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渡章
-----正文-----
许三多摇摇晃晃地坐在车上看着书。
“三多,别看了。”史今轻轻碰了碰他的膝盖“光线暗,伤眼睛。”
许三多抹了把眼睛,低低地应了一声。
史今歪着头去看他脸“怎么哭了?”
“这本书它让人很伤心,真的,很伤心很伤心,有一尊快乐的雕像,忽然有一天他懂得了伤心。他看见……”
史今听着他絮絮叨叨地念叨有些失笑,他总会在这种时候觉得许三多还是个孩子。
“那是挺让人难过的。”他拍了拍许三多的后背,给许三多顺着车窗往外指“看看风景吧,转换转换心情。”
许三多跟着他的指引往外看“外面好大,都没去过。”
史今安慰他“会去的,我们都会。”
许三多嗯了声,有些兴奋了“都是平原。跟我家不一样。我得好好看看这个平原。”
“跟我家一个样,阔得没边。”
许三多听史今这样讲又起了点兴趣“班长家是什么样的?”
“冬天雪特多,一下啊……”
史今看了看四周,都在睡觉,于是放心地把许三多搂过来,在他耳边讲着自己家的事儿,人在讲家的时候总会想家,会不自觉地感慨几句。
许三多抱着他不撒手“班长要回家吗?”可怜巴巴的样让史今忍不住笑“我保证,我不回,我们三多在这儿呢,回家干嘛。”
许三多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整个车厢只有成才和许三多两个人还醒着,其余人都睡的正欢。许三多被史今说的不再看书,人就更无聊,视线到处跑。
和成才对视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一愣,许三多知道成才肯定还在生气,于是错开视线去看别处。
一只烟扔到他那儿,许三多捡起来有些高兴地看着成才。
成才冲他勾了下手指,他兴奋地悄悄移过去。
成才淡淡地一句话结束了他俩这段最长的冷战“都算了吧,如你所愿,咱俩以后当朋友。”
许三多简直感激涕零地猛点了下头“嗯。”
成才和他悄声唠着小话。
“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
“我记着数呢,你看了五个钟头了。”
“我什么也没想。”
成才不依不饶继续说“你还在哭。”
“那是我看书看难受了。”
“童话呀,”成才颇为不屑,“快乐王子呀。你想点实用的好吗?”
“好……你说人会伤心死吗?”
“你死个给我看?想点有用的行吗?”
“嗯,想了。”
成才叹了一口气,他谨慎地靠近许三多,贴在他耳边说话,许三多感觉不自在,忍不住躲,去看史今。成才烦地拍了他一下“说正事呢,你躲什么。”
这下许三多不敢动了,安静地等他开口。
“我准备跳槽去三连。”
极为隐秘的一句话,惊地许三多几乎要跳起来“你疯啦!”哪怕许三多用的是气音,这声音也够大的了。
“你能不能小点声!?”成才被气的磨了磨牙,要是以前他早一口啃上去了,可现在刚和好,成才还不想被指责说话不算话,于是只能把这冲动压下去。
“许三多。”他叫许三多的名字“我在七连没机会,三连就不一样了。”
许三多看他,成才眼里流动着机械般精准的算计“你记得咱们说的话吗?在这儿,轰轰烈烈的干一辈子。许三多,两年役期很快就满了,现在有限的不光是机会,还有时间。我得留下来。”
许三多沉默了好久。
成才不喜欢他沉默,于是开口给他保证“我这就是一思路,假如啊,我说假如……”他顿了下“如果我能在这场演习里走到最后,我答应你,留在七连。行不?”
