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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林泉和我一起冒过一次险之后,很把我当朋友。关于唐铭豪的案子,但凡是能够外露的,她都及时告诉我。拜她所赐,我不用委屈自己经常偷偷联系方秘书问消息——这种公事,唐铭豪是不会轻易告诉我的,更别提亲自。
从他老家回来以后,到发烧痊愈,我就见了他两次。一次是我刚醒的时候,一次是他隔天跟我说要出差,让我休息好了回去好好拍戏。
我岂敢违旨不遵,于是好利索了就立刻回片场。一晃一个礼拜过去,我终于杀青,同时收到林泉的信息:你男人这次安全了。
我松了一口气,手一滑,给她转了两万块钱,附言:拿红包去买个包吧。
公务员真是太惨了,她上次和我闯虎穴时背的包,我都不忍直视。
我正在为自己的善良而感动,她把钱退回来了,还骂我:你男人安全了,你想进去是吗?
……公务员果然很惨,两万块都算贿赂。
我同情地叹了口气,发语音问:“那你有空吗,请你吃个饭做感谢。”
她回:“什么规格?”
我想了想,说:“人均二百以下。”
她答应了。
我从片场出去以后,打算直接去接她。她让我把车停在两个地铁站以外,自己乘了两站地铁后才来享受我提供的“大明星亲自接送”服务。我收回“公务员可怜”这句话——哪个粉丝能这么对偶像呢?
她上车来,问:“去哪儿吃啊?”
今天给我开车的,是我最信任的司机,跟我的时间几乎和杨美兰一样长。我也只敢让他送我去那个地方:“生花孤儿院。”
“什么?”她吃了一惊,“那是什么地方?去那里做什么?”
我瞥她一眼:“一看你就不是我的真粉,一点都不了解我。”
她翻了白眼:“你有什么好粉的,我只喜欢你的戏。”语毕,稍作停顿后又说,“其实我知道你是孤儿院出来的,但生花孤儿院是什么地方?北京哪里有这个孤儿院?”
我笑笑,没说话。
的确,很多人知道我出身孤儿院,但很少有人知道我到底从哪一所出来。北京为人熟知的福利院有七家,我没有公布过自己到底从哪里来,外界就给我安了不止一家。好笑的是,他们还真都承认了。
于是网络上又有荒唐的凄凉传闻,说我被各个孤儿院倒手来倒手去,死活没人领养,我就这么在北京城里颠沛流离地长大了。
这些,我也懒得解释,她没必要知道。
我只是心血来潮,突然想要有个人陪我来这个地方呆一呆。在我认识的人里面,她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工作、生活、未来,都不会有什么交集。过去,也没有什么纠葛。
最可贵的是,她是难得的,懂得我爱唐铭豪却没有流露过一丝嘲笑的人。
我本质是个外表潇洒灵魂懦弱的怂包,心怀一份经年累月的爱情,却怕人嘲讽怕人笑。连最该知道的对象,也未曾得知我这颗心的炽热。
“你一直在这里长大吗?”林泉问。
我们已经吃完生花孤儿院食堂里人均二十都没超过的晚饭,院长不让我在里面喝酒,把我轰了出来。我们只好在对街的小串店吃垃圾食品,喝垃圾啤酒。
我仰头就灌了半听,太难喝了。
“是啊,一直到我上大学,都住在这里。”我回答她,抬起手臂扫了一圈眼前的空间,示意出方圆XX里的概念,“活动范围不超出这个区,这里所有店面的人都认识小时候的我。”
林泉嫌弃地看着我:“你还没喝几口呢,别装醉。”
“男人装醉才能说真心话!”
她堵住耳朵:“我不想听你的真心话,听了怕被追杀!”
这个粉丝真的很反动,混粉圈是肯定要被挂出来鞭打的。我不说话了,喝完剩下半听酒,然后又开了一听,一副就要喝闷酒的样子。
她伸手按下去,一脸妥协:“你随便说吧。”
她看我的眼神里,充满纠结和某种自己臆想出来的心疼,大概是又脑补了一出悲情戏。但其实,我又有什么能够对她倾诉的?
我抽回啤酒,晃了晃,道:“我一会儿要是喝多了,你多担待。”
她看疯子似的看我,拿我毫无办法,挥挥手放弃地说“你随便吧”。半晌,还是陪我一起吃肉下酒,确实讲义气。
酒过三听,我终于觉得舒服多了。
“我在这个地方,第一次见到唐铭豪。”我指着生花孤儿院的门口,告诉林泉,告诉这个夜里所有虚无的听众。
十六年前我十四岁,在这所常年没人来的孤儿院里,第一次见到二十六岁的唐铭豪。
那时候,我刚刚开始拔个儿,是个看上去四肢不协调又畏畏缩缩不敢抬头的怯懦小孩儿。他也还不是富甲一方的商界大佬,可能刚刚开始在公司担任比较重要的职务,带着一群比他更年轻的员工过来做志愿者。
他们这个志愿团来的时候,孤儿院里所有小孩儿都被要求出来见他们,接受他们的礼物。据说,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可以满足一个孩子的心愿。他们说自己是阿拉丁神灯。
我不喜欢见人,借口写作业躲在屋里,其实偷偷听庭院里的动静。我听到熟悉的伙伴们都找到了自己的阿拉丁神灯,外面热热闹闹。一直到所有人都配对完毕,我才偷偷打开窗户,往外面看。
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的身姿挺拔得像电视里的军人,长得很高,和选中自己的小女孩儿说话的时候弯下腰,侧着耳朵,脸上挂着温柔的笑。他长得比所有人都好看——我是指,我见过的所有人,包括电视上的。
我看呆了,本来想好只看一下外面的情况就关窗,但他黏住了我的心神。
他被我的视线惊动了,转头看过来。我吓了得立刻合上窗,心脏狂跳,血液沸腾,感觉天塌地陷。
“我叫唐铭豪,你可以叫我唐叔。”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敲响这扇窗,然后有个声音对我说,“我可以实现你一个愿望,你知道吗?”
