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月亮与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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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黎博利人都有着卓越的视力,有些传说里,甚至有人能从倾盆大雨中辨别出雨滴的样子。”罗德岛宽阔的甲板上,翎羽向身边戴着兜帽和面罩的年轻人认真地说。
“何等的敏锐啊,”年轻人轻靠在栏杆边望向远处,难得显出轻松愉快的神情,“你的视力想必也很好吧,翎羽?”
“唔……还可以吧……”谦逊的黎博利略颔首向这句夸奖致意。
年轻人笑起来,他的笑声有些沙哑,显然是被辛辣的理智液和不规律的饮食弄坏了嗓子。他转过头来,似乎正想对翎羽说些什么,这时甲板那头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的话语停住了。
翎羽沿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在不远处和常驻舰上的医疗干员谈话,不多时他从外套的口袋中拿了些细小的东西交到医疗干员的手里。很快他注意到了甲板这头的视线,转而向这边走来。
翎羽注目着来人,他是位身姿挺拔的男性,步伐稳健,几乎带着些弹性;先前转身的时候不自觉地依赖脚后跟来改变身体的方向,落步时又毫不犹豫,种种迹象表明他已经从军多年,战士浸透骨头的一丝不苟和刚强在他身上格外令人瞩目。他不年轻了,下巴上有灰白的胡茬,较深的眼窝也使他眼角的皱纹看上去更加深重一些。但他的髭须打理得整整齐齐,面容也十分英气,毫无疲态,宽阔的眉宇大理石穹顶般缓缓隆起,浅灰的长发简洁地拢在脑后,两侧金色的耳羽显示他的种族。他笔直地向两人走来,与他们问好。
“这位是翎羽小姐,拉特兰出身的黎博利戍卫。”年轻人为初次见面的两人引见,“翎羽,这位是赫拉格先生,阿撒兹勒诊所的领袖。”
两人互相握手,令翎羽惊讶的是这个年长男人的姿态:他微微点头,略欠身,握住了翎羽伸出的手指。他的手掌宽厚有力,指根生着厚茧。与之暗示的深厚资历相对的,是他温和的神情,完全是一位可亲的长辈。
“您是刚回舰上吗?”翎羽注意到他腰间的长刀,舰上虽然也有喜好佩刀行走的干员,但对方显然不是会轻视岛上规则的人。
“是的,才到不久,来向博士述职。”赫拉格抬手轻按住刀柄末端,微笑着望了身旁的青年一眼。
“既然如此,”青年向翎羽抱歉道,“恐怕要失陪了,下次我们再一起聊吧。”
两人离开的背影让翎羽产生了轻微的落差感,年长男人步履和缓,脚步轻柔了许多,与年轻人并肩而行。
“将军,您比预计的早了两天归舰。”青年将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平静地说。赫拉格实际上能看出他在做什么,他正捏着口袋内侧,为自己手中没有任何文件可以分散注意力而有些许焦虑。
“一切比设想的顺利,博士。”赫拉格答道。
青年沉吟片刻,说:
“那我们去会客室坐坐吧,就不必去办公室了,任务报告两天后我让人去取。”
赫拉格闻言停下了脚步,侧过脸看着年轻人。青年忽然变得有些窘迫,他用兜帽遮盖自己的眼睛,没有回应赫拉格的目光。
在廊道上青年用通行证刷开了办公室的门,在门开启的瞬间,青年轻声说:
“别生气。”
办公室里四处堆放着文件,有几处的纸张码成四四方方的长方体,足有半人高;一叠作战记录的卡带放在茶几上,有几张被抽出散乱地放在桌面,喝了一半的罐装浓咖啡放在一旁,而对面的显示屏正在待机;长沙发上放着枕头和毯子,毯子松松叠过,放在枕下。
出乎意料地,赫拉格并没有出语责怪。他只是走到办公桌前,简单整理桌上散落的文件夹。桌子一侧的通讯器略微发烫,而桌面两侧都高高地堆上了书籍和纸张,可以想见,坐在这张桌后工作时,人一定会淹没在无穷的讯息之中。
青年有些慌乱地拿起几本书放回书架,又把几张合同归进文件夹里。赫拉格将案头的书本递给青年,同时看着他说:
“不要喝那么多理智液,博士。”
年轻人背过身去,把文件夹归档。赫拉格在他身后走向茶几,弯腰拿起咖啡罐,柔和地说:
“除了咖啡和瓷杯里……大概还有一些在您身上吧。”
年轻人几乎是羞愧地从内袋里摸出了一个金属小瓶,交进赫拉格的手里。赫拉格接过沉甸甸的方形瓶,将它和腰间解下的长刀一同放在茶几上。
“长时间超负荷地工作会降低效率,”他抬眼看向不知所措的年轻人,“您赞成过这个观点。”
“是的。”青年别开了头。
“那么,为什么呢?”