许三多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嗯。”
好朋友之间是不能亲吻的,成才咬了下自己的下唇,看着许三多又悄摸移动着回到了史今身边躺下,看着那紧贴的俩人。
在心底告诉自己,忍一忍,忍一忍。
就像他会为了当狙击手放弃吉他一样。
为了最终得到许三多,这种忍耐是必要的东西。
闪光弹或者照明弹,总之是有光的东西往天上飞,看上去倒像花,漂亮。
史今和许三多一块儿看着,史今回过头,看着许三多,手指扣上帽子的那个扣,温柔地帮他正了正。
“真漂亮。”他说着。
许三多赞同地点头“是,和花儿一样。”
史今眉眼弯着“我总觉得每个人心里都开着这样的花,一片片的,可漂亮。”
“三多,班长提前祝你八一建军节快乐。”
“我也祝班长节日快乐。”
俩人对视着又乐起来。
随着一声命令,演习开始了。
许三多爬着过来,手里拿着压缩饼干。
“成才,成才。”他小声叫着成才的名字。
“说。”成才依旧专注地看着瞄准镜,他在射击时人会整个儿沉下来,冷冷的,和平时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吃饭了,你不过去我给你留了点,你吃点。”许三多说着把手上的送过去。
“不吃。”
“我给你掰开吧?”
成才没说话,眼睛微微眯起,手指轻轻扣动扳机,对面冒出一阵白烟。
他松了口气,嘴角勾起一个得意的笑。往许三多那边打了个滚,又用狙击镜看了看四周有没有埋伏,确认没问题后这才去看许三多,迎着许三多崇拜的眼睛抬了下巴“掰吧。”
许三多掰下一小块儿送到成才那儿,成才没用手接,只是张嘴。
许三多犹豫了下还是把饼干放在成才唇边,和以前一样。成才笑着,刚刚击毙敌人成功的兴奋还未来得及在眼里下去,他盯着许三多,把那指尖连同饼干一起吞入口中,仿若无意一般,许三多的指尖被咬了下。
许三多迅速抽回,把饼干往成才手里一塞。“我、我去找班长。”
成才没说话,看着许三多逃离的身子,咬了一口那饼干,去找连长汇报情况了。
许三多在晨光熹微之下的脸被人瞄准着,十字准星套在他那张笑着的脸上移动。他坐在三班的战车旁边,和史今在一块儿,俩人不知道又在聊什么,笑得开心。
指导员看见了呵斥了他一声“成才,你拿枪乱瞄什么?”
成才把瞄准镜移开了,绝不以指导员的呵斥为意。这是在七连层层加固的防御阵地,在战车和木土工事搭构的环形火力保护下,人人都可以轻松一点。
成才把枪立起来了,远远地向许三多那边喊“许三多,你过来!”许三多冲他大幅度地摇了摇头,成才不管,继续喊“你来,有要紧事跟你说。”
史今冲许三多说了句什么,成才听不着,总之许三多是过来了。许三多往这边走,成才拉他一把,在一个隐蔽位置卧倒。
“许三多,我不想走了。”
这话叫许三多高兴,本来蔫蔫的,听了这话眼睛忽然一亮,说:“真的?”
“嗯。我想来,去了红三连就没有参加这种对抗演习的机会了,红三连甚至都没有狙击手。可到三连转士官是稳稳当当的,在七连就悬。”
许三多认真地想了想说:“最好你又做狙击手又转士官。”
成才笑了声,他看着许三多。
眼里的情感仿佛像火苗,明明灭灭地生着
“哪有这样的好事呢?许三多,我从小就知道做什么事都要付出代价,所以一定要找准目标,因为这个代价都会很贵,比你想得到的还要贵……”
“我想留下来。”成才最后说。
“嗯。”许三多高兴地晃了晃头,成才看地手痒,撸了下他脑袋。
两人笑开,学着看过的电影,将两只拳头轻轻地顶了一下。
一声枪响,白铁军死了!
全体吓得马上卧倒。成才却一翻身拿起来枪,他刚才拿枪乱指时枪是没上弹的,翻滚间已经装上了弹匣。成才现在打出了十足的自信,再翻身已经蹲踞,他迅速找着了对面山坡上的目标。
成才放松,用准星套准那人的头部,力求一枪中的。但那家伙的直觉简直像动物一样灵敏,转身,根本看不出他瞄准,成才只来得及看见对方瞄准镜闪烁的微光,那表示枪口已经正对了自己。
成才的瞳孔顿时缩小了,然后在砰的一声枪响中,他被白烟笼罩了。
一切都晚了,只听一声枪响,所有的人,都看到了成才冒着白烟。
许三多惊慌地喊“成才!成才……”
成才没说话,只是直愣愣地躺着。
许三多奔过去,去看他情况。
成才闭着眼睛,感知到许三多过来这才懒懒地抬起眼皮看许三多。
他说话,语气很淡
“我没死,我完了。”
方才的飞扬和希望都不见了,许三多在成才那里看到了一种深不见底的失望,他没见过这样的成才,一种愤怒漫过他的理智。
“你没完!”许三多用力地锤了成才一下“你是枪王!”
