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之人的痴念,无心之人的执念,无望之人的妄念。
-----正文-----
兰霁一睁开眼,只看见满目的雪。
他以为自己会在阎罗殿,或者是黄泉路上,没想到自己还在人间。
这是人间的雪,轻盈飘逸,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像停了只银蝶。
兰霁只看着这无尽的长雪,从黑色的天幕上落到人间,他躺在一架破板车上,身下是厚厚的干草和一床绸缎棉被,裹住他心脉碎裂,筋骨尽断的残废身子。
有人救了自己。
兰霁平静地思考着现状,回想起在云岭断崖边上,生生受了谢唯的一剑。
谢唯用的是谢知的息云剑法,出招炉火纯青,连他也要退避三舍。只是息云剑法到底过于柔和,不直取人性命,他的《铜骨生花》狠厉阴诡,出招直取他人首级,直掏人心肺。
兰霁取出古琴,以音声为剑,惑人神思,又取人性命。
谢唯却停手,问他为什么不用隰荷剑?
兰霁说他早就不用剑了。
小师弟要知道你早不用剑了会更难过的,师兄,你欠他一条命,师兄。
琴声作剑气悬在虚空中,悬在谢唯周身,兰霁紧急断曲,十指按在弦上,血染古琴,他一曲未尽,强行断曲,已然反噬己身。
强压住涌上喉管的血,兰霁只冷眼看着谢唯。师弟,师兄,好多年前的旧称谓了,他如今只是邪道尊主,仙门正派人人欲除之而后快的魔头,早已经不是他的师兄了。
眼前的男子还是少年时的模样,兰霁看着他,莫名想起他跟在自己身后可怜巴巴叫自己师兄,求自己教他太初剑法。
可惜了,可惜他兰霁弑父杀母,叛逃师门,杀人如麻,不能再做他师兄了。
自己到底还是欠了他,那便都还给他。
今日,今日他确实是该死在这里,死在谢唯的剑下,这一辈子已经走到最高,往后也没什么意思了。
兰霁笑的如清风明月,谢唯多年只在梦中见过。他看着这一身白衣的兰霁,恍惚间回到年少时,师兄在梨树下练剑,他和小师弟偷看他,他总会遥遥一笑。
为什么他不能一直笑?谢唯恨他。
手中的剑刺向兰霁,兰霁没躲开,任那泛着冷光的太初剑没入他的心头,更多的人走出阵法,已经上了云岭之巅。他等这一天好像等了几千年,走邪门歪道的这一世好像也不怎么有趣,但至少,比太虚镜里的那一世有趣得多。
因果轮回,他没有遗憾。
兰霁一掌推开谢唯,只在他耳边留下一句:还给你了。
仙门正派一窝蜂涌上来,似乎要把他生吞活剥,他重操旧琴,殊死一搏。
到最后,他坐于云端,白衣胜雪,是天地间唯一绝色。身上几百处伤口渗出的血,流了一地,却也只像是沾上了红梅点点。
兰霁四肢筋骨具断,心脉受谢唯一剑,已然活不成了。
落得这番下场他倒也求仁得仁。
云岭起风了。
云雾缭绕,终年不散。
他单膝跪在断崖边上,左手握住隰荷剑,插在雪里,稳住身形,垂头,凝望着白茫茫的一片天地,这白茫茫一如他的一生,他抿嘴轻轻笑着,尽力站起身,只往白茫茫的虚空里一落,却见一个黑色身影同他一起下坠。
他抱住兰霁,同他一起落入无尽的白雾里。
兰霁终于回忆起这个黑色的人影,也就是这个费力拉着板车的人。
他一身黑色素衣,身形高大矫健,兰霁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和他腰间的隰荷剑。为什么救自己,兰霁思考着他的动机,他想要什么呢?
那人什么话都不说,只拉着他,在大雪里走,在人间里走。这算难得的宁静时刻,即使兰霁身心剧痛,还是不免沉沦在这恬静的雪夜里。
此时,天边传来瑰丽的巨响。兰霁远远望过去,是绚烂的烟花,他眯着眼睛,看着黑夜里遥远的烟花。
斑斓的光落在兰霁裸露的半张脸上,诡谲清丽 ,另半张脸掩在暗处,叫人看不清。
黑影觉察到他醒来了,对正看着人间的烟火出神的他开口,兰霁听到他沙哑的声音,他说,今夜是人间的除夕,爆竹声中一岁除,人们会放烟花爆竹来辞旧迎新。
兰霁没说话,和黑影一起看完了这场烟花。
这黑影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他时常垂下脸,带着某种坚定的情愫看向自己,让兰霁感到迷惑。他确信自己不认识这个人,虽然他一向记不住别人的名字和脸。
而他现在根本不用知道他的名字和脸,他就快死了,于是他问黑影,为什么救自己?
