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鹿只是希望,萧昱回漠北的路能走顺一点,一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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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铜管乐起,难得的主客尽欢。皇上高坐金銮御座,端的是天家威仪;日拉低托玉液琼酿,敬的是明君忠臣。
两国战事持续了三年,打到最后穷兵黩武,白骨露野,胜负才分——乌桓兵败投降,大夏同意谈和,继续做回了假君臣。
乌桓兵败除了国库难再支撑战事的缘故,更主要的还是因内乱。漠北一共十二国,乌桓为其长,其余各国面上看着忠心,其实背地里心怀鬼胎。漠北有且末国风头正盛,隐隐有盖过乌桓的势头,日拉眼见漠北局势危急,哪里还管得上一统九州的宏图壮志,假惺惺地投诚夏帝,正巧,大夏也打累了。
一场战事开始的犹如玩笑,结束的更加随意,可怜白骨攒孤冢,尽为将军觅战功。千万冤魂还得记上白卓莲的名字。
日拉得意时耍威风,一点不妨碍失意时就当孙子,哈皮狗似的谄媚,皇上倒也乐呵呵受用。
钟鹿最看不惯这些逢场作戏,冷哼一声宣泄不屑,萧昱寻声看来关切问道,“哪里不舒服么,你神色怪怪的。”
日拉就在不远处,萧昱却只当是寻常,这里没有塔桑提,所以日拉不是同族,不是兄长甚至不是仇人。
他挑了块甜糯的糕点喂在钟鹿嘴边,被钟鹿一口咬走了大半块。点心还没嚼碎,钟鹿心里越想越气,暗骂了句“虚伪。”
是在骂日拉,顺便连同皇上一起骂了。旁人不晓得,但皇后肯定听得清清楚楚,她眼神刀一下子扎过来,钟鹿低头装作无事发生。
情绪好无聊,待在这只不过受折磨。钟鹿打算带着萧昱请辞, 正巧他刚起身,就听皇上道,“忆之,来朕身边。”
笙歌鼎沸戛然而止,话是对着钟鹿讲的,可那边人的眼神无一例外越过他落在萧昱身上。钟鹿皱着眉,侧身为他挡住不友善的视线。
萧昱很轻地拍在他肩上,冲他摇了摇头。等到了御前,皇上假模假样对钟鹿关怀了几句,随后话锋一转,又道,“朕记得萧昱奉浴圣恩已久,有好些年没有与族亲联系了吧,你阿舅时刻挂念你,今日凑巧,朕做主为你们谋份团圆,如何?”
白卓莲的兄长,萧昱的阿舅,也是且末的国王胡数刺。萧昱落魄时不见关切,如今漠北风谲云诡,皇上态度不明,平白把萧昱拉入局,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钟鹿抿了抿唇,不想回答,皇上话说到这个份上,心里就算不情愿,也再没有拒绝的道理。萧昱走在前面。
宴会弄盏传杯,语笑喧哗,不是叙旧的好地方。团圆约在春山台,清风小亭,新月隐修竹。钟鹿不爽地扯着树上新芽,柯叶绵幂的竹林遮住萧昱的身影,见不到他,听不见他。
钟鹿开始焦虑不安,无数个念头在心中潮涌,却是毫无头绪。正当他思索着,忽而肩上搭上一只手,以为撞鬼了的钟鹿被吓到连退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惊恼间抬起头,来者凤目含英,笑起来谦卑温和,眉宇间又有几分肖似皇后。钟鹿无奈叹了口气,喊道,“皇兄。”
太子钟周,他同胞兄长。不过他们年岁相差八岁有余,钟周又生得早熟聪慧,钟鹿在他面前就是个幼稚的小孩,两人总有种别扭的关系,生分有余而亲近不足。
钟周昂首,说话带着醉意的磕巴“孤有些头晕,出来吹风醒酒。他们还在谈?”钟周笑得意味深长,“胡数刺如今在漠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坐拥权势滔天任觉得憋屈,动起了扶持傀儡王上位的小心思,萧昱来得巧了。”
“皇兄慎言。”钟鹿冷声道,“胡数刺费劲找的乌桓王不是还在里头斗酒吗?这里只有我的王夫萧昱。”
钟周哼笑一声,笑他自欺欺人。“忆之,有很多事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就像你如何保证萧昱对权势名利真的毫无动容,这可不单单是你能给起的荣华富贵命……”钟周收起浮于表面的醉意,往后之阴狠深沉也初见端倪,“雪中送炭没来的及,锦上添花也同样不晚,萧昱未必不领情。”
钟鹿惊讶他语气里不寒而栗的杀气,字在舌尖上堵滞,欲言又止开口,“皇兄,你多虑了。”
话说到这份上,两人算是再也言之已尽,好在尴尬没持续多久,萧昱那边就结束了交谈。
萧昱神色如常,只是在目光扫过钟鹿时,淡漠的眼眸含着星星点点笑意,他快步甩开胡数刺走到钟鹿身边。
“夜里风大,怎么不去暖和点的地方等着?”萧昱自然牵起钟鹿的手,放在手心里哈气,亲昵的热度转移,淌过钟鹿全身。
钟周不满咳嗽了几声,人前,他又变成个醉鬼。胡数刺毫不掩饰攀交的心思,殷切地搀扶住钟周,两人一路叠撞往宴会走。
“我们回去吧。”钟鹿收回视线,反手握紧了萧昱,带着他走向了与之截然相反的方向,是回家的方向。
一路无言。钟鹿心里也不算毫无波动,等到了王府,他压抑的烦闷才稍稍松懈。顺路向中庭来,无情一碧,寒风片片吹,棚圃里的花卉尽结了重霜,府里管事命人把冻伤的草木搬进暖室。
管事惶恐迎接,恭敬汇报道,“王夫前几日带回府上的梨树苗老奴先行移入暖室,再过几日苗株还泡在水盆里就要烂根了,王夫寻个日子早日栽种为好。”
萧昱这才安心了,撞到钟鹿疑惑的目光,他率先闪开视线,不自然解释道,“周老师庭院里梨花枝抽条,我去要了苗枝,”萧昱踌躇半晌,羞涩起来,“在乌桓,所有有情人要在春季的恒山上种下爱情树,所以我……你会觉得麻烦吗?”
