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年轻人想起了一节久违的科学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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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在数月的时间里,翻过了每一本书上的每一页。他不止一次暗暗腹诽:不知侯爵家族的先代是否看准了搁置不理的书籍不会有人费心翻阅,才用这样奇妙的方式隐藏叙事。他总要读过许多无意义的页面,才能找到真正值得寻觅的信息——那些写在边角的注记。
最开始,他以为侯爵的家系中隐瞒着几场不可告人的政治阴谋,或是让人面上无光的遗传性精神病。他猜想侯爵家中原本应该留有更完整的记述,只是出于某种原因被人拿走了。可他最后发现,真相实际上非常简单。他们所毫无顾忌地追求着的,就是虚无缥缈的“第二次生命”。
侯爵的藏书中,与宗教有关的内容压倒性地少。只是象征性地摆着一本圣经,看上去甚至没有多少人翻动。与其相对的,则是被翻得卷了边的一本私印书。它详细地讲述了所谓复活的概念怎样从古波斯人的信仰中进入犹太教,再一并杂糅进基督教里,最后又被统统剔除。
“复活和转生有所不同”,它说。死者永远无法回到残躯之中,尸体不可能在审判日从坟墓里站起。然而,灵魂不堙灭,又有一具新的、无魂的空壳供其使用,事情便可以办成。最好的载体是血裔未成形的后代,若是没有,也可以用无知无觉又能蜕变进化的生物。“当它降临时,你感受得到。”
葬礼结束后,神父曾告诉年轻人,侯爵的遗像“遵从他生前的意愿”,由公爵夫人做主烧掉了。侯爵的房子里,也确实从来没有像其他的贵族那样,挂着历代继位者的画像。他相信其余的画,也一定是这样被焚毁,只是既然存在过,便不可能完全消失。
年轻人寻访过当地的肖像画家,试图找到他们老师的老师曾做主绘制过的作品。他最后一次前往公爵府时,带着从系谱学家那里要来的侯爵家系记载。门口的侍者早已习惯他不用通报姓名,这一次却将他领进了大门。
“公爵夫人今日在府上。”侍者说。
那天下了雨。和此处的所有雨并无不同,既不闷热,也不清爽,只是冷而黏腻。年轻人走上盘旋楼梯,染着灰色的铅玻璃窗户投下日光被扭曲过的影子。他感到自己不是在人类建造的建筑中活动,而是置身梦境中冷雾弥漫的林地。走到尽头没有出路,却也没有可惧的怪物,只有梦境不期的结束和惶然的困惑。
在这梦境的尽头等着的是她。一根木桌上的蜡烛,将近烧到了底,似乎暗示着这场谈话不必太长。那房间的屋顶高得不成比例,上方挂着黑纱帷幕,在低矮蜡烛的残光下摇曳如同鬼影。
年轻人将手中握得出汗的纸质资料放到桌上,手指微微地颤抖。他开始讲述自己所猜测的一切,说得很慢,但没有中断,也无需修正。最后他拿出请人临摹下来的画像,和公爵夫人有些相似,眼神丝绸一样柔软却无光的女子。
公爵夫人的目光扫过那张画像:“画得不错。”
“她和家族里的所有人一样,有方法转生……先变成虫子,然后在蜕变之后,灵魂便可以从人的肉体中复活。”他久违地试图揣测公爵夫人的表情,没有结果。她永远保持着礼貌的矜持,甚至懒得伪装出一副盔甲。
“那看来,你的老师也能理解这些内容吧。”她说,“这就是‘道成肉身’。”
“你会把它称之为‘道’么?你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追求它么?”年轻人本想带着愤怒发问,话还未说完,便因她依然如故的淡漠而收敛了。
“追求它的是你的老师。”公爵夫人说出他早已多多少少预料到的回答,“他接受了转生的束缚,就要面对相应的风险。一只小虫,没有人去杀死,也有鸟、有路上的车马踩踏,有无心的园丁。”
年轻人恍惚地意识到:是的,即使有飘摇的灵魂,也早在她做主杀灭侯爵府里虫类的时候消散了。
如果没有数个月的搜索,他不可能知道那时公爵夫人真正的意图。即使他知道,也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挽回。他无法救下老师,也无法将这件事情的真相告诉任何人。莫说是一只蚕虫,就算是已然成蝶,两翼也还是捏在她的受众。
她端详着他,好像在寻找什么。
她在寻找一滴泪水。
年轻人又想起侯爵几乎要落泪的神情。悔恨、愧疚、绝望,和早已无法分辨是否存在的仇恨。也许有怀念,也许有爱,和数种亟待吞食品味的情绪一起,混杂漫长的时间,从脸颊上滑落。
她并不是在寻找他的泪水,他还没有那种被品读的价值。
但是她抬起手,薄丝手套略微粗糙的质地抚过他的眼下。即使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她皮肤的凉。手指沿着脸颊滑到下颌,每一次轻微的按压都像是在触摸他的骨骼。
他等来的却不是那双手扼住他的咽喉,而是一个冰冷又漠然的吻。称它为吻太过诗意了,它和从舌尖弹出的轻飘飘甜蜜音节太不相称。唇舌交抵是她操纵的一部分,他只能被动地接受。金属贴上了他的脖颈,年轻人用余光看去,那是一把银质的餐刀。喉结每因为激烈的喘气而滚动一次,那把刀便叫嚣一次,要划破苍白的皮肤。
那时,年轻人想起了一节久违的科学课。
老师说,萤火虫会捕食蜗牛。
年轻人难以相信被视作浪漫象征的昆虫是不折不扣的肉食者,所以老师在萤火虫破蛹而出的季节后亲自带他去看。萤火虫没有可以噬咬肉体的口器,但它们有毒素。蜗牛会在甜蜜的麻痹中融化成一滩液体,供捕食者缓慢地吸食。蜗牛可能知道自己在受害,还会试图逃到壳里去,但它在形成任何本能的反抗前,已经成为对方盘里的美餐,最后的残余之物,只有失去了主人后茫然无措的壳而已。
“所以,如果要做非人的生物,还是当萤火虫比较好吧?”
侯爵如此对他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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