那黑影扑通一声,单膝跪地,伏倒在雪地里,低眉顺目朝他说,尊主,属下救驾来迟,请尊主恕罪。
属下?兰霁躺在这破板车上,吃力地动了动身子,抬起头也只看到他黑色的身形,在雪白的夜色里,也相得益彰。
他问黑影是谁?
黑影只回答:是宫殿里的暗卫,或者说是他的护卫。兰霁难免不认识他们,那宫殿他都不曾去过几次,更别说是里面替他守门的护卫。
他确实是个忠心耿耿的护卫。兰霁想着,于是便和他说,不用费心救我了,兰霁转头看了圈四周,白茫茫一片雪海,甚好,你就把我丢在此地,等我咽气了,再来拿走隰荷剑,现在,隰荷剑还给我。
他盯着跪在自己身前的黑衣暗卫,请他把剑还回来,等他死了再拿走,反正他还有一口气,就不愿让人拿走他的剑。
兰霁还是认为这暗卫是为他的剑而来的,说到底,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往。他不信眼前这个人无所图,他已是残废之身,也给不了他什么,隰荷剑是他的唯一,但得他死了才能给他。
跪在地上的黑衣暗卫解开腰间的剑,他用白布包裹住的剑,他低垂着头,不敢看兰霁,只双手呈上它。兰霁接过隰荷剑,剥开白布,只见剑鞘光洁如镜,看来他还仔细擦拭过自己的剑。
谢谢,兰霁朝着这毕恭毕敬跪着的暗卫称谢。他垂着头,像尊黑色的石像,在风雪里屹立不倒,他的声音被风吹进兰霁的耳朵里,他说:这是属下的职责。
一个伤痕累累,命不久矣的尊主,和一个忠心耿耿,毕恭毕敬的暗卫。兰霁不知道这人是哪里不对劲,对着他这个废人还这样恭恭敬敬,掏心掏肺。
生死他已经置之度外,最后能看完这场雪再离开,也算三生有幸。
兰霁仍劝说他把自己留在这里,不必管自己的死活。他比兰霁还固执,重新推着这板车在雪里行走,看起来生死不弃。兰霁只好放弃劝说这人,呆呆地躺在这板车上,怀里抱着隰荷剑,什么都不想,什么也都不再过问,不管来路,不问归途,只和这无名暗卫走完这最后一程。
兰霁再醒来是在个破庙里,他看到放在屋檐下的板车,自己则是被他抱在怀里,连同那床锦被。他被他安放在一堆干草上,不远处就是燃着的柴火堆,暖黄的火光摇曳着丝丝缕缕的暖意,他冻僵的躯体终于感受到些许温度,兰霁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是凡人之躯,饥寒病痛,他都要一一尝遍。
黑衣暗卫不知哪里找的破铁锅,又钻进冰天雪地里,敲了块冰,烧化了,得了壶开水。他接着又从怀里掏出套白玉茶具,兰霁看着这茶具有点眼熟。见他把开水倒进白玉壶里,端着壶和杯走到兰霁身旁,他背对着火光,替自己倒了杯热水,白玉杯盏雾气腾腾,他才认出暗卫手里的是自己常用的那套杯盏。
他竟然这般仔细,还带上这些?
兰霁望着他,他单膝跪在自己身前,轻轻吹凉那盏水,再举杯喂到他唇边。兰霁手脚经脉俱断,俨然无法动弹,只得张开唇,任他亲自喂自己。温热的水润湿兰霁微微干裂的唇衣,他被扶靠在干草堆上,看着眼前喂自己水的人,兰霁第一次面对面打量着他。他声音嘶哑,在兰霁耳畔说道:委屈尊主了,请尊主恕罪。
他脸上覆盖着暗黑色的皮质面具,贴合在他苍白的皮肤上,他垂着头,从不在兰霁的脸上停留太久,只偶尔瞥几眼他,然后匆匆移开眼。兰霁只好说:多谢,你不必做这些的。
兰霁想不通他要什么,他的眼睛纯粹得就像屋子外的雪,他也看不出他眼睛里有无更多其他的东西。他好像真的什么都不求,只是履行身为暗卫的职责,救他,照顾他。
为什么?
