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
-----正文-----
* “地必给你长出荆棘和蒺藜来,你也要吃田间的蔬菜。”
“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
直到你归了土;
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
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我合上书,厚重的书页卷起空中浮游生物似的细小尘埃,我突然无法呼吸,胸腔中的空气正在被挤压出去。当被海水裹挟着下沉时被人歌颂赞扬的海会立刻露出恶毒的一面,如同一条伏击的蚺绞住愚蠢的羊,每呼出一口气它就收紧一点,直到压碎你的骨骼和脏器,惊恐地挣扎只会加速死亡,即便那是必然到来的。
“小姐?小姐?深呼吸,跟着我,来,呼...吸...呼......吸......”
我听到水下传来的混沌的声音,我跟着那声音艰难地呼吸着,渐渐地视线再次清晰起来,我又能感受到四肢存在了。
“你还好吧?”此时我才意识到头顶的声音来自那个白头发的神父。
“我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开口时被自己嘶哑的嗓音吓了一跳,我清清嗓子补充了一句谢谢,显然并没有得到改善。神父又说了些什么,我只大概听到了几个“宽恕、就医”之类的词和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我无法得到宽恕,如果我没有惹哥哥生气,他就不会先我一步迈入家门,他会帮我处理好血迹那么除了奶奶至少他能幸免于难;或者我拉住他跟他一同打开大门踏进地狱,这样至少我们可以在地下团聚。但我停在原地,目送哥哥走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夏以昼死后,我成了猎人协会心理诊疗室的常客。
要知道干我们这行时间长了没几个不需要心理干预的,一部分流浪体在成为危害社会的怪物之前曾是人类,在这些流浪体之中,又有极少部分保留了一丝可贵的人性,可惜人性放在这里对猎人和流浪体本身来说都是一种荒诞的痛苦,因此随着入行时间的增加,击杀的流浪体总数也随之增加,就概率而言,碰到此类流浪体也只是时间问题。
你在明知保护着另一只体型更小的怪物的流浪体并非宣传的那样无知无觉是只会杀戮的晶核傀儡,而你的任务是一定要让其消失的时候,难免不会在扣动扳机前犹豫,就在这关键的几秒钟内,它调动着不协调的四肢冲过来举起已经变成利刃的前臂向你砍去,又笨重地倒在枪下。更小的怪物尖叫着扑向前者的尸体,随即它的生命也被子弹带走。这时你站在硫磺味的硝烟里无法不怀疑自己这样做到底是不是错了,你杀死的究竟是危害大众的怪物,还是保护幼崽的动物,或者说,曾经的同类。
但我从未因此感到困扰。我只想变得更强,我不在乎流浪体从何而来又是什么变的,我想像我哥一样厉害,他守护临空市的安全,所以我努力消灭更多的流浪体让他在隧道巡航时不被它们侵扰,我守护我哥的安全。
夏以昼还是死了。
我闭上眼出现的画面永远都是哥哥站在门口回头跟我说话时露出的小半张脸,巨响、火光、浓烟、焦土、耳鸣、承载了我们儿时回忆的碎砖断瓦。
“既然长大了,那哥哥这次就不帮你兜底了。”这就是我哥可笑的遗言,说完这句话他就被炸得灰飞烟灭尸骨无存像从没出现过。我恨他,我恨他只给我留下了一条愚蠢的项链,我恨他偏偏留下了这条项链,我亲手戴上它现在又回到我手里。我无数次在坟前质问他为什么摘下它,送出去礼物怎么有还回去的道理?我说该死的,夏以昼你他妈还有良心吗?我用最下流的词痛骂他,诅咒他,我扬起鸢尾花束抽打在大理石上的他的脸上,他依然保持着灿烂的笑容,我一遍遍地抽打着直到花瓣全部从花萼上掉落,蓝紫色的汁液粘在石碑上,这是我哥虹膜的色彩。我在心里期待着有人突然揶揄地冒出一句,怎么跟哥哥说话的,没大没小。可是为什么?可是为什么每次回答我的只有哭嚎,我靠在冰冷的石头上仔细听,那非人的嘶鸣来自我的喉咙。
我无数次想刨开坟冢当面质问他为什么抛下我,我不怕见到我哥腐烂的肉翻涌的蛆虫和骨头,但我没有,因为我知道他不在里面。案发现场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发现他的任何身体组织,每个人都对我说节哀顺变,所有人都默认夏以昼死了,但他的尸体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个人就这样凭空消失,在没有实质性证据的情况下就这么推断他死了,我该如何接受?