“不麻烦,”钟鹿突然被浪漫到,眼底漾起笑意,一晚上郁结荡然无存,他看着萧昱无比认真,“日月不可复追,今夜时机正好,萧昱,不要等了,我们现在就来种梨花树。”
钟鹿兴致来得突然,萧昱配合着点头。两人倒还没丧心病狂到要在深夜里叫家仆起来干活,索性自己动手。
挖坑不难、栽树不难,萧昱好像什么都会一点。一枝梨花如雪似云,万瓣朵朵后,是渐生的春天,本该是春意盎然的好景象,钟鹿却难得生出几分伤感,像是细雨酥酥麻麻蒙昧情绪。
“我听说东海属地的夫妻要在新婚当天亲手栽种两颗用材树,供将来砍伐做棺木用,因为象征夫妻同生共死,所以又叫生死树。”钟鹿道,“这和你们漠北习俗像吗?”
“不像,生死尽,缘分又该从哪里续?天神缇苏赐予的不只今生,还要来世。”萧昱回答地斩钉截铁,他温柔如月色,“若真有来世,即使插肩而过从此天各一方,也留有一刹那的悸动。”
“只做过客,不再做夫妻吗?”钟鹿反复遗憾。
爱是贪心、谨慎、又吝啬。
“我们现在就是夫妻,我把我百年间所有命运、喜怒交给你主宰,把心掏出来任你处置,萧昱做你不二臣,此生爱恨尽却。”萧昱反问道,“一世不够吗?”
够了。爱成为争朝夕的盛开,所以一次就好,一世就够了。
钟鹿抚上萧昱的脸颊,指尖在他眉心处蹭了蹭,“萧昱、小狗、宝宝。”
萧昱认真回应每声呼唤,他温吞人间烟火的琉璃眼里,钟鹿在里面,月亮在里面。钟鹿笑起来,“好乖,乖宝宝有嘉奖。”
于是萧昱怀揣着美梦入眠,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微茫晓色芙蓉白,晨光熹微,为了能让萧昱快些收到嘉礼,钟鹿特意起了个大早,绕过十里八街到了刀匠铺。
萧昱有段时间孱弱消瘦,钟鹿看在眼里着急,他请了几名武林侠客带着萧昱练武健体,心法、打拳、兵器什么都教。萧昱有天赋,还刻苦,就是练手用的兵器不称手,钟鹿几个月前计划着为他打造了柄宝刀。
老工匠招呼着学徒搬出刀盒让钟鹿验货,刀身如游龙,刃口如霜雪,出鞘带着铮铮寒光,锋芒锐不可当的肃杀之气——绝对是世上难得的宝贝。
钟鹿很满意,他迫不及待等着看到萧昱收到宝刀时的反应。刀还等着萧昱取名,钟鹿一路上赶得匆忙,转角到了王府巷口,马车忽然被拦下,管事站在街口。
他面色惨白,甚至堪称失魂落魄,一见到钟鹿,像是终于找到了主心骨,道“殿下,出事了……”
宫内传来急报,且末王胡数刺逼宫行刺,欲意谋反,萧昱里应外合,圣上下旨命禁军即刻抓拿二人,押至三司法会审。
宫变动静不小,消息不胫而走,萧昱在禁军闯府前被管事送入密道离开。皇宫内如今情况不明,耽误之急是要找到萧昱。萧昱不见踪迹,钟鹿心里半喜半忧,至少人现在没事。
萧昱能躲藏地方实在有限,周丁白府上最有可能。钟鹿马不停蹄地往周府赶,只是一靠近,只见血光冲天,扑面而来的腥风闻之令人作呕。
钟鹿曈昽微缩,快步迈入中庭。长衫裤,青麻衣,周丁白就倒在血泊里。离他尸首几寸滚落一颗头颅,合眼,张唇,静默的死亡。头颅半张脸都染了血渍,钟鹿迟钝地反应过来,那也是周丁白。
钟周站在院中擦拭着银白剑身,任由血珠从他指缝渗出,滚落在地,那么红艳,那么清晰。
疯了,全都疯了。
钟鹿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一般,心胀在绞痛,胃无规则痉挛,他捧着嘴止不住的干呕。
钟周抬眸看过来,依旧笑意不减,可瞧着瞧着,那笑渐渐变了意味,生出几分狰狞可怖的阴郁。
“周御医私藏罪民萧昱,违抗圣旨,其罪当诛……忆之,孤按令处斩,怎么用这幅眼神看着孤?”
