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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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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身上长出了好多星星

-----正文-----

01

我们把现在住的家扔掉,坐在移动的车上跑了好几天,我哥看起来很有精神,而我就是期待个没完,能下车的时候我们到处找糖果屋,不能下车的时候他继续教我读书看字,我又认识好多字了。

我这样表扬我自己,他说,我觉得你有点太骄傲了。但我本来就是和骄傲一起生下来的,难道你不是吗?我哥骂我小骗子,他说“我是和你一起生下来的,这不是你自己规定的吗,你不能改口了。”

“我是和你一起生下来的……”这句话要做个记号,因为这句话本来是“我”说的,不是他说的,要用记号“”来区分,但我不喜欢这个区分,还是不用了吧。

而且我也不是小骗子。这就是你昨天教我的污蔑吧?我学会了,但你不要用在我身上啊。我们是一起生下来的,可是我们带来的东西也可以再多一点嘛,反正他们又不占位置。

我坐在他腿上掰着手脚指头数,我很聪明,很健康,很勇敢,很会走路,很会说话,很会笑,牙齿很白……

他说你忘记夸自己很会画画了,我说那个才不值得夸,大家都会画画。

他说那大家也都很会说话,很勇敢。

才没有呢。他十二个字全说错了,我拔掉他两根头发。

我从会学说话开始就越学越觉得奇怪,在每一本书每一页画上长得不一样的,红的蓝的黄的白的有翅膀的东西,人话里都说他们叫鸟。但我已经知道绝大多数的鸟不会跟人说话了,人怎么会知道他们自己管自己叫什么?他们可能并不全都是鸟,有些很可能是蓝天冒险家。

他们的名字都是听不懂鸟话的人瞎编的。和他们一起被瞎编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从他们的老老老老老祖宗就开始被瞎编了,他们一点都不知道。可能也不感兴趣知道。

我们不留在家里了,才发现外面和家里有特别多的不一样,我哥虽然经常说错话,但他还是厉害的聪明更多,外面那么多的规则他都懂。遇到很多四只脚的、我们很难说话的地方,他就让我给他们东西一起吃,遇到人多的地方就会叫我别吃了,而且要先穿好衣服和鞋。他带我跑出来的这一路都好奇妙,好像我看过的画本和故事都做成了游戏,并且他能懂那么多个游戏的规则!

我赖在他身上,咬着他的手指往嘴里含着,我以为我是又想和他做爱了,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发现我也搞错了,我是饿了。我说我饿了,但我们刚开始新的游戏,这个游戏还不知道能不能让我吃东西。

游戏很好玩,只是有时候也不容易习惯。我看的故事和画里很少画人,反倒是小鸟兔子老虎都在说人话,其实真正的人和他们根本不一样,我觉得还是人少了比较好,人少的地方,风吹过来就像喝了一口凉凉的白开水。

人少的地方尤其不用穿鞋子。那么多个不同的游戏里,只有我们穿鞋子,我好害羞哦,穿了鞋子就觉得我和不穿鞋的他们非常不同了,这种害羞也只有跟一样穿鞋子的人待在一起才会消失不见,可那样又太无聊了。

人,他们说人话,穿鞋子,游戏里的人和画在纸上的模样完全不一样。画里的人总是不会被画上鼻子,有的话也只像放下手指那样轻轻点一个墨点,我也能像抬起手指那样把墨点鼻子拿开。不会说人话的他们也没有这么大那么尖的鼻子,只有我们的鼻子才长得那么丑,像是……要我说的话,我只能说它像个多余的发条。

我问我哥,人身上到底有多少个发条?会不会人在被装起来的时候不小心多装了几个?我哥说这很有可能,但他也说不清楚,因为人和人的区别也是很大的,有的人可能嫌发条多了,有的人还嫌少呢。

是啊,我想也是那样,我经常从玻璃往外面小心的看人,他们伸手摸自己的肩膀,脖子,或者按自己的腰,那些动作都像是在给自己上发条。我听到人抱怨说那是因为他身上这些地方很痛,但我确信那是在上发条,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是僵硬的,如果痛也不应该只有那里痛,他应该整个人都痛才对。他一定是每天要上好多的发条才能维持继续走路,喘气和吃饭,他太可怜了。而且很多人都可怜。

一层层摞起来的房子里塞满的人,加在一起也不如一棵树的叶子那样多,但是他们的可怜又比叶子多太多了。

我又问我哥,我可以吃饭了吗?他翻开一本叫地图的书,说我们走错路了,这里买不到好吃的,但是我可以吃,只是要吃得小心一点。然后他就下车了,就是用他说的那种小心的样子,没说他要去干什么。