我张了张嘴,声音堵在喉咙里,不敢发出来。
他等了我一会儿,没听到回答,又说:“那这样好不好,你直接告诉我,你有什么特别想要的?我可以满足你。”
你。
我脑子里蹦出答案。这个答案活活把我自己吓得呼吸都断了一下,更无法张嘴回答。
我不记得他等了多久,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是三分钟。无论如何,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也最短暂的一段时间,它后来变成陨石坑一类的东西,永恒地窝在我灵魂深处。
那是我第一次想拥有他。
“天呐,结果你成功了,你拥有了他!”林泉瞪大眼睛,里面都是惊羡。
我怔了怔,怕自己误读了她的情绪,不由自主地确认:“你在羡慕我吗?”
“我当然羡慕你啊!”她喝多了,变得更活泼,一抹眼睛,热泪盈眶,“有几个人能得到自己小时候爱慕的人啊,他还把你捧在手心里!”
我不太能理解她的措辞:“捧在手心里?”
她狂点头:“对啊,这八年,他要是不疼你不宠你的话,你能有今天的资源和表现吗?你怎么这么没自觉的?”
……开除粉籍,立刻马上!
从签下合约那天算起,我跟唐铭豪八年了。但这八年里,我一天也不觉得自己拥有他。
起初,我是尚必宁的替身。也许是因为出身太卑微,也许是因为位置太低贱,又或者是因为我竟然爱他,所以很多年里我表现得规规矩矩,任他招之则来挥之即去。
尚必宁和池早离婚那年,是我最难熬也最胆大妄为的时期。知道消息,我宛遭晴天霹雳。
说实话,我不太介意外界因为神似而拿我和尚必宁比较,甚至也不介意自己在唐铭豪的心里是他的替代品,但我不能忍受因为他而失去在唐铭豪身边的资格。
慌张之下,我干过一点小儿科的傻事想毁他或者池早。结果没怎么伤到他们,倒是让他揪了我的把柄,尽数摊开在唐铭豪面前。
我当时含着一口成王败寇的血,难得没怂,干了什么就认什么,任凭唐铭豪发落。
唐铭豪为人双标得很,自己做生意什么手段都用,到我身上就不喜欢我使阴招。所以我真的以为他会丢了我。但他没有。他冷了我一阵子,把我丢在外面不让回家,后来又自己来接我。
他找到我的时候,我就在生花孤儿院。
据杨美兰说,那天他去了众所周知的每一所福利院,从市内到郊区都窜了个遍,最后才查到还有生花这么一家名不见经传的私人孤儿院。
杨美兰告诉我这个的意思,我很理解。她想让我感动一下,赶紧和金主重修于好。但我听了,只觉得失望:和我在一起那么久了,唐铭豪还不知道我到底出身哪一所孤儿院。
兴许是因为处于危机和冷战时期,我对这种细节尤为敏感,看到唐铭豪朝我走来,我委屈得哭出来。他显然没想到自己的到来,能让我梨花带雨成那副德性。
那天,他摸着我的脖子安慰我,第一次喊我“宝宝”。我被吓了一跳,眼泪都吓憋回去了,愣愣地盯着他,疑心他把我当成了别人。
“怎么这么看着我?”我还清楚地记得,他揉了我的耳垂,因为耳垂敏感,他一摸我就发软。我险些没站稳,就地给他表演下跪。
所幸他良心犹在,及时扶住了我,又喊了一次“宝宝”,跟着他来的司机大概嫌肉麻,撸了撸手臂,默默遁走了。
他说:“回家吧。以后不要做坏事了,我会生气。”
我满脑子都是“宝宝”,失去思考能力,就那么揣着砰砰跳的心跟他回去了,不明不白地继续过日子。
后来,可能是因为没有了尚必宁的威胁,我这些年来对他多生出了许多妄想。其中之一,就是想拥有他——再一次想。
可是时至今日,我都不相信自己能得到。“拥有”,这是怎样奢侈的词语啊。
林泉听到这里,已经真的泣涕不止,她揪着我的衣袖,像极了在看早期虐身虐心韩剧的少女:“你怎么这么傻,我觉得其实他……”
“你别说话了!”我给她塞了一团餐巾纸,裤兜里的手机正震得欢。
我掏出手机,上面显示了一个陌生的、看起来像外国号码的号码。一般情况下这种电话我不接,但这会儿我半醉了,于是划开接听键。
池早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你注意看一下邮箱,给你发了请柬。”
“什么玩意儿?”我没听明白。
“你喝酒了?”池早立刻充满嫌弃。
我说:“一点点。”
池早啧了一声,语气像恨铁不成钢的娘家人:“婚礼请柬。你不是杀青了吗,赶紧收拾收拾行李,带你家那个老男人来看一下什么叫做神仙爱情!”
说完,他就挂了。
我脑袋麻麻的,和林泉大眼瞪小眼。
她刚刚把眼泪鼻涕擦完,眼睛里的光芒特别明显,亮过今晚夜空里的星:“你是不是要参加宁早的婚礼,可以带我吗?我假装……嗝,你助理。”
……真的是个假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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