兰霁凝视着他的侧颜,在火光摇曳中,他高挺的鼻梁格外明显,高大的影子被风雪吹动,兰霁打了个寒颤,他便站起身,把板车推到门口,去掩上破破烂烂的门。
他掩好门,转身又去烤鱼,是他去外面取冰时一块带回来的,三条银白色的鱼,两条被他穿在树枝上,架在火上烤,还有一条他煮了鱼汤。兰霁辟谷多年,人间的饭食他多年不曾碰过了,如今,久违的饥饿感从他的胃里扩散到全身,他闻到香味,独属于鱼肉的香味。
屋外是大雪落屋檐的簌簌声,屋内是柴火燃烧时的干裂声,和火星四溅的爆破声,他闻着烤鱼的味道,望着房梁上跳动的火光和影子。
这是兰霁不曾预料到的结局。
本来他该葬身于云海里,却苟活至这破庙间。
破庙里鱼香四溢,暗卫拿着烤好的鱼肉走向他,兰霁抬起头,无名暗卫跪在他身前,喂他吃这焦香嫩滑的鱼肉。
兰霁张开嘴,任他把鱼肉撕扯成小块,轻轻喂进他的唇齿之间。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只把视线凝视着兰霁风光旖旎的下半张脸上,更具体的是,他只盯着他的苍白淡薄的唇。兰霁胃里翻涌的饿意终于被他安抚住,这具躯体终于恢复了点生机。他和暗卫说:不用了,剩下的你吃吧,多谢你。
他只吃了半条鱼,却已足够,终于有力气调动体内的灵力,他的丹田破碎,灵气四溢,不知被谁施法封住最后一口气。兰霁估计是这无名暗卫封住自己的最后一口气,虽然留在他体内的灵气聊胜于无。
他决定把余留的灵气运转到四肢,断掉的筋脉虽无法愈合,但至少不会再无法动弹。
暗卫吃完了他吃剩下的那半条鱼,兰霁本意是让他吃剩下的那条干净完整的鱼,没想到他吃了自己吃剩的那条。暗卫去到屋外,捧了一捧雪,算是净手,再回来,要帮他输送灵气。
他看起来修为并不低,只是这样透支体内的灵气来救自己却是不值得。兰霁说,多谢你,不用救我,烦请你帮我打坐即可。
暗卫很听他话,见他不愿,就停手,扶着他的身子盘腿打坐。
他垂头和兰霁说:尊主,请再用些鱼汤。
兰霁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是要自己喝完鱼汤再运功。他睁开眼睛,周身潦草,如墨的青丝草草垂在他左肩和胸前,琥珀色的浅瞳孔淡漠如常,望向眼前人,像是尊白玉佛像。
无名暗卫跪在他身前,仰着头,等待他的垂怜,或许根本不需要他的垂怜,只需要兰霁投向他的一眼,只那惊天动地的一眼,生死不论。
寂静的雪夜,兰霁听着鱼汤煮沸翻滚的声音,看着眼前跪地的人,点点头,无名暗卫转头起身,盛了碗浓白鱼汤,他端着鱼汤至兰霁眼前。
兰霁仰头,就着他的手,喝完这碗汤。
鲜美浓郁,是碗好汤。兰霁夸赞他的手艺,语气听起来似乎又平淡无奇。
暗卫仿佛早已熟悉他,掏出白娟,仔细轻柔擦拭干净兰霁的嘴角,再退下,兰霁当然看不到他面具下的笑。
他觉得这个人好像已经陪伴了自己百年,对自己的一切都洞悉,可他确实不记得他。
若不是这一遭,兰霁至死也不记得他。
他运转破碎丹田里的灵气,剧痛撕裂着他,脖颈间青筋暴起,额头冷汗淋漓,兰霁咬着牙把最后一点灵气送至四肢,丹田也由此彻底破碎枯竭。
他整个人疲软无力,直直倒下去,以为自己要倒在干草堆上,却不曾想是个温暖的胸膛。
暗卫抱住了他,顺势要为他输灵气疗伤,兰霁推开他的手掌,摇头。
