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知闲离开的时候身边不再有仙娥，他站在自己的小云上，方向不是家。

王母娘娘跟他说，孕育过程需要帝君大人的神力，他神力浑厚又是父亲，再合适不过了。王母说他不愿意她会试着劝说，或者用她自己的神力也是勉强可以的。

何知闲过了几秒才点点头，然后又向王母娘娘道了谢，她只是笑笑。

出了屋子，芍药在一旁等着要带他回去，他拒绝了，说自己可以的，然后唤出他的云，芍药露出一个很怪的表情，像不解像惊讶，何知闲读不懂，但他有事要做，就和她道别飞走了。

何知闲决定要去找帝君大人。

或许是为了孩子，或许不是，或许不会得到任何结果，但是他觉得自己应该要去找他，一定要去。

他知道沈确看见他会生气，他还是依照内心本能做了这个决定。

行云飞得慢悠悠的，何知闲在云层上左顾右盼，他想要先找到大殿，然后顺着一个方向一直飞就能找到帝君大人的宫殿了，上回他就是这样到那里的。

大脑里找路的空白自然而然被刚刚发生的事填补了，这是理所应当的，那几刻钟发生了太多事情。所以其实应该反过来，他是在一团一团的片段和大片胡乱纠缠的情绪缝隙间找到了一小点尚存的理智为他探路。

何知闲知道帝君大人说得不错，孕育会让他太接近死亡，这是在赌，拿命赌。但是他愿意赌，他可能是幸运的呢，他的仙路平坦，劫数也向来简单，还能能遇见帝君，他应该是幸运的。

所以他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顶着帝君愤怒的眼神他有些害怕，但他很坚定。

他没想过自己会有孩子。修行者难以孕育子嗣，飞升后他是最不起眼的小仙，谁会和他在一起呢？他以为自己就要这样孤伶伶的在毫无生气的天庭生活着，直到坐化。

但上天竟给了他这样的机会，他阴差阳错的和拥有神格的帝君有了因果，而那一方小小世界阴差阳错的让他也可以孕育自己的孩子。他想起帝君大人面色不虞的样子。虽然有些对不起他，但就算帝君大人不想有一个孩子，他也要一个人养育他的宝宝长大，他会倾注自己所有的爱，他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何知闲卑劣地想。

仙人眼中更重大道，不似凡夫俗子那般重视子嗣，也向来都是独来独往地修行，但何知闲的执念从小时候就深深扎进身体的每一处。

刚刚才开始记事的时候，父母便双双陨落于秘境，他只能从留影石里那对恩爱的夫妻中找回一点自己稀薄的记忆，那些满怀疼爱的细语。千年之后的现在，这些记忆已经模糊得透明，但眼眶酸涩的幸福他不会忘记。父母给他留下无数珍贵的天材地宝，留下慈爱的长辈们，他由师父抚养长大，宗门上下尽全力培养他，长老同门都待他极好，这也是父母给他的保障。他时刻活在父母的爱里。

家，宗门便是家，永远热闹，守护着彼此，同门就是何知闲的家人，何知闲也会永远爱他们守护他们。但这并不代表何知闲不憧憬那些小小的温情，小时候每一个孤零零的夜里，他都幻想着那对幻影变为实体，他们像每一个普通的家庭那般在暖融烛火中说话，随便说什么都好，他都会幸福的。

师父和他说要修行飞升那便要斩断凡间过往，他斩不断的，他一刻也不曾忘记疼爱他离开后仍在守护他的父母，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孤独的夜晚。所以同样的，历劫时每一瞬幸福他都当作珍贵的宝物藏在心底。

何知闲回天庭后知道凡世里的爱人是帝君大人，一开始也觉得自己倒霉，偏偏是他，偏偏是他。太大的压力让何知闲快无法呼吸。后来心里还是感到幸运的，相比起从前，这次历劫再幸福再好不过了，简直是一场梦，他不顾一切地爱着一个人，得到了同样全心全意的爱做回应，这不是美梦是什么呢。其实要真的只是一个梦就好了，梦里的人和现实没有联系，没有拥有过凡间何知闲的迷恋，没有拥有过沈旭庭，这样他看到帝君大人的时候就不会难受了。

