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咖啡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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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的棱角划过清晨人烟稀少的街道。江天枢收紧风衣领口,身子弯腰又缩了一圈。如果他再忘记剪头发,前额细碎的刘海再长一点,或许当眼罩能挡点寒气。
他的笔记本电脑没电了,但是写字楼还没开门。早上被闹钟惊醒,翻身一看见手机消息,他便匆匆往公司赶。昨夜凌晨飞机落地,他拖着行李回家睡了不到四五个小时,就得到对方确定合作的通知。对一个初创还在负债累累的小公司,这次资金流入万分重要,江天枢马虎不得。然而他到家倒头就睡,完全忘了充电的事。
“叮咚——”
离上班时间还早,园区的店铺个个玻璃门上挂着大锁。江天枢只是看见一家里面亮着灯,便急忙推门。
“不好意思先生,我们咖啡机坏了,现在暂时做不了。”
抱着电脑的江天枢门推到一半愣住。
“你们有电源吗?”他说,“我借用一下。”
吧台后的两人一并转过头来。江天枢拨开刘海扫了一眼,两个高个子男生,胸前别着云朵状的名牌。
“可以!”个子高的店员先招呼,“插座在这边。”
将笔记本放在吧台边桌接上电源,江天枢匆匆道谢,迅速在联系人列表里找到宁开阳发来的合同草案。缺乏睡眠的眼皮酸涩,他打着哈欠,浏览密密麻麻的白纸黑字,不远处的嘀咕声从耳旁爬过。
“早上开机不是还行吗。”另一名青年愁眉不展,他胸前的名牌多两颗星。
“师傅还要一个多小时才能过来。”刚才帮他插电的店员双手叉腰,“这次我真没碰。”
江天枢抬头看向操作间。两名店员正围着一台咖啡机嘀咕,并采用人类最原始的维修方式——敲击。
没有咖啡机就开不了业,开不了业就会影响一天营业额。租金不低的创新园区里,损失的每一点时间都会变成流向别家的财富。在这一点上,这家店和他风雨飘摇的小公司是一样的。
“好烦——嗷!”
随着名牌带星的青年梆地砸在机器上,“嗡”一声,咖啡机猛地喷出冒烟的开水。他霎时尖叫着蹦到一边。江天枢也下意识闭上眼睛,所幸那台机器离他很远,电脑幸免于难。
“诶,有水!”高个店员赶紧凑上前检查,“好像是管道堵住了。”
“吓死我了!”一惊一乍的青年嘟囔着去工作间拿拖把,店员也取来抹布擦洗台面。原本冷飕飕的天,两人都被吓得一身热汗。
“好了吗?”旁观的江天枢发问。他看不进合同,倒是完全被这一唱一和的闹剧吸引了。
“没问题。”店员抽了张纸巾擦干净手,“抱歉吓到您了。我们店长就是特别倒霉。”
江天枢终于注意到他胸前的名牌上写着店员明奎,“他是店长吗?”眼前的小伙子看起来更稳重。
“嗯,我是暑假兼职。”明奎麻利地重新忙起手上的活。江天枢见他谈吐临危不乱,从容大方,竟然只是附近大学生。而那咋咋呼呼的店长衬托之下,反而像刚来的新手。
“不好意思啊。”拖完地的店长也从工作间里出来。差点被烫伤,他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额头还有一层虚汗。“您要什么?这杯给您免单。”
“不用,我没关系。”江天枢摇头,他本来就借过,“谢谢你们,等写字楼开门我就上去。”
“同学是在实习吗,来这么早?”明奎撕开咖啡豆包装,一股苦香喷来。
“不是。”江天枢听他称呼,忍不住笑出声,“我是老板。”虽然负债累累穷得叮当响,但也是合法合规在工商局注册的老板。
“什么?”两人异口同声。
“完全看不出来,感觉您比他还小。”店长歪头,“年轻又有才,我这杯必须请您了。”
“真不用。”江天枢被捧得止不住笑。这店长看起来跟他也差不多大,油嘴滑舌一套一套的。
“您不忙就让他做吧,没事的。”明奎摆手,“别的门店都是三个月上门检查一次,他一个月就要报修三次。维修师傅见他就烦,这下轻松了。”
江天枢打心底觉得今天出门撞上一对活宝。看明奎说话的架势,一点没把对方当上司。下属之间亦有区别,如果是宁开阳就绝不敢这样。
“本来我们可能上午都开不了门,”店长被攻击也丝毫不觉尴尬,“但您刚来机器就好了。这可是过命的交情,您以后一定要常来光顾啊!”