我已经彻底沦为肉体凡胎了,你走吧,不必在我这白费功夫了。
兰霁劝说他,劝他走,劝他放下。
白驹苍狗,不过一隙。
仙途于自己已是大梦,于他却还有转机。
暗卫一言不发,只抱拳跪在地上,对着他行大礼,然后转身跳出窗外,融入无边的夜色里。
终究归于平静,除了天地间这场未停的雪,再无一点音声。
兰霁把发上的玉冠取下,留在破庙里,留给他,勉强还他救命之恩。散着青丝,兰霁颤颤巍巍站起身,三千青丝随即落下,落了他满怀。他环顾四周,抱着隰荷剑,散着发朝屋外走去。
天地间寂静无声,唯有这场雪缓缓而归。
兰霁抬头,飘零的雪落满他青丝,他停在那白茫茫一片里,握紧手里的隰荷剑,等待着他的结局。
雪陷入兰霁的双腿,直达他的膝头。双腿冻僵,已经失去知觉,兰霁倒向无边的雪海里,他闭上眼睛,等待一个梦。
只是暗卫没走,或者说,他又回来了,带着他打的野兔子,回到兰霁的身侧。他收拾干净野兔子和自己才回的破庙,他决不肯对尊主无礼。
一回来看见尊主站雪地里,摇摇欲坠。他放下手里的兔子肉,忙上前去接住兰霁,兰霁窝在他的怀里,像一只酣睡的白猫。
他不是不知道尊主不想活,只是他不愿他走。
这是他唯一一次违抗兰霁的命令,他实在无法冷眼旁观兰霁离开。
兰霁知道自己没死成,这位无名暗卫实在是尽职尽责,不肯他死。
他又回到这火光摇曳的破庙里,无名暗卫把他稳稳送到软褥上,又转身去操劳其他。外边冰天雪地的,不知道他从哪里采了野果和草药,又准备给他煎茶熬药。
他先煎的果茶,青涩的野果子“咕咚”一声落进清澈甘凛的泉水里。兰霁见他有这样一双巧手,根骨分明,明明是拿剑的好手,偏偏要洗手做羹汤。
兰霁实在不懂,就像他是天生的无情人,却偏偏生在有情人家。
这世间总是这般阴差阳错,混沌难辨。
兰霁终究还是没问出口,只在心底默念。他还是
没看出暗卫眼睛里除了忠诚以外的情愫。
但就在刚刚,在暗卫接住兰霁的那一秒,他的眼神落在兰霁的脸上,带着某种信仰和爱。
兰霁在很多人眼里见到过同样的痴迷和爱,不同的是他的信仰。
他信仰着自己,兰霁想,他终于看明白这个无名暗卫的一点,他信仰自己,而这却令兰霁陷入更大的困惑和不解。
于是带着这种不解,兰霁没再想着寻死了。肉身的痛楚仍然折磨着他,骨骼筋脉里的隐痛似蚁虫啃食一般,日夜不分地折磨他。
他脸色苍白,冷汗淋漓,蜷曲身子想:就这样吧,终于死的那一日。
暗卫还是一如既往照顾着他。兰霁接过他递给自己的白玉杯盏,浅品了他煮的茶,入口微涩,带着幽幽果香和夏天的气息,余韵回甘。
他才喝完热茶,暗卫又端着他熬的药,跪在他身前,兰霁闻着这浓郁的中药味,盯着碗里棕黑的药汤,暗卫和他解释:尊主,这是补药,您……兰霁端过药,一口下肚,苦涩的药味充斥在他的唇齿间,他还是面不改色,就仿佛喝了碗白水。暗卫知道他一向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只是双手呈上一颗彩纸裹着的糖。
兰霁摇头,婉拒了他的糖,咀嚼着嘴里的苦涩。暗卫收回手,握紧手心里那颗糖,继续隐退回破庙里的暗处。
兰霁裹着被褥,紧紧靠近这火光,汲取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热度。他看向藏在暗处的暗卫,他烧的火自己不来烤吗?
