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如深海的生活,并不需要一个遥远如卫星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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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
我再一刷新,界面上的交互按钮变成“互相关注”。在那置顶的、梦幻浪漫的婚礼照片下方,还有更多手机胡乱拍下的日常相片。一起养的狗。女人的背影。间杂几句明面抱怨实则秀恩爱的吐槽。他于我而言,空白的年岁与生活,随着指尖翻滑,就这样被囚在冰冷屏幕中,野生藤蔓一般芜杂地生长。
我翻到底端,从时间日期推测,那时我们好像仍有联系。他爱上一个小他几岁的学服装设计的男孩,后来随他去了巴黎。我则一直在东海岸生活。从此两人间的直线飞行距离再多两三小时,时差也增添两三小时。那男孩确实是块难啃的骨头。他汇报进展,我分析行为动机,再与他一同商议接下来的追求策略;说是帮忙追人,一时间竟演得像谍战片。我没觉得那男生有哪里同我相像;尽管大多回合,我都能将他的心理揣摩得恰如其分。
可他独自一人,难道就做不到么?
“你不懂。我还需要精神上的支持。”
从这个角度而言,那男孩确实与他先前交往的男男女女们不同;至少以前,他从未向我正式介绍其中任意一人;与新人交往,从未影响到我和他之间断续的往来。反而是那段时日,我和他之间的联络最为频繁。我不知道,我在他那儿的角色怎么就演变成了“精神好友”;他自称坠入爱河,我却觉得他那时的状态更像成了瘾,抑或发了疯;那人报平安的短信晚上片刻,都要疯狂轰炸我说什么“担心他出事”。
“你要真那么放心不下,干脆把他关起来24/7照看好了。”我泼他凉水。
“……”
“顺便在送给他的手表里安装窃听器,在他家中布下针孔摄像头?”
“……你他妈的真是活该单身。”
诸如此类,玩笑般的建议,他最后大抵是不会采纳的。“嗤。想恋爱的又不是我。”我靠在床榻上与他通话,左手边的浴室传来哗哗水流声;半透明玻璃上,纤细白皙的躯体若隐若现。“……你难道就真没有……”“有事。挂了。”他的电话,我总是挂得很利落。男孩披着浴袍,胸膛裸露,细腻的皮肤上水汽湿氤。“你刚刚,在跟谁打电话呀?”他跨坐到我身上;我熟练探入衣摆之下,抚摩起他圆熟的臀肉。
“一个傻子。”
我随手将手机扔到地毯上,迎接旖旎混乱的夜。偶尔,那人的身影会出现在我错乱破碎的梦中,套件白色的无袖背心,抑或和我床上的男孩一般不着寸缕。我记得他背上有道狭长的疤,吻上去他湿热的后穴便会更加敏感。我没问过他那疤是如何来的,他也从未向我主动说起。太久了,我想;我已经忘记他身躯的滋味,那肌肤相贴的重量;他曾经租下的、离校区很远狭小却温馨的公寓,也早已退房。某次借由出差的机会,我又来到那门前,隔壁推门,走出一张陌生的黑人面孔。那出来丢垃圾的男人惊诧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奇怪怎会有西装革履袖扣都闪耀的人出现在这等地方。
收集来自世界各地的羊毛地毯,渐渐成了我另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古怪癖好;每逢去往一个陌生城市出差,我总要挤出半日空闲,到那露天集市转转;远方大海咸湿的气味、小贩色彩鲜艳的头巾与摊上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嘈嘈人声,将我同那大都市里遮天蔽日的高楼隔开。“如果你我出生在一座岛上,是渔民的孩子……”事后不着边际的谈话是他的专属限定;我吸着烟,躺在他身侧,什么都不想。
“……其实,是你的话,最终还是会离开的吧。”
“……你说什么?”燃尽的烟蒂烫了一下手。
我在那些集市买下许多张羊毛地毯;深红、靛蓝,匠人们灵巧的手编织出各式各样的藤蔓与花卉,游牧动物在这小小一方天地上穿行,生命之树的轮廓与造型可以向上延溯千年;我偶尔也托朋友,在我分身乏术的拍卖会上顺便拍下一块。它们漂洋过海,被我拆去层层保护物,收于专为安置这些物件而开辟出来的储藏室中。我会关掉那储藏室的灯,在黑暗中抚过它们质感各异的边缘,如同小孩子清点自己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多米诺骨牌;然后,随机挑一张出来,今夜客厅中央的空缺由它填满。有时在茶几燃一对氤氲琥珀香的蜡烛,有时什么都不点;熄掉屋内所有的灯,看那落地窗上拓印的城市终夜不灭的光火。我把自己放倒在地毯之上,双臂折起,托着脖颈,一夜静默无语;想象身下毛绒的触感幻化成湖水,随我呼吸起伏,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世界睡了,我飘去哪里则不重要。
因为我知晓,无论那羊毛地毯来自哪里——粗陋或繁复——
都不再可能,还原我多年前,躺在他家地上时的触感。
时如逝水。我们在地球两端固执地向前。
后来,也说不清具体是哪一天,总之我终于下了决断。
我静如深海的生活,并不需要一个遥远如卫星的朋友。
*
“?”
