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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只有一个椅子,于是谢行泽只能坐在床上。
林随舟像上次在医院时一样,把椅子拉到床头,坐下,然后化身盯盯怪。
谢行泽缓过来后终于产生了一点儿后知后觉的尴尬,现在夜深人静的,两个人又都不说话,尴尬程度呈指数型增长。
谢行泽在心里默数了十个数,发现林随舟真的没有开口讲话的意思,于是只好硬着头皮来打破这该死的沉默。
“林随舟,你怎么会这么晚过来啊,有什么急事吗?”一句话在心里翻炒了好几遍才敢说出口,但谢行泽还是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我紧张个什么劲儿啊?不就是哭着抱了人家五分钟不松手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谢行泽本想在心里宽慰自己,结果越想越心虚。
幸好这时林随舟及时接话了,“探望生病的同学算急事吗?”
“啊?”谢行泽刚才哭猛了,脑子好像有点缺氧,一时没反应过来。
“专程来看你的。”
“你......”谢行泽更懵了,他想问的东西很多,比如“你怎么知道我生病了?”“你怎么知道我家的地址?”“生病而已为什么要大半夜的还专程来看我?”但他却突然不知道要从何问起。
但林随舟却仿佛看懂了他的疑问。
对方不急不徐道:“我下午帮同学去年级部请假时,在登记薄上看到了你的名字,你写的是病假,然后我又去问了你们班主任你的住址,晚自习结束后就想着来看看你。”
“哦,哦,谢谢。”谢行泽被这一长段话砸的晕头转向,所以他根本就没发现林随舟说的这段话若细想一下,就会有很多漏洞。
比如:高二和高三的年级部根本就不在一个地方,林随舟怎么可能在高三的登记簿上看到他的名字?再比如,他当时填写的家庭住址是他姑姑家,林随舟是怎么根据一个错误的地址找到他真正住的地方的呢?
林随舟似乎又叹了口气,但他的表情很平静,语气也很平静,彷佛内心毫无波澜。但如果谢行泽能看到对方转过脸时眼睛里表露出的暗涌,就会知道,这个人此时心里一定很难过,很不忍。
林随舟没法再盯着谢行泽看了,他转过脸后,顺势站了起来,对谢行泽说:“你还没吃饭吧,我来的时候点了外卖,应该快到了,我出去接一下。”
“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用,外面风大,我自己去就行了。”林随舟在桌子上扫了一眼, 接着说,“你留在屋里烧点热水喝吧。”
“那好吧。”
十分钟后,林随舟提着一个保温桶回来了。
谢行泽:“这是......外卖?”谢行泽虽然活了十几年从来没点过外卖,但身为新时代的人——虽然真的没见过猪跑,但还是有幸吃过猪肉的——他真的没见过谁点的外卖是装在保温桶里送过来的,更别提林随舟手里提的还是一个粉色的印着樱桃小丸子图案的保温桶!
林随舟“......距离太远,我担心外卖送来的时候会凉,就出钱让商家买个保温桶来装饭。”
“啊,谢谢,真的破费了。”谢行泽第一次知道还有这种操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正好和上次的钱一起还你吧。”
“别了,先欠着吧。”林随舟把保温桶打开放到桌子上,又把里面的几样菜一一摆开。
谢行泽没有说话。
理智告诉他应该现在就把钱还给林随舟,从此两个人再无瓜葛,这样对两人都好。至于今晚,就把它当作是一颗“夏娃的苹果”吧。这样的禁果,一颗就够了,毕竟尝一次就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但是谢行泽的理智早就被情感杀死了。就在他主动紧紧抱住林随舟的那一刻,情感的大军摧枯拉朽,高声呐喊着占领了理智的营地,并欢欣鼓舞地插上了自家的旗帜。从此,猎猎狂风中只余下几抹相同的红在飘扬。
所以谢行泽也不想还钱,他还想和林随舟有牵连,就像之前那样。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没有运气也没有力气再和别人牵线了,所以他希望他与林随舟之间的细线能断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足够他撑到自己真正长大成人的那一天。
虽然这样好像对林随舟不太公平,但是......