只时不时出来添个柴,再给他端茶倒水。
兰霁心神恍惚,一床被褥加上这幽幽火光,他的肉体凡胎还是扛不住这人间彻骨的严寒。他被冻得浑身颤抖,止不住的咳嗽声在雪夜里起起伏伏。
他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像是浮在冬日的湖面,浑身冰凉,只凭借本能去靠近那团火焰。他裹着被子,往火堆里靠,暗卫跳出暗处,及时牵抱住兰霁。隔着一床被褥,他还是感受到兰霁身子里透出来的了无生机的寒意。
这寒意攀附在他的怀中人身上,如同跗骨之蛆。
暗卫只露了双眼睛,里边是濒临失去的破碎和痛恨,它此时正紧紧黏在兰霁苍白美丽的脸上,他紧紧抱住他,隔着床被褥,他才敢这样紧密地拥抱他。他还没有死,他还在自己的怀里,暗卫克制住心底的渴望,收回本能想触碰兰霁脸颊的手。
他不能冒犯他,但他要救他。
暗卫就这样拥着他,在柴火堆前枯坐了一夜。兰霁神智清醒过来时,发觉自己正被人紧紧抱着。他动了动自己麻木的身躯,紧紧抱着自己的人终于松开手,是无名暗卫。
尊主恕罪。
那个抱着自己,为自己供暖一夜的暗卫跪在地上,像尊不倒的雕塑,再次请他恕他死罪。兰霁甚至怀疑他求自己恕他死罪,是为了留自己一命来照顾他。果不其然,这暗卫接着说,尊主,待您重获新生,再治属下以下犯上的死罪。
兰霁裹着被褥,盯着这跪着的暗卫半晌,只好弯腰要扶起跪着的人,对他说:以后不要跪了,你不再是我的属下了。
结果这暗卫直接双腿都跪在地上,头埋得更低,兰霁双手都扶不住他,看他这般失控,兰霁正准备开口,只见一滴泪砸在他紫青的手背上。兰霁看到了那一滴泪,不解其意,暗卫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睛,双目通红,蓄满了泪。
他开口求兰霁,求他的尊主,不要丢下他。
他求兰霁留下他。兰霁看过很多人的泪,都没有这一滴泪勾魂夺魄,仿佛人间所有的情都蕴含其中。
可惜他是天生的无心人。
兰霁无言以对他,良久才说:我不会赶你走的。只是他还是被这灼热的一滴泪烧伤,无意识摩挲着右手手背上的那块皮肉。
跪在地上的暗卫低头拭泪,终于起身去处理兔子肉 ,兰霁只瞧见他的背影。他躺在干草堆里想自己说的话,他没有说错话,自己确实不再是他的尊主,他也不再是他的暗卫了,他明明获得了自由,为什么却掉下了眼泪。
兰霁实在不懂他。
怎么还有人上赶着服侍别人,给人端茶倒水的,他到底求什么?兰霁把自己全身上下剩的东西都搜罗了一遍,就剩一把剑,一件破烂衣裳,还有支玉簪。
他缓缓走到暗卫身前,他正在烤兔子肉,见他来找自己,抬起头等他吩咐。兰霁把玉冠交到他手心里,说:这个给你的,多谢你救我。
暗卫痴痴望着手心里的玉冠,接着兰霁又把青玉簪交到他手心里,请他替自己去人间集市上买件厚大氅再加一床被褥。
暗卫收下这两样东西,点点头,说他先烤好兔子肉再出去。兰霁坐在草堆里,等他烤兔子。
大概半刻钟,兔子肉好了,他先递给兰霁,兰霁接住这一整只焦香的烤兔子,抬头看他。他摇摇头,说自己是修士,不饿。然后跳出窗,眨眼功夫就消失在这白茫茫一片的雪地里。
兰霁撕扯着嘴边的兔子肉,百无聊赖,天地辽阔,不知山中岁月长。
这破庙不知离城镇多远,他要在雪地里走多远呢?兰霁想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直到暗卫重新回到他的眼皮底下。他背着大包小包东西,着实把兰霁吓了大跳。
暗卫拆开包袱,是一件黑色大氅,松软的羽毛像朵黑色的云,躺上去像是沉进水底。他把大氅披在兰霁肩膀上,又把背上的被褥垫在干草堆上。
终于不冷了,兰霁裹住这具残废躯体,朝着给他铺床的暗卫道谢。暗卫却把玉冠和青玉簪都还给了他,还说属下有钱,这些是尊主的贴身之物,怎么可以随意典当。
送出去的东西,他不会再收回来,于是兰霁便说:不要了,随你处置。
暗卫愣了愣,只好收进怀里,等尊主要的时候再拿出来。他还买了些人间的糕点,不知道尊主喜不喜欢,他把糕点打开准备递给兰霁,却看到粉白色的糕点因被挤压,已经碎成小块,零零散散的,他便不愿再拿给尊主享用。
他知道兰霁其实不在乎,但兰霁该用世间最好的一切,一块碎掉的桃花糕不值得再被他品尝。暗卫把这烂掉的糕点收回去,再和兰霁说,今天是人间的春节,晚上有灯会。
兰霁痴痴望着跳动的火光,似乎没听他说话。暗卫拿出新买的衣裳,叠好放置在他身侧,还说凡人新年都会穿新衣裳,尊主,这是人间的习俗。兰霁瞧着那套带着白色暗纹的衣裳,到底还是没有换上那套新衣。
他身上带血的衣裳被黑色大氅盖住,站在那,矜贵出尘,不像人间贵公子,倒像是远赴人间的惊鸿客。
兰霁想了半天,转身,看着暗卫说出一个请求,他说他想要去看一眼人间的灯会,想要去一趟人间的集市。
他到底是想起往事,他还是清玄门大师兄时,差点和师弟们一起溜去人间赴宴。
兰霁垂着眸,不知自己如今为什么总是会想起过去来,死过一回的人总是容易想起过去吗?