“?”
“……”
“……”
视奸对象突然给你发来消息,那瞬间心脏真有种做坏事被当场抓包的停滞。他金毛大犬看上去傻乎乎的头像发来一个问号。我多年未登的小号回复一个同样的问号。然后是省略号。省略号。我看着空荡荡的聊天窗口,荒诞感如号小了的衣服密密缚到我的身上。
几分钟后,他发出第一条包含文字的问句。我的名字,加一个全角的问号。
我关闭聊天窗口,在地毯上躺下。窗外炫目的霓虹彻夜不休,图样变换,兴许今日又有谁给这世上我不认识的另一人表白或庆生。我动动手指,想去摸烟,在口袋里翻找半天,这才想起来,其实自己戒烟也好久了。
于是我又把陷入昏睡的手机找回来。锁屏划开,聊天窗口里,短短五句话还吊在那儿,长度不抵一枚指甲盖的距离。状态栏显示,对面还在线。我关掉窗口,回到个人主页。要不是这人设置什么“仅互关好友可见”的隐私,我连账号都懒得登。在浏览器不会消磨更改的记忆中随便选中一个,反正哪个账号我都很久未登陆。日常社交的账号注册在另一个平台。事实上,要不是友人翻来给我看,我还以为这世上已经没人还在用这古董级别的社交网站了。
看他的发帖频率,登录得还挺勤。
要不然我也不会一下子被他捉中;被这人在多年之后再度请入他的生活。
我翻览自己的账号主页,意外发现粉丝量竟然涨了几千。最后一条更新位于八年之前。我在心中默算,噢,那时我刚毕业;学生期给这账号留下一百多条格式统一的帖子:风景照与拍摄地点。没有个人信息也没有私人感受,一个纯粹分享作品的摄影账号;言辞过于简洁,甚至像机器人转载运作的假号。好像是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热衷于研究镜头与拍摄的参数,在炎炎夏日与冰雪寒天中,记录大地上转瞬即逝的光影,嵌入其中的人影愈少愈好。从圣塔莫尼卡出发,沿着六十六号公路的残骸一路东行,驶往芝加哥再沿五大湖南部回绕,这路线谁都能走;他怎么就能精准认出,这没与任何人互动关注的弃置多年的账号后的使用者,一定是我呢。
回到主页关注栏唯一的“一”,我再度感到讽刺。
最后,直到吐着舌卖萌的金毛大犬的头像灰掉,我也还是什么都没回。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偶尔会登上这个封存摄影作品的账号,给他新发的帖子点点赞。
我想,他知道这沉陷一轮红日的头像一定是我。
“你有没有想过,你以后可以去当一名摄影师。”
“打发时间的消遣罢了。”八年前的我低头删着废片,“摄影穷三代,听说过没有?真干这玩意儿只能流落街头。”
“哎呀,我资助你嘛。”
夕阳余晖下,跑车停在老旧加油站下休歇;他倚着车门吸烟,扬起手来时,指间的火星融入倾泻下来的金阳,熠熠生辉。
“开摄影展。一定会有很多人来。”
“当你前任们的拍照打卡圣地吗?可以考虑。”
“哎……”
好像就是那个瞬间,我第一次面对人像按下快门。
这张照片当然不会出现在社交媒体上。
也没有和他分享。
它永远埋在那火柴盒大小的铅黑的存储卡中。
和我往日,许许多多块就此消散的记忆碎片葬在一起。
在时光的长河中,再也不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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