我小心的吃饱了,躺在车后座把腿抬起来,让玻璃下去休息,把我的脚钻了出去。我还是不喜欢穿鞋子,不过很快就出现了一双手把鞋子抓住,我的鞋一下就不见了,这让我很舒服,我说谢谢,外面的声音飞快就跑远了。

没过一会我哥也回来了,说这附近有人抢东西,问我有没有发现他们靠近,我说没有啊,只是有人帮我脱掉了鞋子,他真好。我哥一下子笑起来,问我脱掉的鞋子去哪里了。我把脚拿回来再往外面看,鞋不见了,哦……可能是被黄鼠狼叼走了。

我哥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他本来看上去是绷着的,我指认黄鼠狼之后他又松开了,而且笑得越来越开心,好像不是他发现了什么新的游戏规则要来提醒我,是我变成了特别聪明的老师,我告诉他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他需要我。

他掐我脚趾头,然后说,是啊,你碰到一只小黄鼠狼,黄鼠狼还没上过学,只知道偷你鞋子了,不知道你的脚趾头更好吃,他应该咬你的。

我也觉得是啊,黄鼠狼真笨啊,他偷走的鞋子不适合他,鞋子天生不适合所有人,它和脚长在一起会变得很重很重,黄鼠狼会后悔的,他要在死的时候把整个身体全脱掉才能摆脱那么重的东西。

唉,可恶的鞋子,原本他可以是踩水浪的黄鼠狼,可以是从一座山跳到另一座山的黄鼠狼,我闭着眼睛没去看。我本来也没去看。只要用猜的就好了,我能想象到他的每个样子都比他穿上鞋子更好看,真的,他最应该自己想办法来我的脑袋里看一看。

到那时他看到我想象中给他画出来的造型,他要羡慕死了,他要害羞死了,然后他也要向我学习,就像我学习我哥买回来的那些画册一样,我给他一本画册,他向我学习,以后他们所有的黄鼠狼就都会想认识我,虽然他们不太会跟我说一样的话,我们不容易交流,但是所有人都会画画,他们也会的,他们只要看画就明白了,一看就能明白!

我没当成蓝天的冒险家,可是说不定会有很多黄鼠狼为了认识我而当上冒险家,然后我们会在我们的糖果屋里见面,他们就是我们的客人和朋友!

我兴奋地跟我哥说着那些很可能会来的朋友,很期待能再遇到一次黄鼠狼,不管我说什么他都说好,他伸手关上窗户和车门,把变蓝的空气关在外面,车顶的铁盖子打开,头上的天空也蓝成了海,我们在海底做爱。

我又多了一个最开心的一天。

02

离开我弟弟去学校的路,我记得是很长的,只有回家时这条路才会缩短,我路过红绿灯排放的臭味,路过二手烟,路过来电铃声,路过转弯口牵着绳子的狗,然后就到了我自己家。

但无论这一路是长是短,左右两边包围我的总是擦得干干净净的玻璃幕墙,它们看上去就是一张张放大版的电影胶片,把经过它们的痕迹忠实存录下来,我猜即便有一天我再也不走这条路了,这条路上也还是会有我的影子。

玻璃胶片负责倒带,播放,循环,把内存里还没消化完的我吐出来,一圈又一圈,停不下来地倒带。

幸好我弟弟不在这个倒带的游戏里。

他现在应该在床上睡觉了。我抱着期待好不容易才赶回家,发现他果然已经睡着了。

我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屋里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声,很安静,我又听到地上的塑料袋慢慢调整姿势塌下去的响声,滋滋啦啦地响了很久。

怎么以前都没注意到。

我摸黑找出指甲钳,坐在地上给他拆那些刚买回来的新书。我总是倾向于用指甲钳去剪开那些塑封,这大概是因为我悄悄盼着能有机会向他坦白,坦白我给他的一切都是被剪掉指甲的不真实的玩意儿,不过我也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告诉他唯有剪掉指甲才不会让他受伤。

我习惯了不让他受伤,又隐隐盼着能让他受伤一次,盼着他亲眼看见弄伤他的人就是我。我让他流血了,这样他还会爱我吗?我只要他回答爱还是不爱,除此之外任何别的话都不要说。

那些画册的指甲都被剪掉了,我又开始剪我自己的指甲,但我知道这样根本无益于改变我的本质,我仍然卑劣,自私,阴郁,恶毒,满心戾气,并且爱着一个不能爱的人。

如果我为此向他道歉,而他原谅我,那我就太不幸了。

“哥,你回来了?”