他站在破庙的窗棂边上,落在肩头的发丝同黑白的氅毛被这穿堂风裹挟摇曳,兰霁仰头望着屋外的大雪,暗卫仰头看着他。
他一直这样仰头望着他。
暗卫轻声应答,随即端来一碗药,他一定会带他去看灯会,只是兰霁先得喝完这碗药,不然他的身子骨可撑不了太久。兰霁冷着脸站在那,喝完这碗苦药,再继续回去打坐调养内息。
天色渐晚,兰霁本想走去灯会,暗卫却告诉他此地离灯会集市稍远,他的身子骨还没痊愈,估计走不到集市就冻僵了。
兰霁就被他推着到城门外的。
他一路上都躲在两床被褥里,任暗卫推着板车在雪地里走。
快到城门口时,兰霁才下板车,四肢的伤口还有阵阵余痛。他等暗卫藏好板车,跟在他后边。
新春时节,万象更新,南屏镇上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街上各色各式的商贩小吃应有尽有,暗卫护着兰霁在人流里穿行。兰霁的样貌气质出尘,不似凡人,一路上惹得不少豆蔻少女频频回首,兰霁倒是只顾着打量这一路上的人间新奇物。
路过面具把戏摊,瞧见了个银漆的面具,看起看倒是暗卫会喜欢的,他见他这么久都戴着那个黑乎乎的面具,似乎是没有其他样式的了。他站在摊位上看了许久那个银漆面具,小贩见他气度不凡,又直直盯着那面具,于是笑吟吟上前叫卖,他正想问小贩这个面具怎么卖,暗卫已经大手一挥,掏出银子,把面具买了下来。
兰霁看他摘下木架上的面具,再把面具呈给自己。他本想说是给他的,但话至嘴边,又咽了下去。
暗卫见他不接也不言,只好把这面具收怀里,跟在尊主身后,看他还想要啥,他再买。
兰霁只图个新鲜,见到新奇玩意就多看几眼,倒是没什么口腹之欲,暗卫手里倒是提满大包小包的东西,他倒是不知道,这全是给他买的。兰霁只要是多瞧几眼,暗卫就掏银子买下来。
他们又路过一家摊贩,是个道士打扮的老头,招牌上写了三个大字“徐半仙”,叫卖的是些祈福挡灾的小物件,兰霁没停在那幅最招眼的画像前,他只草草看了眼,画上是个仙气飘飘的白衣少年,就只有个背影,还不如后边挂着的那串红编绳。
兰霁没认出来画中人是谁,暗卫却傻傻盯着那幅画看,他一眼就认出画中仙是兰霁。
只一个背影,十五岁的兰霁,背着隰荷剑,是清玄门大师兄,是剑道魁首,是他的救星。
他掏出钱,得到了这幅画。
兰霁看他小心翼翼卷起画像,藏进怀里。他虽生疑,但也不多置喙。看暗卫买了这一大堆物件,想来他确实喜欢人间。
待自己死了,他会留在人间吗?兰霁第一次替一个人想到以后。
兰霁从街头走到街尾,暗卫也陪着他走完了这条热闹非凡的街。兰霁见他大包小包的,想帮他搭把手,暗卫已经自觉先背着大包小包去城门外头了。兰霁乐得清闲,提步欲跟上去,身后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师兄。
兰霁回头,灯火阑珊处,谢唯喜出望外,神情雀跃,正死死盯着他,紧握着手中的剑。
谢唯一个人来的。
兰霁下意识想,是仙门百家追过来了,他们追到人间来了,可这又只有谢唯一人。
谢唯凝望着兰霁,他冷冷清清的站在雪中,看不明心绪。可他不想见自己,谢唯见他第一眼就明白了。
他不在意,只问兰霁。
师兄忘了吗,你的长生石还留在了清玄。
长生石?兰霁终于想起这事,清玄的弟子人人都有的命石,好让师门清楚知晓弟子的生死劫数。
他的命石一直留在清玄,谢唯知道他没死。长生石可指引生者方向,去寻死者亡魂。