“一枪就给我踢出演习。枪什么王?我还有什么机会?”成才扯了下嘴角,这回彻底不说话了。
许三多从掩体后抬身,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山峦。
“许三多注意隐蔽!”史今一直看着许三多,见他站起来忙喊,可离太远,许三多根本听不清晰。
况且,许三多现在也听不进去什么东西了,他脸上出现一种很少有的情绪,愤怒,恼火,死死盯着前面。
指导员喊“去几个人搜索,别过战车支援范围。”
许三多从掩体后一跃而出,他做了第一个,而且是远远领先的第一个、
许三多山林里玩命地飞奔着。
一双眼睛微微眯起,看着狙击镜里不断奔跑着的许三多,那速度太快。
枪响,没中。
许三多往前一跃,闪进了树丛中看不见了。
过了会儿,许三多在侧面来到了刚刚枪响的地方,那里没有人。
忽然身后一声轻响,许三多回身一看,不远处有人已正从树上跃下,落地未稳便用微声枪向他瞄准。
许三多怔住了,这是这场演习进行这么久蓝军和红军的第一次见面。对面的人被油彩抹得根本看不清脸,穿着他从没见过的丛林迷彩,背上挎着一只他从没见过怪模怪样的无托狙击步枪,腋下还挎着一支超短型冲锋枪。
枪响了。
许三多下意识间,也向对方冲去,两人立刻绞作了一团。许三多用步枪拼命绞住对方想向他射击的那支手枪,一使劲,两支枪都飞了出去。
许三多的枪没有了。
对面的人也没有时间再掏枪。
两人索性跳起来,噼噼啪啪地玩起了拳来。都是军队中无声而致命的毫无花哨的招式。
那人好不容易摆脱开了许三多的缠斗,刚刚掏出枪来,许三多已经连落叶带土撒了过去,而且几乎同时,他整个人也撞了过去,把那人的枪口撞歪了,那人只好就手把许三多扔了出去往前跑。
许三多从山坡上一路滚下,爬起来就追。
一路追赶,前边已经是一道陡峭的绝壁,许三多依旧死死地纠缠着那人往上爬,哪怕手被踩住也没放开。
终于,前方再没有可以抓手的石头,两人都进入一条绝路,那人无可奈何地回头,看起来很不情愿地用冲锋枪向许三多瞄准。
许三多一下扑过去,居然在这间不盈寸的峭壁上想把对方扭住。那人是绝没想到碰上这么个愣主,枪脱了手,顺着山壁一掉到底。许三多也往下滑了好几米。
那人想爬上壁顶,但许三多依旧手足并用地紧追,他动作没有那人的娴熟,那份顾前不顾后让他紧追不舍。
那人回头看许三多,许三多那双手已经满是鲜血,渗出来的血都往下滴到脸上了,偏生还在扒着石块往上爬。
“这么玩命,值吗?”那人终于被逼出了第一句话。
值不值许三多都已经一把扣住了他的脚,并且不打算放开,并且继续在往上爬还打算扣住他更多的要害。
那人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半是敬佩半是欣赏地看着许三多,底下史今已经带着人赶到了,一边喊着许三多的名字让他小心,一边拿着绳子往上爬。
“用得着绑人吗?”底下一士兵低声说,指导员瞪了他一眼:
“救人!”
高城匆匆赶来的时候,许三多正安静地坐在一个石块儿上伸着他那受伤严重的双手,被史今小心翼翼地消着毒。
高城眉毛几乎立刻就皱起来了,那脸色和史今的一样,黑的不能看。
“怎么弄的?”