凡间二十几年，和沈旭庭已经是早死命数之外的奖励，他很感激，就算帝君大人恨他他也是感激的。而如今告诉他自己还有一个孩子，这对他来说意味着寂静的漫长岁月有了意义，有了陪伴，他游离的心有了落点。他会更加感激沈旭庭。

帝君不高兴也是应该的，他不认识自己不喜欢自己，现在因为他自己的私心还要被迫和他有一个孩子，但他会解释的。他想告诉帝君大人不用担心，他不是要用孩子得到些什么，只是贪恋那一点点自己能围坐在旁的烛火。他应该告诉他的。

摇啊晃啊不知道过了多久，何知闲一直没能看到鎏金大殿，他对自己太自信了，所以又一次在云雾间迷失。但何知闲并不焦急，他停了下来，在风中静立着，脑袋扬起一些，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指间又搅起那段衣带。空气中是冰冷的味道。九重天的风里没有沙砾，眼睛里只有干涩，闭上再睁开时都发出了些声响，很快眼框里被刺激出一些泪水，何知闲擦掉，不得不微眯起眼睛。

可能是被风吹清醒了，何知闲慢慢蹲下，跪坐着用双手扶在云上，只放出能让它飞起来的法力，不再控制方向。这朵云会带他去到想去的地方，他就是知道。

又飞了好久好久，这一次小云没有再飞得这么快，它好像也迷路了一样绕来绕去，好几次何知闲想要控制住它，最终还是让它自己飞着。

那座黑色的立在一座神秘大山前的宫殿，终于再一次出现在何知闲面前。

尽管心里有了答案，但现下他真的被带到这里，何知闲藏不住内心的惊讶。

何知闲收起云朵走向台阶，每一步从足跟到鞋尖都在地面粘上迟疑。

他回到宫殿了吗？

他会有客人吗？

他还在生气吗？

……

踏上第一层高于平面的台阶，像有千万根淬上毒液的针尖刺入太阳穴将何知闲所有的想法麻痹，心里有一面小鼓被敲响。咚咚咚，鼓面被敲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快，几乎要冲出何知闲的身体。何知闲也走得越来越快，好似被一根隐形的绳子牢牢锁住‍‎‌‌大‌‍‎‍力‎‍‌‌‎地向上扯，步上最后一级台阶时，何知闲的额头蒙上了一层薄汗，微张着嘴喘息。他不应该觉得累的。

何知闲走近那扇黑色雕花大门，上面依旧是精致的神秘图腾，不知为什么，一边门打开着，他可以看清门内的景象。何知闲先看见主殿前的花坛，上面种满了和黑色建筑极不匹配的红色花朵，每一株都开得极其饱满，在冷冽寒风里骄傲地挺起满脑袋华丽的红丝绒一般的花瓣。比何知闲院子里那些半死不活的杂草不知精神多少倍。

走至门前，何知闲正迟疑要不要踏过去，鞋底在光滑的地面上磨蹭着，偶尔撞上很高的门槛。突然，他一手扶着门一手放在胸前紧紧扣着，难受地蜷缩起上半身。那是一股让人十分不适的力量，何知闲瞬间感到心神不宁喘不过气，脑袋很涨，像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心慌得厉害。

空气中飘来一丝几乎捕捉不到的血腥气。何知闲认得这个味道，神魔战场上，那些被魔物重伤的士兵伤口里满是这种味道，他们的血是浑浊的黑色。何知闲知道血应该是什么味道的，这里面有诡异的让人眩晕的甜腻，像腐烂的花蕊。

何知闲抬起头，看向主殿。

是从那里传来的。

来不及思考，何知闲根本没打算思考，他冲进这座巍峨沉寂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