但兰霁的命石还没有灭,谢唯从云岭下来,回到清玄,疯疯癫癫地找出他藏起来的命石,看到它还闪着荧光,才咧开嘴笑出声。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谢唯动身去寻他,他会找到他,找到师兄,把他带回来,他早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寝殿,和以前的竹苑一模一样。
谢唯欣喜若狂,直到那暗卫走到兰霁的身后。他脸上的笑骤然消逝,那黑衣暗卫停在师兄身侧,动作神情,竟亲密无间。
谢唯骤然间出手,太初剑直取他首级,银色剑光摄人心魄,兰霁望向那柄剑和使剑的人。暗卫已然出手,将他护在身后,兰霁却摇头,叫停他,上前两步,迎面对上谢唯。
太初剑悬在空中,兰霁其实更期望它能刺穿自己的这具肉体凡胎。
他真希望谢唯杀了自己,但他的剑停在他身前,不肯进,也不肯退。
他不知道谢唯要什么,他似乎不是来杀他的。兰霁看着谢唯,带着某种探究和不解。他不知道谢唯为什么而来,就像他不知道暗卫为什么救自己?
他只想沉眠在云岭无尽的雪和雾里,却还是被拉扯回到人间。
谢唯死死瞪着他身后的人,咬着牙委屈道:师兄,你要和他走吗?
兰霁摇摇头,回答他:我不会和谁走的,谢唯。
他没叫谢唯师弟,即便他还叫自己师兄。
三人还在城门口僵持不下,个个气度不凡,惹的行人频频侧目。
兰霁脸色苍白,胸口一阵闷痛,他捂着心口,竟呕出血来,乌黑的血落在雪地里,晶莹透红,暗卫伸手扶住兰霁。谢唯收了剑,一个箭步冲至兰霁身前,看到他苍白唇边上挂着的血沫,他伸手去碰他的唇,对上兰霁淡薄的瞳眸。
兰霁扭头,只对暗卫说:劳烦你带我回去吧。暗卫抱起兰霁,掠过一旁的谢唯,谢唯神情阴郁,握紧剑,跟了上去。
他看着削瘦孱弱的师兄,沦为肉体凡胎,被这无名贼人玷污。
谢唯才不甘心,不甘心这个人拥抱着他的师兄。暗卫只能看到怀中人,只能看到他苍白的肌肤,听着他微弱的心跳声。兰霁的身子骨陡然生变,止不住的血从他的口鼻里涌出来,像永不停息的泉。
等不及了,天地一色,唯有眼前人是一抹纯粹的红。那红同血一般,走近些看,才明白,那红色确是从他身体里流出的血。
暗卫将他抵靠在胸前,运转体内灵气,正要输给他,太初剑从他的胸膛处刺穿,尖锐的剑首堪堪停在离兰霁一指之远的虚空处。
暗卫垂头,看见那半截剑,不沾半点血光,光亮如初,他强压住心头翻涌的血,只尽心竭力把自己全部的灵气输送进他的体内。
兰霁忍着剧痛,头昏昏沉沉,只感受到一股暖流经由血液经脉,传遍他全身。他终于好受点,回过神来,转头,便看到暗卫的尸首。
谢唯搂住他,他只能回头看着地上的暗卫,他跪在地上,至死都跪着。他垂着头,他在兰霁面前永远这样垂着头,他不愿意给兰霁任何一个带有情欲的眼眸。
可他的本能驱使着他靠近,又让他害怕靠近,他害怕他丑陋的欲望会折辱他。
他远远望着他,从清玄门到云岭。
谢唯踹了一脚他,他便无力的倒塌,像一尊石雕一样倒塌碎裂了,兰霁这样想着,那尊跪在他身前,沉默无言的石像终究被打碎了。
就如同现在这样,他倒在雪里,看起来完完整整,只心窝里在流血,但兰霁看见他整个碎裂了,在寂灭的雪夜里发出了一声碎裂的悲鸣。
谢唯抱着他越走越远,直到他再看不见暗卫充血悲恸的眼睛。
他还是没想起有关暗卫的一切。
清玄门,十五岁的兰霁,婆罗洞,邪修,一个濒死的孩子。
兰霁没想起那个孩子,他救过太多人,这个孩子并不特殊。
但十五岁的兰霁还是从血污池里,从尸山血海里把他捞了出来,一个濒死的孩子,呢喃着“救救我”这三个字。不是没人听见,一个身受重伤,全身布满黑咒的孩子,救下来也活不成。
