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谁在歌唱
-----正文-----
凯尔希在月见夜的酒吧截住格蕾西娅,她的白发凌乱,翡翠绿的眼睛里红血丝密布:“给‘罗德岛’重新写一张专辑!”她抓住格蕾茜娅的衣领,威胁,命令,毫无恳求之意。“有什么意义呢?特蕾西亚死了,‘巴别塔’解散了,过去就该让它过去。”格蕾茜娅冷冷回望,与特蕾西亚几分相似的面孔上流露的是那人永远不会露出的表情,淡漠冷酷,甚至有几分不耐。“不,我会让他们重生!”凯尔希掐着格蕾茜娅的脖子一字一顿地宣告,是誓言是战书,透着出生入死的疯狂。格蕾茜娅忍不住哈哈大笑,一直笑到眼泪都出来,“好啊!让我看看你找了谁来取代特蕾西亚的位置!”她倚着吧台目送白发菲林离开,值班的苇草面无表情地将加冰的绿色缪斯推到她手边,“来块糖,小姐。”格蕾茜娅微笑着,看着苇草将燃成灰烬的方糖抖进杯中,“缪斯缪斯,你在为谁歌唱?”她嬉笑着,带着注视情人般的温柔目光仰头一饮而尽浑浊的烈酒。
第二天,凯尔希果然带人来见她,少女不知所措地站在阁楼门口,犹豫许久方才踏入脏乱的阁楼。狭小的天窗被报纸糊住了,即便如此,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确定少女同特蕾西亚并无相似之处。格蕾茜娅摸出之前剩下的半根烟点燃,伴随着吐出的烟圈,她像吟唱咒语一般对少女发号施令:“唱吧。”少女愣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温顺地服从,声音青涩稚嫩,唱的是“巴别塔”当年的成名曲《born》里面最广为流传的那段。确实很像,格蕾茜娅眯起眼,半根烟很快吸完,她翻来覆去没能再找到完整的一根烟,只能皱着眉头捡了根烟屁股砸吧。
凯尔希眼光果然毒,特蕾西亚那样万里无一的声音,她还愣是能找来个替代品,也是能耐。她不大愿意回忆有关“巴别塔”的事,属于死去的人的过去就该在坟墓中被好好埋葬。她也没想到最后第一个要重现“巴别塔”的是凯尔希,她以为她们几个中,凯尔希会是最不能接受有人代替特蕾西亚的人,现在想想她真特么肤浅,凯尔希连她都能忍,还有什么不能忍。
“巴别塔”,多遥远啊,那时她还不到二十岁,装模作样同凯尔希、特蕾西亚和华法林一起组乐队,格蕾茜娅写歌,凯尔希弹吉他,华法林是键盘手,拥有夜莺歌喉的特蕾西亚是主唱。当时年少,又中二又狂,她埋在圣堂乐和民谣谱子里,不着调地野心勃勃:“我们的音乐将像建成的巴别塔一样,通向天国!”华法林嗤之以鼻,彼时她 gothic death中毒,对天国不屑一顾,特蕾西亚则微笑表示赞成,于是他们最终三比一通过,组合名就叫“巴别塔”。为什么三比一呢?因为特蕾西亚愿意听她的,而凯尔希基本什么都听特蕾西亚的。特蕾西亚,美丽的特蕾西亚,纯洁的特蕾西亚,圣女般的特蕾西亚,嗓音如天籁般的特蕾西亚,格蕾茜娅的好姐姐特蕾西亚。虽然特蕾西亚什么都听她的,但“巴别塔”的灵魂还是特蕾西亚,她天生就有那样的魅力,明明是个萨卡兹,却比萨科塔看上去还要圣洁,令人不由自主地亲近追随。这其中,最狂热的大约还是凯尔希,有着白头发翡翠绿眼睛的漂亮菲林,她追随着特蕾西亚,像信徒与神明。
他们其实相当成功,黑市上“巴别塔”的碟片现在还能炒出个天价,不知是该归功于年轻还是疯狂,格蕾茜娅那时的作品全都跟磕了药一样迷幻,或黑暗或糜烂或癫狂的曲风,夹杂上纯粹如唱诗班的人声,交织出难以言喻的美感,无数人因此而如痴如狂。他们本该一直如此,直到张扬的青春散场。然而,正像巴别塔最终坍塌一样,他们的一切也因特蕾西亚的死亡戛然而止。
