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坠鞭
江阙(qu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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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雀将瘦马系在垂杨边,走进了眼前的酒馆。
这酒馆开在官道边上,往来旅客络绎不绝。即便看起来有些破落,大堂亦已经坐得满满当当。
他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黑色粗布短打,最是禁脏的颜色也掩不住满身的尘土。本是白净秀气的脸上灰扑扑的,神情稍显疲惫,但眸子仍很晶亮。
风尘仆仆地走进去,小二并未怠慢,努力给他挪出了个空位。
一张小木桌,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对坐着。
菜还未上,阿雀不欲与人交谈,有意低头擦拭着佩剑。对面的刀疤脸大汉却热情地与他攀谈起来:“兄台这是要往哪去啊?”
阿雀不得不抬眼,吐出“折苇山”三个字。恰时小二将酱牛肉端上桌来,筋腱分明的牛肉喷香四溢,盛在豁口的陶制碟子上,也算乡野里不可多得的美餐了。他忙将视线转向,作势要埋头吃饭。
刀疤脸汉子似乎读不懂他的暗示,闻言露出个苦笑:“实不相瞒,我就是从折苇山回来的。兄台要是想去求药,还是死了这条心吧。那山上布了阵法,像鬼打墙一般,我尝试数月都未能找到进山的入口,更别提见圣子大人一面了!”
他如此好言相劝,阿雀却只有听到“圣子大人”时,才神色微微一动:“我却是必须要去的。”
刀疤脸汉子无法,见阿雀狼吞虎咽的样子,想是饿得狠了。他终于也不再说话,让黄酒和花生米一道下了肚肠。
会走进这酒馆的多是江湖人士,也有瞧见商机的小童跑进来,兜售些武侠话本。
小童到了他们桌前,吆喝道:“大侠们瞧一瞧看一看嘞,江湖笑笑生的新作!讲五年前何盟主请来方外的雪山神教一同讨伐魔教,神教圣子如何略施巧计,将那魔教少主骗得团团转,一举剿灭他们的老巢!”
阿雀眸光一暗,停下了筷子。
他拿起竹筐里最上层的册子,胡乱翻了翻,又放了下去。
话本的最后一页,画的是魔教少主江阙自戕于武林盟主府前的一幕。他双膝跪地,左手袖管空空荡荡,右手握着一把长剑,已经捅进自己的胸口。头颅无力地垂着,端的是一副悔罪的姿态。
魔教伏诛,正派得胜,结局便停在此处。
大快人心。
见这一幕,阿雀也不由轻嗤一声。
重活一世,竟能见到自己做了故事里的主角,若是从前的他定会爽快掏钱买下话本。可惜他早就不是衣食无忧的少主,只能将一文钱掰作两半花。
他很快吃完,向刀疤脸汉子道声告辞,留下几枚铜板,拾起斗笠出门。
卖话本的小童被老板赶出了酒馆,正垂头丧气地蹲在门口。
阿雀目不斜视地走去牵马,临了叹了口气,又倒转回来。
他的脸上露出了踌躇的神色,算了算手里的余钱,犹豫再三,终于拿出一枚铜板:“这本我要了。”
陆路走完,还有水路,距折苇山还剩七日左右的行程。
阿雀水性极好,也没有晕船的毛病,便窝在船舱,翻着那话本看。
“又在看书啊。”晌午时分,小霖提着食盒迈进舱来。
她是船家的女儿,自幼在渡船上做些杂活。女孩子家整日风吹日晒的,弄得面色黝黑,配上那双大而黑亮的眼睛,倒是有些粗野的美。
外头日头正毒,汗珠从她额头滴落下来。她揭开食盒,里头摆着着几个馒头和一碟小菜,“大侠,吃饭。”
这倒不是什么敬称,而是她对阿雀痴迷武侠话本的一种揶揄。阿雀放下书,接了饭盒,小霖便顺势拿起话本,翻找着里头有插画的部分:“有这么好看吗?我不识字,你给我讲讲呗。”
阿雀摇摇头:“并不算写得好。”
“那你还看得这么入迷。”小霖见多了三教九流的乘客,也算半个江湖人士,颇有些侠女的豪气。她一屁股在阿雀身边坐了下来,指着话本的一页插画,“这是讲的什么?也是在船上。”
阿雀就着咸菜咽了一口馒头。虽然滋味不佳,但好歹这艘渡船价格低廉,免费的伙食也不能计较什么。他瞥了一眼小霖所指,道:“这一出讲的是雪山神教圣子任雪流与魔教少主江阙初次见面时的事。吴江两派水匪混战,火矢落到了江阙的船上,任雪流伸出援手,叫他去自己的画舫上避避。”
“噢。”小霖有些疑惑道,“江阙不是大魔头吗,圣子大人做什么要帮他?”