他问,指导员在后面回答他“许三多抓了个活的,还是个中校呢。”
高城抿了下唇,他其实问的是许三多的伤。
“越大越好,将军最好。”
他冷着脸说,又看了眼垂着头,脸上表情蔫蔫的许三多,从口袋里掏出个药瓶扔史今那儿“三班长,用这个。”
说完他就往那个被俘虏的中校那儿走,脸上看不出一点喜色。
俩人都没说话,互相打量着。
那人看了会儿去翻白牌,被高城阻止了,话冷硬的要死“不用翻牌,您没阵亡,只是被我们抓了活的。”
那人还真就不翻了“我有点冤。”
“折在战场上的人谁都说这个。”
“钢七连的连长,高城。”
高城皱了下眉“是。”
“还有一个小时对抗赛就要结束了,我和你的连队打战损比一比九,我们输了”
高城冷冷地看着他“这不是寒颤我们呢吗?你一个,打我们九个。这叫输了?”
“本来想一个换25个,最好零伤亡。”
高城气笑了,回头去看许三多,正好和许三多对上眼,俩人都是一惊,同时收回视线。
“我想知道你的来路。”
那人顺着高城的视线去看许三多,随口回着高城的问题“我叫袁朗。”
“来路。”
袁朗收回了视线,笑了下“不该问的就不要问了吧?”
“一个小时后”高城顿了下,这是一种强调“所有人都会知道。”
袁朗拿起手套拍了下自个儿衣服上的尘土,站了起来。
高城不依不饶的盯着他,等他回答。
袁朗经过他身边
“老a。”
“谢谢。”高城淡然地点了下头,往外走。许三多也站起来要跟着走。
“士兵。”
袁朗叫住许三多,笑着冲他摊开了手。
“我是你的俘虏。”
“这些武器该由你来支配。如果真的在战场上,这些可都是你的战利品。”
许三多没说话,安静地捡起地上那个小小的武器库,狙击枪、冲锋枪、手枪,抱着走到正在等他的史今那儿。
袁朗笑了下用种备觉有趣的眼神看着许三多背影。
车里的三班士兵都沉默着,并且在步战车里坐出如仪仗队一般的严肃,许三多抱着四支枪,他自己的和袁朗的,放在以往那是大家传观的热点,但现在袁朗坐在他们中间——一个搭顺风车的俘虏。袁朗坐的放松肆意,倒似自己做了主人一般。
“你们这八一杠用得还行吗?”
他搭话。
“报告首长,还行!”
甘小宁回答了。
“我觉得不错,比九五好,九五卧射太高了。我们昨天那个狙击手就因为这个被你们那个八五的狙击手干掉了。”
他挑了下眉,语气有些夸张地说“你们那个狙击手不错啊。”
“报告、报告首长,狙击手叫成才。”
许三多突然出声。
这是袁朗第一次听他说话,他看着许三多忍不住笑了声,觉着有趣似地问“你叫什么啊?”
“我、我叫这个……”
袁朗这回是真乐出声了
“百家姓有这个姓啊?这个,哈哈……”
许三多被笑地无措,他没碰到过袁朗这样随性的军人,不适应,求援似地去看史今。
伍六一赶在史今前替他回答了
“报告首长,他叫许三多。”当然,说这话的时候他没忘了瞪许三多一眼,因为在面对一个中校时,许三多恐怕是全车最没有军仪的一个人。
“是不是还有个绰号叫死心眼啊?”
“我犯浑。”许三多小声支吾。
袁朗收敛了笑,认真地看许三多,身子都往他那边靠了靠,这是一种感兴趣的目光,虽然柔和,但许三多不适应这种目光,忍不住垂下头躲避这个视线。
“你为什么这么勇于认错?或者说急于认错?”
许三多不知道怎么回答,但也不能不回,诺诺地开口“我总是做错……没有事情不做错。”
袁朗语气都柔了好多,诱导性地问他“刚刚演习中做错事儿了吗?”
“嗯,做错了。”
好小的声音。
“做错啥啦?”
许三多抬头去看他,袁朗头上的伤还有血呢“我、我出手太重了。”
袁朗顺着他视线去摸自己那伤,是挺疼,但是“这个啊,正常,演习中太正常了。”他看着许三多的眼睛“就当算个错吧,那你为什么犯错呢?”
“因为、因为我的朋友,他想好好在对抗中表现,被你给击毙了,没机会了。”
“许三多!”伍六一低声叫了他一声,紧接着替他解释“报告首长,他表达不清。不是这种原因。”
“那因为什么啊?”
