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事
-----正文-----
江天枢扶着墙在黑暗中摸索到开关,打开厕所夜灯,又吐了一次。
他从来没有那么憎恨过S市的温暖,像永远晒不干的棉被发热却不断滴落水珠。六月盛夏,他裹着两床被子冷得发抖,又大汗淋漓。分不清白天黑夜,他睁不开眼,却无法入睡,一落入黑暗,噩梦断断续续地交织缠绕在脖颈上令他近乎窒息而悚然惊醒。
从床头柜下摸到两颗退烧药,他颤抖着拿起水杯服下,用尽全力在联系人中找到何姐的头像。键盘上的字母变成一百零八个,他实在看不清,发了两句语音,眼前一黑。
从沙漠沉入深海,被洋流冲进岩浆,世界摔碎重组,像一百万块被倒进缸里搅拌的拼图。刺耳的警告在耳畔尖锐地叫嚣,他是断裂的链条,残缺的齿轮,无法运行的程序,是第一百万零一块多余的错误。
泪水和汗水混合着浸满枕头,江天枢在夜深时朦朦胧胧睁开红肿的眼睛,被未读消息的晶白闪灯扎得生疼。从被子里伸出手,他在黑暗中打开屏幕,刺眼光芒照着他惨白的面孔。
只有一条短信,是何姐的,告诉他一切都安排好了,让他放心休息。
手机从汗湿的掌心滑落,金属砸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他蜷缩在沉重的厚实棉被里,断断续续呜咽。不远处书桌上,早已衰败的月季花垂头静立在月光下。
连续两天出汗到近乎脱水的高烧让江天枢现在头脑异常清醒。他花了一个上午和几个负责人对接完了缺席两天期间的工作,又重新开了和几个分公司被延期的电话会议。宁开阳那边的状况仍然不容乐观,一向聪明自信青年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犹豫,称自己会继续想办法,江天枢无心深究,任他自行解决。如果宁开阳没有一点本事,也不会坐上今天这个位置。
正午的阳光落在背上,江天枢终于不用再冷得发抖。在他修改测试反馈报告的时候,随着“咚咚”两声,办公室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江总,”何姐提着袋子,“吃饭不?”
江天枢没什么食欲,他这两天胃里吐得一干二净,无论吃什么都存不住,但正是如此更需要能量。以前在C市,天一凉他就容易感冒,早习惯一个人处理问题。但到S市来,病得这么严重还是头一遭。
“注意身体啊,今天看你脸色还是不好。”他们有时会聊天,何姐顺路就在他办公室吃饭,“过几天端午节放假,生病了多可惜。”
江天枢看了一眼笔记本的备忘录。因为没什么娱乐活动,他很少关注假期,但下面的人可是翘首以盼。“你们去哪里玩?”
“怎么玩?陪我女儿做卷子,明年小升初了,冲一下市重点。”何姐翻了个白眼,“你们这些年轻人才是天天想着玩。昨天吃饭聊天,小明说想让他男朋友带他去看龙舟赛。他是外地人,之前没见过,来都来了,凑个热闹。”
明奎是Z市人,Z市是知名的内陆平原,读书时的C大则位于重峦叠嶂的山区。在水源不丰富的地方,很难发展成熟的龙舟比赛,只有沿海城市才能形成文化氛围。而在附近的几个地区中,又以S市的比赛规模最大,不少外地的队伍都会赶来。
“太热闹了,十几万人围着,我可挤不进去。”江天枢知道那副盛况,他见着人多就头疼。话说完,他忽然发现哪里不对。“他就这么说了?”他以为明奎只是私下告诉何姐一声,但听起来他一点都不避讳。
“说了啊,你才知道?”何姐将鸡骨头吐在盘子里,“都是同事,不待见也不能摆在明面上。何况人家会干活,给请客、帮带饭一个不落。伸手不打笑脸人,你说这长得又帅,成绩又好,又会来事,我都想弄来当女婿,怎么偏偏喜欢男人。”
“是啊,”江天枢用筷子尖挑开一片苦瓜,“怎么就喜欢男人呢。”
他最终也没吃多少,何姐念叨着让他多休息收拾了桌子。身体还是虚弱,持久的高烧夺走了精力,办公室里开二十八度的空调让人微微发冷。江天枢将衣服盖在身上靠着躺椅休息,额头依然浮起一层虚汗。
“江总,”两下敲门声,“五月的总结表弄完了。”