阿烁揉揉眼睛坐起来,他被我吵醒了。那么大一个塑料袋和那么多的塑封被拆下来,他怎么会不醒。

我走过去打开床头灯,看着他,我的舌头像冻着了似的,我控制不了自己,硬邦邦地说:“你这一觉睡得好吗?”

“可能不好吧,”阿烁伸出手抱了我一下,“哥,你怎么上床不脱衣服。”

这两句话连起来好像是我没脱衣服所以害得他没睡好一样:“你嫌我臭吗?”

他顺势趴在我身上,脑袋拱来拱去地嗅:“是有点臭,但不是你的臭味。”

我说:“因为我流血了,然后擦了药。”

因为脚很痛,在学校待得全身都痛,痛得我受不了,所以我冲到教务处的走廊上,拿讲台上的三角板把那挂了满墙的自称是艺术的鼻子全部砸碎了。碎玻璃飞出来溅到我身上,我受得起,郁颂棠有更大的鼻子,她也赔得起。好多人戴着手套在走廊里收拾了一下午都没收拾好烂摊子,而我只不过是比平常晚了十分钟放学。

这耽误的十分钟也不是哪个老师要留我,是我自己又跑过去看了会儿热闹。我不知道那些捡玻璃的人懂不懂“艺术”,但我能听到他们压低的笑声,“全是大鼻子……喏,鼻子大的人那方面欲望都很强的,那方面……”他们互相对视,心知肚明地又笑了一会儿。

这种笑声让满地的玻璃碎得更加厉害,鼓鼓囊囊的鼻子们也被踩在鞋底下破烂生疮,无论它曾经代表了哪方面的欲望,被多么用心地塞进肉馅饱满的囊袋里高高抬起身价,现在还不是连死都死得很不体面。

我记得郁颂棠以前就参加过一场去世画家的拍卖会,她没有买任何一幅画,而是买了那个画家被割下来泡在福尔马林里的鼻子。

她参加拍卖会的那一年正好是她老公把我弟弟接回来的那一年,我很少称呼郁烁是我弟弟,不只是我心里对他有不该有的想法,更因为如果生活的一切都按正常状态发展的话,他就不可能是我的弟弟。

“我流血了,浑身都痛,你睡觉还不等我,”我把他推开,迁怒他,“你干嘛不等我啊?”

他打个哈欠说:“我在等你啊,我现在还很困,我马上就可以跟你一起睡觉的。”

“不是这种,我要你睁着眼睛等我。”回家的那条路就算变短了,天也总是暗的,混浊的,不管怎么抬头也一次都没看见过星星。但他的眼睛像星星一样漂亮,我要这样的星星在家里等我。

我没说出口的话他好像也听到了,他问我:“我的眼睛怎么了吗?”

“你的眼睛有点像星星。”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冒出了要挖他眼睛的念头,因为我突然想起来真正的星星也并不是闪闪发光的,它们了无生机,长得太灵动的一双眼睛反而和星星画不上等号了。

但我还可耻地对星星存有幻想,所以我又捂住了他的眼睛:“我开玩笑的,只是有一点像而已。”

“是不怎么像,”阿烁指了指台灯里发光的灯泡,他说,“书上画的星星差不多都长这样,就是再尖一点,亮亮黄黄的。”

我说:“其实都不像,星星也不是‍‍‌‎‎黄‎‍‌‍‌色‎‌‎‍‍的,它是一块黑色的硬疙瘩。”

阿烁愣了愣,一下就高兴起来:“是这样啊,原来不是书上有星星,是你有啊!”

他拉开我的衣服,摸着我身上刚结好的硬痂说:“哥,你看,你身上长出了星星。”

“真的,它一点都不像灯泡,比灯泡好看多了。”

他低头衔来一枚柔软的白色的吻,不由分说地注入我的胸腔,我的心还从来没跳过这么狂放的舞,像甩掉了累赘的舞衣再扯断绑带的舞鞋,赤身裸体在海风中坠落,坠落,被滚烫的情潮兜头淹没。

他乱七八糟地亲着我,亲得他自己的脸也越来越红,趴在我身上小声地嘟囔着说:“哥,我好喜欢爱你哦。”

我张了张嘴,再一次的说不出话来。我爱着这个不能爱的人,也在他回应我的爱里摔得神魂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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