“诡辩是非,皇兄,你这是滥杀无辜。”钟鹿脸上混着汗和泪,他已经哭到失力,强撑道,“萧昱也不是罪民,他绝不会谋逆。”
钟周冷笑,“我杀无辜做什么?甚至萧昱的死活又与孤有何干……哈哈,真正要杀他的不是他的亲哥哥吗?权乃主也,不取弗安,名利到头,至亲可抛。日拉和皇上联手为萧昱和胡数刺设下死局,至此,生死重要吗?是非重要吗?”
钟周蹲下,饶有兴致把钟鹿的狼狈尽收眼底,“孤也时刻好奇,一年前萧昱生母就在此被逼自尽,大夏于他没有教养之恩,只有杀母之仇,忆之怎么保证萧昱不恨,不反?”
钟鹿回答不了。
萧昱不恨吗,怎么会不恨?他凭恨活着,又因爱死去。无权无势的丧家犬,吃着恶欲深仇的腐肉长大,爱又是那么沉重的锁链,锁着它的脖颈,它的欲望,让它不得不夹着尾巴在仇人面前卑微求惜。
何其可怜,何其可悲。
钟周欣赏够了钟鹿的失态,低声骂了句“蠢货”。天突然黑了,雷声轰隆,暴雨倾盆。要去收网了。
“罪民萧昱畏罪潜逃,禁军听令,不惜一切代价捉拿萧昱,生死不论。”钟周抬腿往外走,他突然停下。
钟鹿抓着他半边衣角,带着无法动摇的决心,“皇兄,一日夫妻百日恩,让我来做个了结吧。”
……
江岸灯火通明,喊杀声四起,四野肃杀,血染江河。胡数刺大势已去,带着心腹登船,禁军乘势杀出,一片刀光剑影间,钟鹿又见到了萧昱。
他凶光毕露,骨缝中的悸哭、滔天的愤怒、切齿的仇恨不断撕扯着他,杀戮,只有杀戮能救他。
遥遥的一刹那,萧昱猛的抬头,隔着湖光水波,他也同样认出了钟鹿。萧昱茫然地呆滞在原地,他靠着本能往钟鹿的方向靠近了一步。
不要过来了。钟鹿留着泪,猛烈的心跳下,是筋脉抽搐的痛处。
快回家吧,小狗。
耳边是钟周不耐烦的催促,四周弓箭手在架弓。钟鹿率先举起弓箭,瞄准了萧昱的肩膀。弦被拉成弯月。
钟鹿从未失手的射技在这一刻显得那么颓然,他全身都在抖,心甘情愿沉溺于悲伤,怎么也拿不稳弓。被萧昱那双绿琉璃的眼瞳期待信任地注视的时候,风也似尖刀凌耻。
飞矢穿过万水千山,爱恨情仇,逐渐偏离方向,直直刺入萧昱左眼。萧昱倒下,沉在水里。血在水中,像鱼一样游动,红色漫漫扩散。
原来,爱是。
你痛苦时我先落下的眼泪。
钟周想要乘胜追击,钟鹿拦下他。溃军败逃,白骨战血,满眼伤心惨目。钟鹿太累了,他闭上眼睛,感受灵魂触地的声音。
再次醒来,天光大亮。
钟鹿靠坐在罗汉床上,沉默听着暗卫汇报任务,是如何平安救回萧昱后,又是如何将他秘密送出幽州,交给胡数刺残部。
钟鹿听到萧昱左眼受伤严重,恐往后难再视物时,微不可耐的皱起了眉头。
胡数刺想要东山再起,就只能靠着萧昱夺位,加之两人舅侄的血缘,胡数刺没有道理苛待萧昱。
可钟鹿没办法放心,他突然想起没能送出去的那份嘉礼。好在还来得及,钟鹿交代暗卫快马加鞭将宝刀送到萧昱身边,也许没用。
钟鹿只是希望,萧昱回漠北的路能走顺一点,一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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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章到此结束了🎀🎉,原谅我写的像过家家的权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