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殿出来,恰好见到周围的草地上有几只鹿,正在悠闲地吃着青草。自从新寺庙建好后,这老寺庙就很少来客人。拉雅神山下的动物们胆子也就大了起来,经常成群结队地跑出来寻觅食物。
只要一靠近,它们就会毫不犹豫地跑掉,在场的三人谁都没有上前。大师送两人到了山下,才慢慢走回到半山的一处洞穴中,对着老寺庙盘坐着,开始闭目养神。
时清臣与青绕在山脚下遥遥看着,只听时清臣小声道:“大师是在修行么?”
青绕点点头。
时清臣转过头,望向回程的路,突然重重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你们太有信仰了。”
“啊?”
时清臣感叹道:“有时候我觉得我和你们格格不入。我去过大城市,见过大世面,前半生历尽沧桑,自以为看透了这个世界。但我来到这个地方,流仙玛,被拉雅神山洗涤过了心灵,突然感到我的人生也不过如此。可有时候我也会很矛盾,我既想生,又想死,我觉得神山一直在庇佑我,我却一直想要一个尘埃落定。”
青绕有些听不懂,但依然很认真地听着。这段时间,时清臣一次性说出这么多话的次数少之又少,他观察着时清臣的状态,心中揣测时清臣真实的身体与精神情况,想了一会儿,开口道:“我们回家吧。”
时清臣一边走着,一边低头小声道:“我哪里还有家。”
青绕说不出话来。
他还记得时清臣曾经说过:此心安处是吾乡。
那时候他还特意问了这句话的意思,知道后便有些沾沾自喜,认为是自己的缘故才让时清臣有这样的想法。可时清臣的想法跟草原上的天气一样风云变幻,这会儿又说自己没有家了。
时清臣总是这样,突然的热情,又突然的变得冷淡。
可青绕不在意,他甚至在自我反省是不是自己惹时清臣不高兴了,他看着时清臣的眼神黏糊糊的,像只被抛弃的大狗。
走了一段路后,在一颗大树下看到了青绕的摩托车,青绕推车出来,坐了上去,示意时清臣也坐上来。
“今天虽然没有让大师为你治病,但是你喝了我们这里最灵的药泉,也算没有白来。”
时清臣软绵绵地坐上车后座,整个身体都靠在青绕背上,青绕浑身一僵,似乎有些小心翼翼的把时清臣的双手环扣在自己的腰上,再美滋滋的略带害羞的勾起嘴角,偷笑着飞驰而去。
两人身上的衣袍都挺厚的,愣是没有把时清臣身上滚烫的温度传递到青绕的后背上。
时清臣艰难地抬头,看着青绕的背影。也就是在这种时候,他才敢这样肆无忌惮的盯着青绕瞧。这个时候,他眼中的无限感情才会汹涌地喷薄而出,那些不甘、不解、执念、绝望、苦痛通通都淹没在石头路的风沙之中。
他还有很多事没做,说不甘心是假的啊......
他与青绕的相见相识相知,犹如一场电影般历历在目,他任其发展,纵容过,迸发过,克制过,最终因为尘归尘土归土,而不得不把所有感情都埋在心底,期望在青绕心中,自己的过世不会让青绕更加痛苦一分。
或许当初是因为青绕出色难忘的外表使他印象深刻;或许又因为自己因生病而脱落在衣服的皮屑,青绕一点都没有觉得恶心,反而将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或许因为他一次次的坐在青绕的后座上,抬头就能看到青绕的后脑勺;或许是他每天一大早骑车几小时到达县城给自己买青菜回来那风尘仆仆的质朴感;或许是他总是充满希望宛如星空的眼眸;或许是他每一次用这样的眼眸望向自己......