特蕾西亚死于一个多云的午后,原因是阿托品诱发的猝死。神明显然并不爱创造十全十美的存在,于是特蕾西亚继承了同她母亲一样脆弱的心脏。没人知道阿托品哪来的,思来想去,最可疑的人自然是格蕾茜娅,那些像幻觉像梦呓的作品,用药物来解释简直再合理不过。更何况,凯尔希知道一个算不上秘密的秘密,特蕾西亚和格蕾茜娅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圣女般的姐姐和恶女般的妹妹,多么适合写进侦探小说里的老套桥段。格蕾茜娅对一切嗤之以鼻,她甚至不屑于去跟张牙舞爪的菲林解释,解释什么呢?说她有个精神不正常的妈,所以根本不需要嗑药就能发疯?还是告诉凯尔希他妈和特蕾西亚他妈其实都是从修道院跑出来的,你要不要去查查是不是宗教狂热分子发的疯。
特蕾西亚,可爱的特蕾西亚,她的缪斯特蕾西亚。笑话,她为什么要杀了特蕾西亚?因为嫉妒。有翠绿眼睛的菲林痛苦地低语,“你爱我,格蕾茜娅,你爱我!”那一刻,与特蕾西亚肖似的面具终于破碎,流露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从来如此,从来如此,特蕾西亚得到爱,她的爱是纯洁的,是值得被珍惜的;格蕾茜娅得到恨,送出去的爱是活该被践踏的。从出生便如此,她的母亲爱着特蕾西亚的母亲,为了从恋人唯一的骨肉身上一窥死去恋人的幻影而嫁给了特蕾西亚的父亲,万分痛恨地生下了格蕾茜娅。格蕾茜娅从根源上便是错的,她可以算得上是强奸的产物,是生身母亲都要诅咒的存在。维系她生存的纽带是她与特蕾西亚的相似,尽管她的母亲并不看重这份相似,但她的孩子与恋人的孩子容貌相似这一事实给了她些微满足感,格蕾茜娅因此逃过一劫,不至于在幼时便因种种意外而夭折。
“您还想听什么?”少女怯怯地开口,将格蕾茜娅从名为回忆的怪兽腹中捞出。她对着女孩笑了笑,失神的紫色眼眸在短时间内迅速聚焦,“够了,回去告诉凯尔希,东西十三天后来取。”女孩如释重负,礼貌地向她告别,走到门口时,格蕾茜娅喊住了她:“你叫什么名字?”
“阿米娅。”
事实证明,那些说着爱恨长久的诗人作家都是在扯淡,爱会消失,恨会消失,在你往往都没意识到的时候。过去她以词曲来传达她对那绿眼睛白发菲林的痴迷热恋,如今通通烟消云散。她没有多余的力气来书写当年的一丝一毫热情,就像她没有余力再爱上什么人一样。
只有特蕾西亚还在与她纠缠不休,如同她半身一般又与她截然不同的特蕾西亚,如今取代凯尔希做了她的缪斯,日日夜夜在她的幻觉中歌唱。
倒一杯绿色缪斯,加些冰块,加上燃烧后的方糖,微醺中,她永远年轻的缪斯在坟墓中为她继续歌唱。
十三天后,留给凯尔希的只有人去楼空的房间和整齐的一沓手稿。
二十三个月后,驶离卡西米尔的破福特上,伴随着滋啦作响的杂音,娓娓动听的女声在车里回荡,“接下来为大家播放的是堪称新生黑马的‘罗德岛’乐队首张专辑的主打歌《Reborn-to my beloved Grecia 》”接着,她曾熟悉的少女声音响起,已然成长的温柔声音一遍遍诉说,爱与恨,痛苦与思念。
“这歌真不错,等下次路过唱片店我们也买张吧,”金发的库兰塔少女手握方向盘,边哼边晃着耳朵,“哎?格蕾你怎么哭啦?”少女担心地看着后视镜里一直在落泪的女人,摸索着递过去一包皱巴巴的纸巾。
“没事,恰好想起来了旧情人。”格蕾茜娅毫无形象地醒着鼻子,透过车窗看着她们正在经过的荒原。荒原中灰白的墓碑在烈日下相当醒目,她摸出根烟,吞云吐雾中,名为特蕾西亚的缪斯如幽灵般浮现。
格蕾茜娅闭上眼睛靠在后座上,她知道今后都将如此,不只是她,名为特蕾西亚的幽灵也将永远盘踞在凯尔希头顶,她们注定要在她的阴影下生存,直到进入坟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