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的一切都烤化在火堆中,灰烬深处留有那些悲情苦痛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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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头编号:05
“历史是一堆灰烬,但灰烬深处有余温。”
提交用户:匿名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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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天的院里,他笼起火。被烧得漂了层炭的铁盆里有小半盆柴火燃尽的灰,冬日里,他总要靠笼火捱过去。
先在底上铺几根玉米棒,上面架上粗的木柴,在缝隙里塞进细细的树枝,再晃几下,让这个柴火堆散一些。
“啪嗒”——按下打火机,点着干燥的玉米皮,塞到空隙里等它引燃柴火。
步骤清晰熟练,没笼起呛人的浓白烟柱,而是稀薄袅袅的白雾浮浮沉沉飘渺着上升散开。
外婆搬了小凳坐过来,伸出双手,掌心对着暖烘的火焰,苍老的布满褶纹的脸映在融融的火光下,浑浊的眼睛掩在凹陷的眼窝中,垂松的眼皮挡住了某些岁月的磨痕,而此刻在跳动的光影中它又闪出了不一样的神采,像倏然间拽住了疾奔往前的时光白驹的缰绳,建起了抵挡翻涌洪流的高坝。
他伸手捏了捏外婆手背上松弛的皮,冲外婆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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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信仰上帝和耶稣,她是真的相信,福音能给人带来平安和庇佑。
外婆信仰基督教好几十年啦,他曾问过外婆,为什么相信上帝?外婆笑呵呵地回答,以前的日子太苦了。
太苦了,得找个心灵慰藉啊。
外婆家所在的村子没有教会,每个周日她得去上边的村子去守礼拜,守礼拜的地方是某个信徒的家,那个爷爷专门空出了一间房。
泥和稻草混成的土坯房里,一张高高的桌子上铺了白色的布,垂下去的布面上印了红色的十字架,又摆了十几条长凳,简单又粗陋。每到星期日,坐了一屋子头发或多或少或全部都带些银丝的老人,他们用方言唱着赞美诗,沙哑粗粝的音调汇成一条细细涓涓的小流,从过往的悲苦淌向他们所感恩的期望的美好。
他对这里记得最深刻的是院外那颗古老又苍翠的粗高的大树,同几个同样陪爷奶、外公外婆来的小孩儿玩丢石子、木头人的小游戏。
年岁渐长,后头的记忆冲淡前头的记忆,他对那儿的印象也越来越模糊,像隔着层冬日笼火升起的烟,刮过一阵呼啸长风,就散成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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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年,他十一二岁时,信徒集资要盖一座教会,找了工队,买来泥沙、石灰、砖块堆在临河堤的空地上,选址就在那儿。河堤的边缘是高垒起的石坝,两岸石坝夹着的是一条从很远处来流向很远处去的长河。在附近又搭了个简易帐篷,轮流守夜怕建材被偷。
他被外婆关门开门走动的声音吵醒,看了眼钟表,凌晨三点多。趿了拖鞋起身问外婆干嘛,外婆说要去教会。夏夜里的风很凉,吹过几个来回他就清醒了,抿着唇收拾了一番就跟外婆一块儿出门。
外婆打一个小手电,他走在外婆身旁。白亮的光照着前路,各样的虫子都显现出来,农村的草丛像仙侠小说里的秘境,神秘、丰富。
他们没走大路,而是沿着河滩。踩过石块,蜿蜒曲折地走向神圣的红色十字架。他记得那年有些旱,宽波变成细溪,原先被淹在水面下的灰白色、黑色、青苍色石头都裸露出来,浅流碰撞滑过跑向远天之处的声音在手电照出的光下很清脆。
“叮叮咚咚——”
“哗哗啦啦——”
他看到成堆的建材,外婆从帐篷边拿过一个小软垫,放在石坝上,外婆直跪上去,肥肥的身体微微前倾,虔敬又如圣人,双手交握在胸前,口中低声念着祷告词:“……孩子……愿主耶稣……”
他远远地坐在一块方石之上,那时想的什么如今已经忘了。呆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边出现一线亮光,接着一轮明日缓缓上升,光线晕染了旁边的云彩,金色的光芒要笼盖整个世界,耳边响起外婆唱赞美诗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他眼角溢出了晶莹的湿润。
教会建成,其实不过是三间相连的刷了白漆的平房,在最北的那间顶上多砌出半面三角形的墙,顶角的地方竖起高高的十字架,很努力地向西方哥特式靠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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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上了初中高中,一直待在县城,很少再回外婆家。一次假期回去,外婆神神秘秘地用干枯的老手握住他,她说:“我有个任务交给你。”
外婆想让他教自己写字,写自己的名字。他勾着外婆的手笑着问:“你咋不会写字呢?”
“就上过没几年学,成天不写,老了我都忘了。”外婆眼角笑出的褶子里都透着一股羞赧。
“家里穷?”他晃晃外婆的手。
“不是,他们不让上。”
“谁?”他皱了眉。他想着是不是自己从未有机会见过的曾祖父母重男轻女。
“他们把家里东西收走,也不让我们姊妹几个上学。”外婆还是笑着说的。
好像有一些清晰了,那团混乱的毛线也翻找出了线头。
外婆是50年代出生的,文革时她也不过十一二岁。
“以前家里是地主?”他问。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说是,说成分不好,到家里翻东西没收东西。”勾着外婆的手指隐隐有些发凉,那个乌烟瘴气、人荒马乱、血泪斑斑的年代现在是真真儿触到了,往常看书里写的那些个苦楚的故事,也不免心里发酸,可总归是隔着一层薄薄的书纸、楷体的黑字的。
外婆仍是笑吟吟的,是那个永远乐呵的小老太,话里也没一丝怨憎,可遗憾却满溢了出来。经久的时光如红褐的砂纸,就是硬铁也能打磨的光滑,不甘的倒刺被一一抚平,握着砂纸的或许就是那位芸芸人群信仰的上帝。
他想起外婆信教的原因,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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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说最早的时候村子里、隔壁村、隔壁的隔壁村都没一个守礼拜的地方,她就翻过两座小山头走很久的路去镇上。一走就是好多年啊。
他陪外婆走过那条路,虽不是去镇上的教会而是去赶集,可他却从坚硬的黄色土地上看见了那矮矮的身影,年轻的外婆,中年的外婆……
他握着外婆的手在纸上写下她的名字,那双粗槁枯硬的手被他包在手心里有一丝轻轻地发颤,握笔的姿势也不标准,僵直的绷紧任他带着游走,笔尖颤颤抖抖地泄出黑色的墨迹,两个丑丑的字落在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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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黄的火光跳跃着,他拨动被烧得焦黑的木柴,碰撞间冒出几颗火星,又倏然不见,阴沉的天有转亮的迹象,外婆早就离开去拾掇灶台。他没再添柴火,等着火焰变小、消失,等着焦黑变成灰烬。
过往的一切都烤化在火堆中,灰烬深处留有那些悲情苦痛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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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是个很乐观的人,是个每天都笑呵呵的小老太,年逾古稀但精神矍铄,嗓门儿仍旧响亮,暑假回去时看外婆脸上的皱纹,笑纹是最深的。
她一辈子生在长在活在农村,没啥大志愿,也没啥大学问、大知识,但会祷告时在结尾总会说上一句“愿主耶稣保佑国家,保佑人民。”
外婆个子不高,一米五左右,我从比外婆低上一些,长到和她一般高,到现在高她许多,时间不是不可见的,它就在我们相差的身量之中。
我爱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