这下连江天枢都心服口服。既没让他觉得自己白占了便宜不好意思,又拍对了马屁。他看了一眼那块带星星的名牌,陆嘉。
每个天不亮就起床上班的人都是有气无力的。但即使门外秋风萧瑟,陆嘉也像一团四处乱窜的火苗随心脏跳动。客人从江天枢身后推门进来,咖啡店开始营业了。青年殷殷期盼的眼神很难让人再次拒绝。“好吧。”江天枢不再推辞,释然地弯弯嘴角,“给我杯热拿铁,少糖。”
江天枢回到办公室时,宁开阳已经在工位上收拾桌子了。
“辛苦了。”他从宁开阳旁边路过。离正式上班时间还有一会儿,这个一流大学的高材生能拿到更好的薪水,却相中他这家刚起步的初创公司,江天枢心中很感激。
“没事哥,本来我也要忙。”宁开阳将纸巾丢进垃圾桶,回过头,“你去云端咖啡店了?”
“什么?”江天枢愣了一下,意识到他看见了自己手上的咖啡杯。云端咖啡店的标志是一朵棉花糖似的白云,“这家有问题吗?”园区里有很多家咖啡店,过一段时间就会倒闭换上新招牌。他很少喝咖啡,所以没在意过外面的名字。
“没,只是大家喜欢点这家,说留备注就有帅哥店员在咖啡杯上画画。”宁开阳转头四下望了一圈工位,“你看何姐桌子上的笔筒。”
江天枢走到办公桌前,他这才发现那藏在文件后的是个用过的咖啡杯,云朵变成了跳舞小人的裙子。直觉告诉他这细致的笔画出自明奎,毕竟很难想象陆嘉会做这种事。
“挺好。”江天枢走向自己办公室,盘算着下次让他们给自己也画个。推开门,他笑容僵硬在脸上。他忽然意识到从走出咖啡店到现在,自己的嘴角一直没下来过,而且已经在思考下次去的计划了。
他在无形之中被自己梦寐以求的推销技巧套住了。陆嘉,真是可怕的男人。
江天枢再次推开玻璃门听见风铃叮咚作响,是在两个星期后的周末。这片创新园区都是上班族,休息日人烟稀少,只有“幸运儿”在加班加点。
空有老板的阔气名头,江天枢其实每天都焦头烂额,连自己的工资也保不定。当他看见明奎熟练地将一排咖啡装进外卖纸袋时,不由得叹了口气。
“哟,江总来了!”门铃一响,操作间的明奎便抬起头。
“谁教你的。”江天枢啼笑皆非,刚上来的一股忧郁瞬间被打散。
自从上次他拿着咖啡回办公室后,宁开阳便假公济私,以“老板严选”的名义在这边给办公室的人订了两次下午茶,要到了团购价。陆嘉一点就通,第二次每个杯子都画了画,还拉着明奎亲自登门送表示感谢。
江天枢总觉得自己在这个过程中被占了便宜。但那一天冻得渗人,而办公室里突然出现陆嘉的脸让他惊讶得心里发烫。虽然明奎强塞给他的那杯热拿铁上画的小花技术有失水准,他也小心地将杯子洗干净保存在柜子里。
“江总今天要喝什么?”
“拿铁。”十二月初,咖啡店的暖香放松了他的神经,“陆嘉不在?”
“他今天休息。工作日两个人,周末我两一人一天。”明奎拉开淡奶罐头,“剩下的那天我去做家教,他去给朋友的酒吧帮忙。”
连轴转的人生。“真辛苦啊。”江天枢感叹,自公司成立以来他也是这样全年无休,“你做家教?学生怎么样?”
