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笛吹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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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雀话一出口,方觉失言。
本就是有求于人,却一上来就这样僭越,任雪流一定会以为自己是个怪人。
出乎意料的,任雪流只是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没有温柔,也没有厌憎。
此刻,阿雀方真切地意识到,他们二人已是全然的陌生人了。
“圣子大人,多谢您救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他一向不会说讨喜的话,勉强干巴巴地说,“只是我此行来折苇山,是想帮重病的师父讨一味药引,不知您能否成全?只要用得上的,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挣扎着想要下床,至少摆出求人的态度。任雪流却强硬地将他按了回去。
“我这里没有什么药引。”
“可是——”
“不必再说了。”
尽管任雪流语调平稳,阿雀却从中听出了不容置喙的意味,只得乖乖闭上嘴。
但他心里并不相信,决定还是软磨硬泡、从长计议的好。
他的不再纠缠似乎令任雪流还算满意,任雪流拿起药箱,坐在了床边,示意他靠过来些。
而后头上的纱布被解开了,任雪流替他换药,动作不似面色般冷漠,倒很轻柔。
阿雀一边暗暗忍痛,一边心想,任雪流本性善良,现下对素昧平生的他也照顾有加。前世那些举动,果然不代表什么。
他出神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伤口已经被重新包扎好了,忙偏过头去想要道谢。未料任雪流也正低下头来,似乎欲说些什么。
两人的距离一时拉得很近,阿雀呆呆地看着任雪流的睫毛——竟也是白色的了,像一片鹅毛似的,扑扇了一下,几乎能听到风声。
任雪流好像也怔了一怔,眸中掠过复杂的情绪。他很快退开,说了一句“你好好养伤”,便起身离开了。
阿雀自知在人情世故上难称练达,可任雪流想要赶自己走的言下之意实在太明显,连他都听出来了。直觉使然,他更觉得江湖传言非虚,势要取到药引不可。
在折苇山的头两日,除了送来餐食外,任雪流很少出现。阿雀苦于腿脚不便,只能待在房里,思及远在弥镇的师父,心中倍感焦急。
到了第三日,他终于再耐不住,扶着墙站起来,单腿蹦着走路。暂住的草屋没有正厅,只带着一览无余的小柴房,显然不见任雪流的踪影。出了房门,恰巧在道旁拾起根半人高的粗壮树枝,权当拐杖使。阿雀一边唤着“圣子大人”,一边四处找寻任雪流。
附近还有间看起来修缮得更好些的木屋。阿雀敲了敲门,未得到回应,便悄悄将门拉开了些。
这竟是间藏书室。联排书架上,层层叠叠地摞着书册,数目之多,一时难以计量。阿雀吃了一惊,凑近看了看。
每本书的书脚皆缀有书名,以便查阅。显然,题字者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
眼前触手可及处,便是“水月缘其一”五个字。
鬼使神差地,他取下看了看。这一册显然很旧了,边缘蜷起,纸页也软得厉害,棉线却洁白如新,应是重新装订过。
这里都是任雪流的藏书么?
阿雀将《水月缘》放下,又四处探看,发觉藏书室里没有经典,净是些闲书,奇情、武侠、志怪等等各类,不一而足。最里头难得有一小块空地,却是铺着竹席,叠着团薄被。见状他才明白,任雪流是将屋子让给了他,自己在这儿打地铺。
这偌大的折苇山,竟只有他一人在此避世而居,连床都找不出两张来。这些藏书,或许也是百无聊赖,打发时间用的罢。
阿雀想着,有些惭愧。小心地关上门,退了出去。
正有些一筹莫展之时,幽静山中送来一阵爽风,隐约听得其中清越的笛声。阿雀心中一动,屏息驻足良久,终于捉住那声音的方向。
他倚着拐杖颇为艰难地跛行了许久,才找到任雪流。
那白发的圣子背靠石碑,席地而坐,手中只一柄像是随手刻出的粗陋竹笛。然而它在他唇下,却犹如价值千金一般,声入云杪。
他闭目吹奏着,仿若无一物可入眼中。
这是一首轻快的曲子,却不知为何令人心生惆怅。阿雀只觉曲调十分熟悉,没有打断他,安静地站在一旁。
一曲吹毕,任雪流方抬眼看了过来,显然早就听到了他的脚步。
阿雀问道:“这是什么歌?”其实前世的时候,他就想问了。
任雪流答:“这是雪山一带的百姓,送给友人的歌。”
听到这个回答,阿雀几乎哑然失笑。当年第一次听任雪流吹笛时,他便是送了他这一曲。做戏需要做得这么全么?可惜,假作真时真亦假,如今想来,实有些荒诞。
任雪流并未注意他的神色,而是垂下眸子,似乎若有所思。片刻后,他又吹起另一首曲子。
这一首于阿雀是全然陌生的了。起初悠扬婉转,如小舟轻移,荡过莲花丛,水花沾湿采莲少女青绿的裙摆,而后旋律骤变,如雷雨大作,莲花惊风乱飐,不堪而落。两相对比,更觉神伤。
阿雀听得入迷,一曲攀至最高处,却猝然中断,让他不由一愣。
他禁不住向前跳了几步,想要查探缘由。见任雪流手握竹笛,神色莫名。翠绿的笛身上,赫然现出一道裂痕。
情之所至,至音而破。
二人一时无言,直至阿雀开口道:“还以为这样的事,只会出现在传说中呢。”
说完,他站直了身子。
而此时他才看清,任雪流倚靠的石碑背后,竟是一座坟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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