阿雀道:“魔教的老巢极为隐秘。任雪流接近江阙,取得他的信任,后来便探查到魔宫的具体位置,奠定了正派的胜局。”
小霖却道:“这魔头未免太好骗啦!这种人不都是杀人如麻、阴险狡诈、六亲不认的么,这样一点小事就能取信他?”
阿雀闻言,忍俊不禁。小霖鼓起眼睛,捶了他一下:“怎么,我说的不对?”
“对、对。”小霖力气颇大,捶得肩膀生疼,阿雀不由瑟缩了一下,“你往后头看,任雪流还帮了江阙不少忙,想来是这样循序渐进的。”
得到认同,小霖满意地翘起嘴角。她又问:“你不是要去折苇山求药嘛。听说折苇山藏有千载难逢的奇药药引,能解世间百毒,只是去那求药的人都被圣子大人打发走了。不过也难怪,要是我也不愿意将这无价之宝给别人——所以,你看这书,是想要揣摩圣子大人的心思?”
阿雀咽下干巴巴的馒头,有些干涩地说:“此书作者不见得了解他。”
小霖揶揄他:“你这么说,好像很了解似的。”
阿雀一愣,神色晦暗不明,沉默片刻才道:“我也并不了解他。”
他透过窗户,望向碧波粼粼的江面。此时正是初夏,水气清透,吹得人通体舒畅。
闭上双眼,嗅着与旧日相仿的潮湿气息。他有些恍然,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是在春荫山的地宫中么,又或者是曾与他同乘过的画舫上?……
他不了解任雪流,但他比这话本的作者知道得多。
比如江阙和任雪流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是在吴江上。
五年前的立夏时节,新任武林盟主何之问发布英雄令,召集天下英豪讨伐魔教。
江湖上的魔教,如地里生的韭菜,一茬灭了还有一茬。
如今声势最大的是乔氏弃徒江雨为首的云雨宫,其党羽为非作歹,在江湖上犯下桩桩血案。先任武林盟主秦蒙便是死在江雨之子——云雨宫少主江阙的左手快剑之下,被一击毙了喉咙。
苦主不止秦家,此前江南乔氏、欧阳氏,以及数个小家族都被云雨宫惨无人道地屠尽满门。
秦蒙之死仿若点燃引线,一时群情激愤。新盟主英雄令一出,正派人士便纷纷前往武林盟驻地连郡会盟。
桐城为由西向东抵达连郡的必经之处,以城外山中遍布的泡桐而得名。传言清明前后,桐城近郊漫山桐花盛开,仿若紫色云霞。爱侣在桐花下执手同行,便寓意永结为好。
可惜今年桐花花期已过——这样想着,江阙将手上的话本翻了一页。
他到桐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书肆挑了些当地作者写的话本。这些话本写得颇落于窠臼,已是鹤州几年前的套路,其中只有这些本地传说还算有趣。
此时他正身处于桐城内最大的旅店二层,一人独坐着小桌,边看着话本边偶尔吃些凉菜。天色将晚,光线昏暗下来,头顶的灯笼不在正上方,他只得把胳膊架在栏杆上,微微探出,好看清每一个字。
底下是旅店一楼大堂,人声鼎沸,十分热闹。想来今日来宾十有八九也是讨伐云雨宫的正义之士。
眼睛看得有些酸了,他眨了眨眼,无意间向楼下一瞥。
一位白衣公子走进了店里。
江阙首先注意到的是他腰间别着的玉笛,通体翠绿,隐有微光,必然是价值连城的极品。
而后他的面目从暗处显现出来。
是一张极美的脸。
江阙挑拣了许多词语形容,都觉得不够合称。仿佛他最喜欢的话本中最喜欢的角色突然真实出现在眼前了一般。
心里瞬间转过无数念头。他看得出神,一时不察,话本脱手掉了下去。
江阙反应过来,忙翻身跃下去捡。那公子却也向前几步,先他拾起话本。书本在他手里自然地摊开,赫然露出一幅才子佳人在月下谈情的插画。
这显然是闺中女子间流行的言情故事。让这位公子知道自己在看这种东西,江阙不由有些赧然,迅速从他手里夺回话本,低声道:“多谢。”
“兄台好身手。”白衣公子笑吟吟道,想是看见他从二楼跃下的那一幕。
江阙摇摇头,连句客套话也没说,便径直上楼回了自己座位。
心跳得厉害,不知是什么缘故。
第一次见到任雪流时,江阙只记得他有双琥珀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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