“放着吧。”江天枢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轻缓的脚步,纸张互相摩擦的细碎噪声令他眉心发紧。
“小龙说,”桌前传来低低的声音,“陆哥最近状态很不好。”
“不关我的事。”江天枢拉起外套蒙住头。
一声轻缓的叹息,随后是咔嗒锁响,办公室的门再次关上。许久,他扯下外套,透过落地窗望向对面大楼,在滚烫的日光中用力揉了揉通红的眼睛。
“没问题杨哥,我肯定来。”
在六月,不仅是何姐女儿要小升初,杨总在市重点高中的女儿高考结束,成绩斐然,成绩还未公布,就已经得到了全国前三的大学邀请。杨总高兴得不能自己,大办升学宴,把叫得上名号的人都请来了。
年轻漂亮的女孩跟着父亲举杯,向着前来道贺的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感谢。江天枢和王总一块儿祝福了她。知道他是C大的优秀毕业生,杨总又抓着他多说了几句。今天的宴席主导是白瑛屋以前的大厨,精致漂亮令人垂涎欲滴,江天枢却提不起动筷的欲望。胃里泛酸,他知道那已经不是生病的原因。
但如果饭桌上没有合适自己的话题,食物就是救星了。这种场合桃红不能作陪,江天枢只能选择在侃侃而谈的王总旁边当听众,一颗花生豆在舌尖上玩三分钟。
“要我说,闫大师是真有本事。”王总筷子点碗,“我项目一直谈不下来,请他来家里看了看,让我把床的朝向换了,你说巧不巧,第二天人家就来签字了。”
“西山那边的闫大师吗?我也知道。”他们对桌的领导点点头,“前几年我儿子出生之后,一直反复生病,去他们隐泉寺让大师改了名字,现在是他们班上长得最好的。”
S市东面临海,西面盘山,山上有大寺名为隐泉寺。在群众信仰普遍的S市,隐泉寺是逢各大节假日的热门旅游景点。无论是否诚心向佛,都喜欢去隐泉寺求签烧香,再往寺中一口清泉投硬币许愿。江天枢对这类文化活动兴致缺缺,但作为土生土长S市人的李铄从小饱受熏陶,乐此不疲。江天枢之前就没拗得过他,同意林行云给他搬棵发财树放在北星门口,姑且充当养眼的绿色植物。
“哎,今天老龙没来太可惜了。”杨总正巧端着酒杯经过他们这桌,“就是他去年给我介绍的闫大师,我老婆带女儿去了一趟隐泉寺拜菩萨。过两天拿到通知书就去还愿。”
“龙总怎么了?”江天枢低声问王总。龙总和杨总是老友,按理说,这种场合必然会到场祝贺。
“喔,前两天他说自己体检结果下来了毛病多,休息一下。你知道这个年纪都这样,这不端阳节活动,我还让他去隐泉寺吃两天斋饭清下火。”
龙总的问题恐怕不是一顿饭能解决的,有时候神佛也无能为力。江天枢将叹息压在心底。王总见他脸色,知道他没放在心上。
“你之前不也病了吗?项目也莫名其妙丢了。有空去拜拜吧,人一倒霉起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王总吹了一口调羹里的海参汤,“天底下就是有那么多神神鬼鬼的事,哪能说得清呢。”
夜里十一点。
一身酒气的江天枢推开房门,踉踉跄跄摔在沙发上。他趴在靠枕里闷了五分钟,才在窒息而死之前翻过面。桌上漂亮花瓶里的月季枯萎泛黄,边缘蜷缩。夏季气温越来越高,它快开始腐烂了,但江天枢还是没有扔。窗前的兰花也因缺水而蔫了精气神,软趴趴地垂着。
他应当去洗漱,睡觉,然后在明天七点准时起床开车上班。他的生活是规律的发条闹钟。但江天枢只是仰躺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那是他教堂的穹顶画,开心时是神明载歌载舞,低落时画恶鬼尖笑。但是现在一片纯白,因为他的身体空空荡荡。
侧身抱着枕头,他闭上眼睛。就算知道这样会让明天浑身酸痛,他也没有力气支撑自己走到床前。埋头蜷缩成一团,棉麻的枕套被一点点冰冷浸湿。
一段熟悉的工作专用手机铃搅动发麻的神经。江天枢睁开沉重的眼皮,紧皱眉头痛苦地抬头。桌上在发光,现在是凌晨一点。他骂了一句,抬起胳膊抓过手机,在见到联系人名字时心脏一停。
他按下接听键,竟不敢开口。
“哥,”听筒中传来哽咽的声音,“我撑不下去了。”
“让明奎回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