“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青年叹了口气,他忽然在长沙发上坐下来,倚在靠背上,声音变得拖沓而松懈:
“紧急任务,一个月,无法建立通信渠道。我签署任务书的时候上面写得很清楚。”
他摘下面罩,露出疲惫的脸,兜帽也拉到了脑后。在办公室的白炽灯光中,赫拉格看见他眼下的青印和略显不解的神情,他轻声说:
“自打您因为任务离舰之后,我总觉得沮丧。”
赫拉格微笑了,他抬手轻轻抚摸年轻人的鬈发,年轻人闭上眼睛,缓缓说道:
“您记得离舰前一天夜里我问您的问题吗?”
“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它的答案,博士。”
那个晴朗的夜晚有一轮辉光烂漫的月亮。满月已过,月轮清亮的边缘被削去些许,望去锋利而平滑。青年倚靠着甲板的栏杆,月光明亮,在地面照出他深黑的影子。
“博士,还没睡吗?”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青年转过身,不无惊讶地看着来人:
“将军?”
他轻吸一口气,对来者说:
“明天清早就要启程,您不休息一下吗?”
年长男人走到栏杆边,温和地说:
“您不也睡不着吗?”
他们回到房间同坐。年轻人的房间整洁无物,除了一张床,其他陈设都像个会客室。月亮透过窗户,向他的枕上投下一片清辉。他们对面而坐,那片寒冷的月光使两人都想起了甲板上的所见:罗德岛本舰下方是一片黢黑的树林,悬停的阴影覆盖了部分树木。而月夜静谧的光辉穿过幽暗的林间,将树影拉得很长。银色的月光随着树叶轻微摇曳,深浅不一,令人目眩神迷。
年轻人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夜风长驱直入,吹动窗帘。赫拉格起身来到青年身边,为他把飘摇的帘子拢住。
他们接吻了。这是一个简单的吻,青年拥住赫拉格的脖颈,赫拉格宽厚的手掌托住青年的脸颊。他们额头相抵,相视一笑,继而重新亲吻。赫拉格短短的髭须扎着年轻人的唇边,这个吻结束之后,年轻人把头埋在赫拉格的肩上,柔软的短发让人发痒。
“将军,”他问,“什么是恋人间的别离?”
当夜谁也没有睡。他们坐在床边,月光映出彼此的面容。他们都读过无数关于月亮与别离的诗篇,然而谁也无法开口谈论眼前的离别。沁凉的风充满了整个房间,青年微微一笑,他轻柔地说:
“我缺乏这方面的经验,将军。失去过往记忆的人只能凭他人的描述来想象事物,不过,我想没有一本书能同亲身体验一样带我领略事物的本质。”
“是的。”赫拉格回答。他和眼前的青年不同,他漫长的生命里经历了无数的分别,有些人一经告别就再也没有归来,有些人回来了,却不再是原来的他们。尽管如此,他仍然答不上青年的问题。在难以诉诸于口的痛苦中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了窗口的月亮,那块冰冷的巨石,漠然地反射着银白的光线,它伤痕累累、冷酷无情,就像离别的命运。
朝霞慢慢从天际升起,轻盈的夜色逐渐淡去。赫拉格看见月亮逃走般向西退去,沉没在明朗的淡蓝色天空里。
“天快亮了。”青年说。
为什么天上要闪出晨曦?
青年转过脸来,熹微的晨光照亮他眼角的泪痕。
“将军,”他问,“为什么相爱的人要别离?”
在办公室的白炽灯下,他重新提起那个夜晚。他说:
“我好像找到答案了。”
他伸手抱住了赫拉格的腰,慢慢说:
“恋人间的别离,就是月亮。”
月亮变幻莫测,永远也不会安定,只有片刻的圆满。然而无论在哪里,它的引力都搅动海洋,源源不绝的海水涌向它,又受到拉扯而分散。潮落潮升,海面之上繁星闪烁,熠熠生辉,一切随着世界预定的轨迹运行。
“不。”赫拉格突然说,“不是这个问题。”
他俯下身,牵起青年的手。
“你问我为什么相爱的人要别离,”他深深地看着青年的眼睛,轻声说:“我的答案是,我们不应当分离。我会留在这里,留在你身边。”
窗外阴沉的天空忽然下起雨来,赫拉格发现自己偶然一瞥竟看见了雨滴的形状。从高空落下的水珠被空气挤压得不规则而微扁,迅速地砸在窗棂上,摊成薄薄的一滩水花,从建筑上滑落到树间去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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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朋友约的稿子!这位好心的朋友没有提任何要求,就让我自由发挥了QAQ太感谢了!仍然是我流男博,核心意象来自于两首诗歌:普希金的《月亮》 和古米廖夫的《太阳嘴唇》,都是非常优美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