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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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木里躺着两幅栩栩如生的画卷，枕着长眠的陶。

剑眉入鬓，合拢的眼睫下乌青淤落于在积肿的水下，大致可辨少年人的神姿——是个骄矜的公子。

芙蓉自水中脱立，远山黛色点染了垂柳，柔软的枝条顺着风逗弄着与汀洲中的兰芳，棹开的涟漪被笔墨蘸起，向下渗开墨色，以工笔勾勒作娘子的容貌。

披着的华服左襟下挂着佩囊，芷草里掺了辛辣的椒粉，被翕动的蝉翼扫进鼻翼里，刺得生疼。

腕侧的漆红的木盒中躺着一枚混圆的香囊，缠枝外壁以两重机环，把焚香盂托起，少年清朗的声音与香烟一起通入五感，抓着她，把她按入了画卷中的华胥境。

是我，她想道，那是我。

“卿卿，我心悦你。”

“你可愿……”

浓郁的香气流进喉中，惊呛了漱晚，下意识往后瑟缩了一步，后背抵在墙上。轻浮浅薄的爱听得多了，是与恨一体同生的胞胎，真切的情意是茶里映的朔望，被汤液底色绘上云端的色彩。

几乎是同时，空了的瓷茶杯哐当一下落在瓷碟上，惊得心悸，残余的茶汤顺着光洁的壁落在底端的渣子中，半清半浊是雨过的泥泞。执着瓷杯的手如今空落，起落了一下，轻轻把漆盒推了回去，罗裙的红袖擦过木桌，弹出零星几点的茶水被汲干。

“襄王有心了，不敢高攀。”她听到自己说。

她早知道的，但不应该是这样。

茶汤久置后会如死水一般苦，酸涩的后味倒着从喉咙里出来勾着舌根，徘徊不散。被合上的漆木把香囊中冉冉的烟气阻断，室内只余下花枝清冽的气息。

她看到少年面上藏不住的欢喜与爱意和燃香的余温一样，不过须臾，散得一干二净，好似从未出现过。

“是在下唐突了，贸然打扰，还未问过娘子心意。此物是自府中采下的，方时便觉得与娘子的绝色相称，便就留给娘子吧，也算是在下的歉礼。”少年折下的桂花枝连着无声的言语郑重置入了瓶中。

少年翻身于白马上，被皓洁的月色吞没了身形，是不会再来，也不会再见了。

“娘子，请，不必拘谨。”

妇人一身素白，贵气和浅淡的桂花气却在无形中逸散开来。坊楼里往来的贵人极多，妇人却少见。

坊楼里供给的零星的茶渣子不比峨眉上被雪洗过的茶，清澈的茶水回旋，连细沫都没有泛起，比抛掷的缠头要金贵。

“夫人不必担心，公子与……”坊楼往来的仪态端方的妇人不过两种，一种是娘娘，一种是夫人。

夫人抬起了干干净净，却有几道积久金玉压痕的手腕，截断了她的话。

“同安总是顽劣，给娘子添麻烦了。近日同安出了些意外，落了缺，不知娘子可愿意相助。”

“公子有恩于婢，这是自然。”

“那便好。”夫人得了应允，脸上与话里都沾满了笑意，“这茶是峨眉山上来的，用雪水煮开，极是难得，可要尝尝？”

茶碗被捧起，微斜。茶汤的温热感透过白瓷钻入指尖，浅流从喉咙蜿蜒探下，冰冷地流入四肢百骸。

“嘶……”

茶汤在她的舌上铺开一片清甜，是平生从未尝过的滋味，是寒凉与温热的交织，是蛇信的翕动，是尖锐的甜腥气。温火在丹田里灼烧出千疮百孔，四肢百骸被冰棱封动，令她动弹不得。

长蛇自芳草岸缘游入湖面中，烟紫的鳞片细密覆在唇上，在湿滑黏腻的吻里，和她交换了甜腥的气息。血与毒液交融成无色的泪滴落在湖央，溃散的镜影在月色中倏然失色，皮肉腐烂，俑上布满裂纹。

画卷燃起了火，把她驱逐出来。

但繁花仍然盛开着，在厅堂外，门在不经意间被她狼狈地撞开。

她轻盈地自马鞍上跨过，踏在门外的毡褥上。几名青衣捧着刺绣繁复的毡褥，俯下身去逆序铺就，毡褥上缀满了秋菊。花茎被茶水浇灌，抽得更高，卷曲的花瓣状作干枯的手骨，搂抱向衣角下的脚踝，抓挠出了几道交错的血痕。

她抽出齐列两侧的长戟，凛冽寒光干脆地挑碎了伸向她的手。长戟太重了，她想，肩背与手臂都承受着撕扯。

毡褥笔直铺成的道被从锋芒中利落地截断，青黑的尖锐方石躺着，盖上圆融地刻了九字铭书，其下压着数百个过于华美的端正字迹，是被楼里颂了多年，引人艳羡的传奇佳话:

郎君的爱意始于花间莺鸟啼鸣，冰下清泉涩流，止于山倾水断，缠病英年。娘子倾慕英姿，闻讯形销骨立，自甘服毒同葬。天地为之所感，成就一番姻缘。

繁重的秋菊被厚重的石门拦截，门角积聚了雪与余烬，满目白茫茫，风声也作肆意的讥笑：可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残损的叶上是匹配的八字与婚书，以血为书，以皮为纸。意料之中的，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漱晚”二字端正地书于其上。

“漱晚。”

有人在喊她，在石门之外，声音从纸面剥离出来。

传来的还有嘶鸣声，马蹄轻轻地在地面上刨出泥土干裂的痕迹，马夫是一道模糊的形影，为她推开了门。

“娘子，请回。”

请回？请回何处？

坊楼？或是富贵人家？

她不知晓，可又别无选择。她往前走了两步，踏着一地的枝叶霜雪，断裂的骨殖在身后不甘地发出狰狞的低吼，阴沉地看着她登上了车马。

差役在她坐稳后驱动了车马，马蹄折断了被重霜压弯的白草，陷入结块的泥土中，嗒、嗒、嗒……

车马遮蔽住了视野，听得漫长的蹄声。她逃离了那个金碧囚笼，是吧？

但差役没有回答她，好像是默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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