“是钢七连的荣誉感,战斗……”
车突然停了,几个人撞一起,话就没讲完。
战车在倾轧出的漫天烟尘中停入自己的位置。袁朗第一个从车上跳下来,他并没走开,看着那些沉默而心事重重的士兵一个个从战车上跳下。许三多是最后一个,他跟在史今身后下来,抱着一堆武器。
袁朗叫住了他:“许三多?”
许三多机械地又想敬礼,然后想起妨碍自己敬礼的这些枪械是谁的,他忙送回袁朗手上,袁朗接过一把,另一只手拿着别的东西,许三多只能自己给他往腰上别枪。
袁朗看着低着头认真往他身上挂枪的许三多,声音有些低,刚好附在耳边:
“喜欢这枪吗?”
许三多看一眼,点点头,一个摸枪的人对没摸过的枪械总有永恒的好奇。
袁朗嘴角勾起来,带着某种诱导成功的笑,身子更往前凑了点,这下唇就真的要贴到许三多耳朵上了:
“想不想要啊?”
明明是这样正常的话,偏偏他声音低带着一点沙哑,凑地又这样近,气息都打在耳边,许三多耳朵几乎立刻变红了。
他身子往后退了下,让自己和袁朗能回归到一种安全距离,袁朗这话问的,许三多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他想了半天,最后只能说“这是……军队财产。”
袁朗目光上下打量了许三多一番,尤其是那红透了的耳朵,挑起眉“我是说想不想到我那儿去。”
三班的兵就近在咫尺,所有人都看过来,气氛沉闷下来。
许三多若有所感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史今和他正好对上视线,但史今没说任何,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许三多回头,看着袁朗,直视了那双眼睛
“报告,我是钢七连的第四千九百五十六个兵。”
“算是对我的回答?”
“是。”
三班的都笑起来,没声音,但那笑都透着得意的意味。
袁朗也笑,用手中的腰带轻轻抽了下许三多的帽子,这是他的回答。
他往高城那边走。
“有烟吗?”
高城从兜里抽出一根来,他接过去,用手夹着晃了下,方向指的是许三多。
“给个火。”
高城摇了摇头,直接给他换了话题:“我们晚上聚餐。”
“我们不聚。”
高城彬彬有礼但并不热情:“要来吗?”
袁朗指了指一辆刚驶进空地的高机动越野车,那东西对习惯重装履带车的钢七连来说又是个新奇货。驾驶员齐桓径直把车开到两人身边:“报告,来接您回营地。”
袁朗看看表:“几点出发?”
“八点十五。”
“要的东西带来没有?”
“还有四箱,全搬来了。”齐桓一举一动都带着利落,两次就从后厢搬下四箱啤酒。袁朗冲高城示意:“高连长,我就先告辞了,这是对七连兄弟表示的一点意思,再见。”
高城似笑非笑:“老A水准是比老步高,啤酒还全是青岛规格?””
“要不很多人都想来老a呢。”袁朗嘴角勾了一个笑,手指夹着那只烟向高城那边晃了下,而后被他咬在嘴里。
齐桓那边送来一个火机,火苗点燃了这只烟,袁朗笑了一声:
“走了!”
高城看着那车消失在暮色中,扭头找人:“司务长,咱们的苹果捡四箱好的给人送过去。”
司务长看了看他那不太好的脸色“就开饭了。”
“那吃完饭送过去,”高城转身走了。
许三多找到成才的时候成才正坐在战车后面擦拭着他的狙击步枪。
吉他拨动琴弦的声音远远传来,连夜色都显得温柔,连成才都显地脆弱。
许三多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其实并不习惯面对这样的成才,那是一种把自己蚌壳撬开的姿态,他感觉自己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对,于是他只能沉默着,挨着成才坐下。
“它漂亮吗?”