明奎的犹豫已经成为答案。“还好,”他模棱两可,“他家长很大方。”
真委婉。“赚钱嘛,不寒碜。”江天枢总结,“你几年级?”
“大二。”明奎补充,“陆哥其实只比你小半年,但是来的人都以为他才是学生。”
陆嘉跟自己差不多,但比刚来两个月就开始憔悴的宁开阳精神太多。不知是工作影响,还是那双发亮的眼睛聚精会神注视他时欺骗人心。
“哥也很年轻。那天来时我以为哥是附近公司的实习生,没想到已经是老板了。”
“老板?”江天枢自嘲,“我这叫失信人员预备役。”思绪烦躁时他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昏睡过去,醒来麻烦仍毫无头绪。
“万事开头难,我给学生上课也一样。他以前完全听不进去,现在好多了。路一步一步地走,都是向前的。”明奎抽出纸杯,单手撬开马克笔笔盖,“哥想画什么?”
被一个比自己小的男孩安慰,江天枢心情复杂。“随你。”他只是进来暖下身子。
“今天特别冷,那我给哥画个太阳。”明奎在云端上涂了几点光芒,又在底下画上花花草草,“江总公司业绩蒸蒸日上!”
“你别学陆嘉!”江天枢终于忍无可忍。
两人笑完了,热拿铁放在面前,江天枢双手握住纸杯,温暖冰冷的指尖。
“但陆哥很厉害,我很佩服他。”新订单的声音响起,明奎背过身去操作电脑,“跟他久了就明白,难怪他是这一片的销冠。”
“销冠?”
“名牌上的星星是明星店长的标志。”明奎在胸前比划了一下,“陆哥最喜欢炫耀了。”
想想陆嘉得意洋洋的样子,江天枢歪了歪嘴角。“可惜明星今天不在。”难怪今天店里分外安静,原来是少了陆嘉一人造出十个人的效果,“我还想听他讲生意经。”
作为一个实践派,他和宁开阳这样的技术流沟通起来相见恨晚。但做生意总有需要磨嘴皮子的时候。自身资本只是评判的标准之一,“会来事”却是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栏。陆嘉是与他完全不同的另一派,没有好坏,各有所需。
“你不问他也讲,憋不住的。他很羡慕你。”明奎信誓旦旦,“陆哥说他当初也想自己开店,但不敢承担亏损的代价,还是选择了连锁店打工。所以他觉得你自己做老板,比他更勇敢。江总在他心里,”明奎挽起袖子,展示胳膊上的肱二头肌,“是真正的猛男。这是他的最高评价。”
“铺垫这么长,”江天枢抿了一口咖啡,垂下眼睛。“就是为了露一手?”
雪白蒸气偷偷熏红了脸颊。他一度以为自己是落魄的。同龄的同学拿到了高薪,找到了爱人,拥有光鲜亮丽的朋友圈。而他日以继夜地忙碌,回到狭小的出租房,生活毫无起色。陆嘉每天看起来比他快乐太多。这样的自己也值得成为羡慕的对象吗?
“我是说真的!”明奎辩解,“你自己问!”
“干你的活去,小朋友。”闲话至此,他也不再多缠,拿走咖啡,“回见。”
“拜拜——”
回到写字楼办公室的江天枢,第一件事便是目标明确地拉开木质柜门,找到那个放在角落的咖啡纸杯。他将干净的空纸杯和明奎刚给他画的放在一起,细细打量。
与刚才当场表演的“大作”相比,上次下午茶送来的拿铁,纸杯上的花朵肉眼可见是东施效颦。即使努力模仿了原作笔画的痕迹,“花颜”也高下立判。
杯子是陆嘉学着明奎画的,因为他知道这杯热拿铁一定会送到自己这里。江天枢无比庆幸自己没有随手丢进垃圾桶。他将纸杯小心收进包里,关掉所有灯,在黑暗中锁上寂静楼层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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