兰霁弯下腰,伸手,这孩子也费力举起手,只敢揪住兰霁的衣角。兰霁把他从血水池里捞出来,谢唯和谢知跟在他后面,见师兄执意要救,便帮他一同救这孩子。这孩子脸上身上尽是黑咒和血污,看不清容貌,只剩双大眼睛盯着兰霁,流露出想活的渴望。
一个孩子,被抓到这里,成为别人修炼邪功的一个祭品。
他以为自己一定要死了,身上的黑咒腐蚀了他血肉,他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呢喃着三个字。人们从他的身体上跨过去,没人留意到他,除了这个人。
兰霁把真元丹喂给怀里的孩子,吊住他一口气。谢知探了探师兄怀里孩子的鼻息,人是救下来了,好生休养也就无恙,只是这孩子身上的咒瘢,师兄也祛除不了。
他一个凡人,终生要受这瘢痕所扰。
兰霁把这孩子带回清玄,安置妥当后才肯去见掌门。谢知本想着替师兄安置这个孩子,被兰霁婉拒了,他等药师替这孩子用完药,裹成个白粽子,兰霁才想起捏了个净身决,转身离开。
他变回清风明月的大师兄,他是我和谢知的师兄,那些污秽的东西从不能沾染他半分。
谢唯站在那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床前,透过竹门望着师兄的背影,只这样念着。
那孩子第二日便醒了,白色纱布裹着他,他只眨巴着眼睛,眼神里尽是瑟缩和无措。谢知端了碗药进来,他盯着这个高挑的青衣少年,往后面缩了缩,青衣少年温柔一笑,不是他,他清楚,不是这个人救的自己。
谢知见这孩子一言不发张望着,像是在寻人,便把药放在竹桌上,俯身轻轻问他:你要找谁?
那孩子动了动嘴皮子,就只发出呕哑糟咂的几个音。
“他……救……恩……”
这孩子似乎是在问师兄,倒还算是个有心人。谢知转身,说:“是砚青师兄救的你,他是我们清玄门大师兄,是当今剑道魁首,仙门第一人。”
终于得知他的名字,那孩子躺在软榻上,嘴里念叨着他的名字,作了一个一生的决定。
兰霁,字砚青。
暗卫伸出手,想再抓住一回他的衣角,一如当年。
他没抓住。
兰霁最后还是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白日里没问出口的话,在这最后关头,混着腥甜的血水,终于溢出他的唇齿。
你叫什么名字?
谢唯听见他的声音,步履顿了顿,旋即把他抱得更紧,走得更快。
人间不可御剑,可师兄等不及了,谢唯抛出法器,带着血水已经浸透大氅的兰霁上了仙鹤身。
暗卫垂下手,他听到了兰霁的声音,只无声回应:
兰韫。
他是个乞丐,无父无母,无名无姓,本该死在那不见天日的魔窟里。
三生之幸,得遇仙人。
石韫玉而山辉。
这个“韫”字好,兰霁看着眼前跪着行大礼,求他赐名的孩子,无奈之下他赐他单字“韫”。
他知道他不记得这些了,不会记得自己了,他也就擅自承了他的姓。
求他赐名,承他“兰”姓。
暗卫笑着,陈尸于此地,无人收尸,只天地为墓,风雪送殓。
兰霁到底没见到暗卫面具下的脸,至死也不知其名。
兴许黄泉路上还能再问他一遍。
窝在谢唯怀里,他最后看了眼云间明月,还有谢唯的下颌,然后沉沉睡去。
这一次,是真的不再回来了。
谢唯垂下头,怀中人气息式微,已然不是人间客。他的泪从眼眶里滚下来,砸在兰霁的脸颊上,砸在云雾虚空中,他胡乱去拭,只触碰到他温凉的脸。
他抱紧兰霁,掠过水天一线,不知东方之既白。
不知东方之既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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