成才让许三多看他的枪,那被擦拭的一尘不染的枪。
“真漂亮!”许三多夸赞,由衷的。
“就要不属于我了。”
成才抱着枪,脸碰着冰凉的枪杆,他眼神有些迷离。
“多好听。”
成才闭了下眼,跟着吉他的旋律轻轻哼着曲调,很好听。
“我一直很想学,有时做梦还梦见自己在学,可醒来我知道我没时间,我是个狙击手,要做狙击手就做最好的狙击手。”
成才抚摸着手上的枪说
“我把时间都花在它上边了。每次我想弹吉他的时候,我就想,我是所有人里边最会用枪的,我还是最好的。现在我看见那个中校用枪……看他用枪……”
成才有些茫然地模仿了一下袁朗用枪的姿势,对一个自命不凡的射手来说,那实在是个噩梦,另一个射手在几百米外的狙击居然如在十米内用手枪射击一样自如和迅速,成才已经就觉得没有任何指望了。
许三多还是不知道要怎么说,于是只能伸手握住成才的手,用力的握住。
成才没有挣扎,也没去做一些其他的动作,俩人就这样手握着手,温度从一方借着这交握的手传到另一方那儿。
朋友只能做到这一地步。
史今十指交握着许三多的手,看着远处热闹的场景。这边人少,连光亮都没多少,于是大可以这样亲密地在一起。
“怎么心情不好?因为成才吗?”
史今问他,声音淡淡的。这绝没有指责的意思,许三多在他这里从不会得到负面的情绪。这只是询问,只是关心。
许三多完全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晃着俩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坦然地承认。
“嗯,成才今天晚上……”他找着形容词“很失落。”
其实不能用失落,这词不精确,但许三多也不知道要怎么描述成才那个状态。
“我和他坐了一会儿,只在他问我枪漂不漂亮地时候说了一句话。”
史今歪头看他“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许三多眨着眼睛回看史今。
“人总是要走的。”
史今说着,向天上看,几颗星星寥寥地挂在那儿。
“一个人要走,你以为自己能做很多,但其实只能希望他好,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许三多没看星星,还是看他“可这算什么呢……”
“不算什么。三多。”
史今说“就是这样,只能这样。”
许三多沉默着,也仰头看星星,看了半天,眼睛有些酸涩。
许三多悄悄地离开了七连,离开了那样的喧闹,在外边的树下,随意地遛着。看见司务长正一箱箱地往车上搬苹果,便走了过去。
“我来帮你。”许三多说。
“再搬一箱就够了。”
“您要去哪儿?我想跟您走走。”
司务长一听有人作陪,便乐了
“不爱热闹啊?”
“嗯。”
司务长拉开车门让许三多上车。
许三多到了地方才知道去的地方是老a。
司务长看到了要找的袁朗,便喂喂喂地走了上去。
袁朗听到有人叫他回头,一眼看到的是跟在司务长身后的许三多,袁朗脸上露出一丝高兴的笑,他对着许三多说:
“你也来了?”
许三多没说话,司务长报家门“我是七连司务长,连长让我给你们送苹果来。”
“我们这就要走了,还是心领了吧?”
“心领就是不要,你不要,我们连长非一个个塞我嘴里不行。”
袁朗只好答应收下了。
司务长往里面放苹果,许三多也要跟着去,但袁朗叫住了许三多。“那儿有人帮忙,你陪我说说话”这话被许三多理解成了命令,于是他站在这儿不动了。
“你们这就走啊?”许三多对袁朗问道。
“从来就是天南地北的,我都不知道下一顿吃的是担担面还是牛肉拉面。”
“好走。”
袁朗愣了下又笑开,他没这样和人对话过,只觉得有趣。
他有些期望地问许三多“你来找我有事吗?”
“我没有来找你。如果知道是来这……就不来了。”
袁朗苦笑了一声
“那我是自作多情了。怎么啦?你们不是在聚餐吗?”
许三多抿了抿唇,眼垂下
“我不合群。”
“不孤僻。看得出,你很努力要和大家走到一起。突然跑到一个没有战友的地方,这不是你干的事情。”
袁朗分明没和许三多见过几面,偏偏说的像很了解似的,最主要的,他说的都对。
许三多被说中心事一下子没忍住,他真的有点想哭了。这叫他在袁朗,这个不太熟悉的人面前竟然表露了一份只有面对史今才有的姿态
“我的朋友要离开七连了,好朋友。被你击毙的那个!”