爆炸发生之后的事情很简单,我被送医救治,除了脑震荡外我几乎算是健康的。所以我出院做完评估之后就回到了岗位上,我拼命击杀流浪体,刷新了最佳新人的晋升记录,我表现得一切正常,我依旧开朗乐观,直到有天被同事发现我对着打成筛子的流浪体持续开枪超过三分钟,弹夹早空了,我还停在原地木然地扣动着扳机。
于是自然而然地,我被停职强制做那个见鬼的心理干预去了。
医生说我不能面对亲人离世于是偏执地认为亲人还活着,我当时就火了,我说我哥没死,我说你凭什么说他死了你要拿出证据那个空坟冢还不能说明问题吗?我抄起花瓶向桌上的电脑砸去。
当然了,第二天我就去跟医生道了歉,然后听从了他的建议找一个精神寄托,这也是为什么我正坐在教堂里手捧圣经如同一条贪婪进食浮游生物的蝠鲼般大口呼吸,对着耶稣像惊恐发作。
每天我都要去教堂里待一会,但只是坐着,从天亮到黄昏,我不知道该忏悔什么。因为来教堂的第一天我就在神父面前细数了我的全部罪行,还能说什么呢?即便神父照常告诉我神会宽恕我,我依旧不能原谅自己。我不需要得到谁的宽恕,我只要我哥回来。
我苦苦追寻哥哥失踪的真相,然而所有证据都指向了一个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那个我听了无数遍的答案——航天署飞行员夏以昼死于一场意外爆炸案。
我在离开教堂后的第三天驱车前往航天署领走夏以昼的遗物。
在与死者关系的一栏填上“兄妹”后我成功领走了一个不算太大的纸箱,难以想象高大的无所不能的哥哥最后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纸箱,这就是全部了。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他最珍贵的东西都存放在航天署,因为职业危险程度较高,所以航天署有这样不成文的规定,可以提前把遗书和最重要的东西存放在档案室,以防遭遇不测。
他生前关系不错的同事认出了我,向我表示抱歉,他们都说夏以昼是多好多好的人,说他有责任心,说他总是关照他们,我没有回答。我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不会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我抱着轻飘飘的箱子离开这里,我的手脚都在发抖几乎要跪下。箱子被我放在副驾座椅上,空气中好像飘来了哥哥的味道,我知道这只是幻觉,我想起第一次哥哥坐我开的车。
“我们家现在多了个小司机,哥哥终于也能享受一下坐车的快乐了。”哥哥把安全带插进插口,眯起眼睛笑着对我说。我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告诉哥哥想去哪就告诉我,以后你也有人接送了!他嗯了一声敛起一些笑容伸手揉我乱我的头发。
我对着空气张张嘴想喊一声哥哥,可我除了呜咽发不出其他的声音。
“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
为什么远离不救我,不听我哀哼的言语?
我的神啊,我白日呼求,你不应允;
夜间呼求,并不住声。”
我日夜祈祷夏以昼能找到回家的路,神为什么不言不语?为什么送来的不是哥哥而是他的遗物?
回到公寓,我努力平复心情坐在箱子前。封条上有夏以昼三个字,这是我哥的字迹他的签名,我小心地将字条完整撕下,他在这世界上留下的痕迹太少太少,大部分都随着火光葬送在废墟里。
箱子里的东西整齐码放,有几个黑色的软皮记事本和一个透明盒子。
我先拿起盒子放在桌上打开。
一张塑封过的作业本的格子纸。边缘还能看出一丝丝的纸纤维,不是剪刀或者其他利器割下的,是被随手撕下的,有些泛黄不知是因为年月久远还是因为作业本本来就是淡淡的黄色。
凑近了我看到隐隐透的出背面的字,我捏起被用心保存的纸片翻过来——“对不起!”,是小时候的我歪歪扭扭的字迹。哥哥把它作为最珍贵的东西之一保存着,而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我却早已忘记事情的始末。
盒子里还有一颗牙齿,旁边有一沓正面朝下摆放的相纸,一块月牙形状的陶瓷碎片;被磨成铜色的塑料钻戒,塑料钻石早已失去光泽;一只松垮的起了球的黑色发圈,能看到丝丝缕缕断裂的白色皮筋夹杂在织物中。
我将物品一样样拿出摆放在桌子上,发现盒子底部躺着的两封信和一张捆绑着信封的字条:给奶奶和妹妹——夏以昼。
我的心如掉进河里的石头迅速沉没在一阵虚无中,这是......哥哥的遗书。
轻到几乎可以忽略重量的信此刻变得千斤重,发抖的手指忘记如何弯曲,我尝试了几次才从盒中取出信件,拆开封条,我挑出那封收件人写着我的名字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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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节选自《圣经》——创世纪——神的宣判(也就是亚当夏娃偷吃禁果后的惩罚其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