的手段很强硬,不同意的,人都被打残过,不然你以为为什么都抓到了你男人身上去?!你现在去招惹他们,万一,万一你男人是无辜的,对他们的行径不知情,你就是去闯虎穴,他们知道你是唐铭豪的人,你会有危险的!”
我一个演戏的,还没把剧情往绑架撕票上脑,她先想象了一出苦情大戏,有点好玩。
我笑笑,对她道:“你要是担心,就跟你们警察系统的同志说一声,万一出什么事情,来救救我这个人质。不然,你就坐在这里静观其变,我去会会亲戚。”
“周嘉异!”我起身了,她作势要跟。
我反手按了按她的肩膀,放柔语气:“我知道你跟我来,是真的想帮我。所以我就不客气了,你帮帮我吧,无论如何我都想知道真相。”
林泉眼神闪烁,声音微微颤抖:“周嘉异,你相信我,唐家人很凶残的什么都干得出来……”
“你们粉丝就是爱把我当成宝宝。”我开了个玩笑,安抚地让她坐稳,“在这里看着,冷静点,你可是搞缉查的同志。”
说完,我走了。
我不是相信唐铭豪的人品和正义感,只是相信他的脑子。
他做生意二十年,从一个小奶牛场开始,到现在资产遍布数个行业,对时局和形势的判断一直致胜的关键。他善于把握站在风口上起飞的时机,也懂得应该在什么时候低调退守,绝不会糊涂到随便把自己送到审查室去。
现在指向他的证据,是他有意纵容、甚至授意族人做这些横行霸道的事,但据方秘书说,这证据仅仅够追到他身上而已,要再往下锤就勉强了。
哪有这么刚好的事情?
所以我更愿意相信,他是拿自己引蛇出洞,借官方势力收拾家里这群吸血废物。而我,很愿意来推波助澜。
那位堂哥就在三米开外,我暗暗吸了一口气,走上去,熟稔地打招呼:“唐三哥?好巧好巧,还没来得及给您打电话,就遇上了,这不是缘分吗?”
这位哥面露茫然,上下打量我。
我冲他笑得三分天真,七分勾人。凭着皮相让他直了眼,纵使不认识我,也不会拒绝这份搭讪,姑且假笑着应付我:“哦哟,是啊是啊,你是那个,那个……”
“我是小周啊!您去北京的时候,唐总接待您的时候,我也在场的!”我信口胡诌,唐铭豪是接待过这位堂哥,一桌十几二十个人,谅他也记不得谁是谁。
果然,他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立刻握住我递过去的手,“小周小周”叫得亲。我又随便捏了个和唐铭豪不远不近的生意伙伴身份,他更亲切了,半天没放开我的手。
“我想起来了,你啊,小周!真是青年才俊——你来我们这里,旅游?”
我笑盈盈道:“是啊,唐总早就推荐我来他老家看看了,我们合作的项目里,也有对这里的投资计划,好像说——到时候还要和你唐三哥对接呢,他跟你提了没有?”
这种似是而非的话,本质上和“回头约”是一样的,都属于没谱的空口白话。说的和听的都不会上心。他呵呵笑笑,借着招呼店里其他相熟的客人,把这话题略过了。
我已经成功加入他这一局,也不再多瞎话,只和他喝茶。
他的茶喝得很热闹,满店的客人都过来敬茶打招呼,三下两下,就把晚上的饭局攒好了。于是一通牛皮吹到五六点,大家又成群结队换到茶室不远处的饭店继续。
上酒桌之前,我进了趟卫生间,给林泉发了饭店定位。为了预防万一,我又同时给杨美兰发了一份,让她联系点可靠的媒体记者,配合经缉组的同志做新闻曝光。
她的电话立刻就打了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曝什么东西?曝你色诱乡巴佬土豪吗?你敢喝酒我就炒了你!买五百个营销号黑到你翻不了身!”
“哦。”她提醒我了,我道,“我们公司的营销不行,公关手段太low了。我一会儿再麻烦一下池早,看看上游三水有没有什么好的方案提供,免得咱们玩儿崩。”
杨美兰:“……”
我看了看手表:“好了,就这样吧,我去色诱乡巴佬土豪了。”
“周嘉异!”杨美兰怒吼,“你贱不贱?你们的合约已经到期了!你犯不着为他以身试险!”
我顿了顿,没有回答,默然挂了电话。接着给池早编了条微信,大致说明情况,死皮赖脸求一个危机公关方案,“最好资源也借用一下”。
完成这一切,我回到酒桌,做好了明察暗访、深入虎穴、奉献美色、腐蚀敌人……任何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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