袁朗默然了一会儿,让内疚慢慢过去。
他安慰,姑且算作安慰吧,尽管这话并不能让许三多停止伤心“离开你的人和事还会更多的。而且如果你能意识到他们离开了……。”
“不会的!我已经很努力地不让他们离开我!”
“这和你的努力有关系吗?”
“有关系。”那脸上写着十足的信心和决心,那让袁朗觉得再多说一句都是残忍。他只好拍拍许三多的肩。
“祝你心想事成。”
特种兵实在动作太快,这时已经基本登机完毕,这让袁朗说话也带上了匆忙
“本来想问你最后一次,想不想来我们这,现在不用问了。许三多我走了,你记住,对你这样的人生命是有意义的,你的梦想总会在前边的什么地方等着你。”
他走向敞开的直升机后舱门,那里现在在等着他一个人。
许三多看着他背影,他总觉得袁朗像一个梦,如此了解他,如此和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如此突然的出现又如此突然地走。
只留下这样一句,他目前没法儿明白的话。
史今和高城都沉默着。
看着眼前的文件发愣。
“既然这样,你……准备准备吧。”高城叹了口气,声音有些疲惫。
“是。”
高城眼神复杂地看着史今走出门的背影。
这个任务太特殊,借复员的名义回老家潜伏,最后逮捕、或者击毙目标人物。
如果成功史今自然能留下来,而且得到重用,但如果不成功,史今没的……是命。
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淌,下的大,俩人衣服都湿地不得了。
成才停了脚步,他嘴角还挂着笑,看起来是轻松模样,可许三多看地出,他很难过。
“回吧。”
他轻声说着过来接许三多手上帮他提着的那个包。
“你没必要陪我受这个……刑罚。”
许三多摇摇头“我送你。”
成才和他僵持了一会儿谁也不撒手,雨已经把成才视线模糊了,成才咬着牙把行李撒开“许三多!”他叫着许三多的名字,似在发泄一般“你没必要同情我知不知道?回去!”
许三多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个笑,注视着成才,还是那句话
“我送你。”
雷声来地这样巧。
和成才心震动的声音揉在一起,叫人分不清这雷声究竟是天穹处传来的还是自己内心的颤动。
成才张了张嘴,在这样湿润的雨天,他竟然觉得喉咙干涩。
“七连”他看后面的七连宿舍,雨叫他看不清窗户后究竟有没有人,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我自以为就算没处下全连的人,至少处下来半连人。”
“可到头来,只有你来送我。”
许三多往前走了几步,手牵住成才的,哪怕在雨天他手心也这样烫,暖地叫人不想挣脱。
“成才,他们不是你想的那样。”
成才权把这话当了安慰。
他拽着许三多的手往自己这边拉,然后是一个拥抱。
行李在腿间横隔着,衣服又那样湿,这并不是一个多么让人舒服的拥抱,可成才并不想因此而放开,心还在震动着,成才闭了闭眼,在心里叫着许三多的名字。
来接成才的是三连的指导员,他显得很高兴,絮絮叨叨地跟成才念着:“……这个班现在正在换血,以后你就是骨干!你在七连的表现我们有目共睹,再两月师田径赛还指着你露脸呢!……许三多,你也回来吧,你一早就是三连人啊!你跟成才不是老乡吗?你们俩,成才短跑,你长跑,咱们连把全师震啦!”
成才打断了指导员的话“他是钢七连最好的兵,他不会来。”这话不合适,这等于说三连只能收次货,指导员不说话了把成才带到宿舍就走了。
宿舍没人,许三多帮他把行李放铺那儿,冲成才笑了下“成才,我走了。”
成才忍不住去拽许三多,手紧紧地攥着“许三多,你要常来看我。”
许三多看着成才,那眼里竟有种不安。他哑然,可常看是不可能的,对于一个士兵,对于许三多并没有那样足够的机会让他专门来去另一个连看人。成才明明知道这一点。
“别这样……成才,你可以学吉它了。你生日我送你吉它。”
“我不想学吉它!”
许三多叹气,他觉得自己今天总在叹气,也明白了为什么班长之前看着他总叹气。
“我尽量。”他只能给成才这样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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