一次次的心动,换来的是一次次的不甘。
他和青绕,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青绕这样的人,就像是一种宝藏,越挖越真。
时清臣嘴唇苍白,用尽最后的力气扯了扯青绕的衣角。
“我想下去看看花海。”
摩托车紧急刹车,青绕将车停在路边,扶着时清臣走入草原深处。
地底下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响起,是土拨鼠和野兔正在欢快的打洞。两人在一处野花茂密处停了下来,时清臣躺了下去,悠悠看着远方的拉雅神山。
两人从老寺庙下来之后,摩托车已经开出去了好远,但只要一回头,拉雅神山依然还在那儿,不远不近。
“你状态非常不好。”
“没事的,你也躺下来。”
青绕躺在他的旁边,翘起个二郎腿,嘴边还叼着一根草。草原茫茫,野花飘摇,云朵离得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微风轻轻吹起青绕的刘海,他略一眨眼,眼睫毛就随着风扑闪而动。
就连风都是爱青绕的。
时清臣心情似乎很好:“你看到了吗?我们周围的这几座山,和山与山之间的溪流,都有我们的身影。我们爬过山,看过最美的日出;我们淌过溪流,看过最原始的森林。这里的每一个地方我们都去过。我和你坐过好几个小时的车子到达县城,也去过村头的温泉里畅快洗澡,我们对着满天的星星大声谈笑,也对着地上的月光诉说秘密;你在树下跳舞,踢踏声响彻草原;我在院子里彻夜写教案,偶有走丢的牦牛和骏马闯了进来,我都不舍得赶出去,它们在我的院子里住下,直到主人找过来为止;你的黑狗拉布如同守护神一样,敢与狼群战斗,两头牦牛打架时也会想方设法阻止;你唱着情歌,看着日升月落,看着拉雅山顶那终年不化的雪,看着脚下那被牦牛吃得干干净净的草,看着小马驹颤抖地学着走路,你看着茫茫草原上的一切,如今,你也在看着我来去匆匆。此刻在你的心里,是否真的有一丝舍不得?”
青绕如实回答:“舍不得。”
青绕似乎有许多话想说,但千言万语堵在心头,又加上汉语不太好,表达出来非常费劲,说出来的话仅仅只有这三个字。
两人日日待在一起,却因各种各样的问题,使得两人中间的大山隔的越来越远。
青绕一直在等时清臣想通,接受治疗,时清臣一直在等青绕对自己的病释然。
时清臣远远看过去,一些有标志性的景点路口已经开始有人在施工修路,通往富亚小神山上的那座蓝色湖泊也已经围上了施工警示牌,准备开工建设观光缆车;为了迎接游客的到来,村里也开始在大兴土木,建造更多的民宿。
这座村子在变得越来越好,村民的生活也越来越好。
他和青绕也没有迈出那一步,他给青绕留足了退路,他希望青绕能吉祥安宁,在流仙玛还没有被外来文化侵蚀得很严重的时候,青绕能变回正常人,还能从这段感情中完全地抽身出来。
已经到了这种时候了,情不情爱不爱的已经太幼稚了,他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地方,见识到了青绕的美好,能抵上自己之前浑浑噩噩过的半辈子。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时清臣的声音:“我舍不得流仙玛,也舍不得你。”
青绕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时清臣头晕目眩,忍着剧痛道:“很高兴认识你。”
他缓缓躺了下去,盯着一朵云痴痴地看着。
青绕望着远方正在施工的人们,发起了呆。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这话从青绕口中说出,声音陌生又沙哑,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忙回头看着睡在花海中的时清臣。
时清臣就这么静静地躺在黄紫相间的花丛中,一动也不动,脸上毫无血色。
青绕轻轻“啊”了一声,他骤然想起初见他时,他还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这几年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一副骷髅架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确实,现在的时清臣就像一具尸体,一点生命体征都没有。
青绕坐在他旁边,非常疑惑地盯着头顶上的云朵瞧,他似乎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一些怀疑,心中的那抹疼痛也渐渐地扩大爆炸。
他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后来,青绕对于这一天的印象变得非常模糊,他只记得他的哭声引来了找寻自己而来的大黑狗拉布,自己默默背着时清臣,一人一狗快速地赶回家中,父亲脱下时清臣的衣袍,发现了他身上全是红紫色的斑点与淤青。
“救不活了。”
平常性格咋咋呼呼的弟弟玛吉次仁此刻也乖乖站在旁边,面色凝重悲伤。
村支书桑吉也很快赶来,还带来了时清臣的学生们。
几个小时后,县城与镇上的领导也接二连三的到来,把小小的屋子挤得水泄不通。
当天晚上,时清臣就断了气。
众人在商量着他的后事,领导决定将他的遗体送回老家,落叶归根,可青绕却在这时力排众议,阻止了此事。他把时清臣带到县城火化,在县城里唯一的一座寺庙门前长跪不起。
时清臣不是本地人,却给当地带来了千秋万代的功德,他配得到后世的供奉。
时清臣的骨灰顺利进入了寺庙中,青绕的视线紧紧追随着那坛子,心似乎也跟着时清臣,去到了遥远的地方。
寺庙中的格桑花开得正好,连廊里的经筒正在被人不断转动着,中间的风铃随风而动,发出悦耳动听的清脆声音。大殿里传来人们诵经的低吟,佛香从四面八方而来,保佑着世间万物。
原来风轻云淡才是刻骨铭心。
青绕离开前,对着存放时清臣骨灰的那个房间,回眸一笑。
我希望你来世吉祥又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