“林随舟,”谢行泽看着摆完饭菜后又去给他倒热水的林随舟,突然开口道,“你最好知道,我可不是一个好人。”
//所以我不配你对我这么好。//
林随舟把倒好的水也放在了桌子上,然后转过身看着谢行泽,“好,知道了。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会用心看。”他伸手拉着谢行泽在椅子上坐下,接着说,“饿了吧,赶紧先吃饭吧。”
//但如果你执意要自投罗网,那我可就不会放手了。//
//请做好准备,无条件接受我的恶意吧,希望它不会伤你太深。//
谢行泽露出了今天晚上的第一个微笑,虽然浅浅的,转瞬即逝,但他这次是发自内心的。
“我说的是真的,我小时候可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呢。”谢行泽拉着林随舟的衣袖,晃了晃,“你别不信嘛,我可以给你讲讲。”
林随舟的动作一滞,他的喉结动了动,张开嘴像是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谢行泽把他这一系列动作看在眼里,以为林随舟是害怕了,想逃跑了。他突然产生了一点儿早知如此的愤怒,一点儿自暴自弃的开心和想破罐子破摔的勇气。
他原本拉着林随舟衣袖的手猛然握紧了林随舟的手,他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站在旁边的林随舟,说:“不准走,听我讲。”仔细听就会发现他的声音有一丝丝颤抖,是了,他可能还有一点儿委屈,只是这种情绪已经离家出走了十多年,他不认识。
但是林随舟认识。
林随舟在听到谢行泽说完话后就从呆滞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马上反手握住了谢行泽的手。
林随舟的手要比谢行泽的大一些,手指修长有力。他紧紧地握着谢行泽的手,像是要抓着什么,但最终他还是轻轻地放手了。
林随舟看着谢行泽脸上空白的表情,无可奈何又心甘情愿地摸了摸对方的头。
“我不走,只要你想,我就会在。”他弯腰把饭菜往谢行泽的方向推了推,接着说,“边吃边讲好吗,不然饭真的要凉了。”
谢行泽不置可否,但最终还是乖乖地拿起了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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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发现母亲不在家后果然大发雷霆了。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打电话,也不是询问周围的邻居,而是疯狂地抽打我。
“你妈呢?那个死女人跑哪里去了?”
“说话啊,哑巴了?嘴被狗吃了?”
“老子辛辛苦苦就养了你这么个傻逼玩意儿?”
父亲把我打成五颜六色的后终于用他那比芝麻还小的猪脑子脑意识到打我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于是开始打电话。
电话播出后,母亲的手机铃声在垃圾桶里响起了。
“哈哈哈哈哈!”虽然笑的时候浑身都很痛,但我还是控制不住放声大笑。
我是真的高兴。
“该死!笑个屁!”父亲气得一脚踢翻了垃圾桶,又把母亲的手机拿出来砸了个稀巴烂。
“连你妈都看不住!那个死女人真敢跑,你咋不跟着一起跑呢啊?!”
“该死都该死!去他妈的都该死!老子有钱的时候咋不跑?没钱了就受不了了,操!”
“哈哈......”父亲一脚踢在了我的肚子上,我吐了口血。
还不能反抗,不然他真的会把我打死。
再等等,等我确保他不会把母亲找回来,等我的力量再大一点儿,等我有办法彻底解决他。————————
“林随舟,还记得上次在天台上我和你说的话吗?有什么东西在雷雨天发芽了......现在你知道是什么东西了吗?”
林随舟这次依然没有回答,但谢行泽却莫名开心,他知道,林随舟这次肯定懂了。
对啊,是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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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在医院待了一段时间。我出院后不久,父亲就在一个雷雨天杀死了我的小黄狗。还不待我做出什么反应,他又因为要躲追债的人,躲去了外地。
我出院时,姑姑刚生完一对双胞胎,爷爷又恰巧住院,家里一团混乱,没人顾得上我。我只好独自住在那个外面被泼满了红色油漆,里面又空无一人的房子。等大家回过神来终于记起我的时候,发现靠我好像自己也能很好地活着,于是就更加心安理得了。
可是我确定当时的我什么也不会,至于是怎么活的,我不太记得了,只隐约觉得应该是有个人一直在关照我,但那是个怎样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我通通不记得。
我觉得是那场大火带走了我的一部分,我常常觉得,我应该是在那时就死过一回了。
那天对我来说,是噩梦也是解脱。
我本打算在那天死去,但最后也算获得了新生。
只是过去的苦难依然如影随形,而后来的生活也大多凄风苦雨。
我不记得那天的具体日子,因为在那之前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区别,时间的流逝带不起我丝毫的感情变化。
那天是爷爷的葬礼,我再次见到了我的父亲。
几年的躲债生活甚至让他的身材更加肥硕,丝毫不见沧桑之态。他在自己死去父亲的灵位前对着自己哭得满脸泪痕的母亲大声吼着,唾沫星子纷飞,脸红脖子粗,四肢的肥肉乱颤。
我只看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我的双手紧紧地攒成了拳头,隐忍到了颤抖。
真恶心啊,好想吐。
我跑了,跑到撕心裂肺地疼也不想停止。
为什么还要回来继续恶心人呢?他不知道自己的呼吸都很恶心吗?
他是回来找死的吗?
可恶啊,他现在回来,我就没办法完成对妈妈的承诺了啊。
妈妈,会原谅我的吧。
我在日落时分回了家。
门开了一条小缝,并没有关紧,但我记得我离开的时候明明是锁了的。我深吸一口气,然后推开了房门。
果然,屋子里进了不干净的东西。
不知是被谁打的,他的脸上青青紫紫,但依然遮不住他那张酗酒后涨红的脸。满屋子都是酒臭味,沙发旁边有一堆破碎的酒瓶子和烟头,厕所的水池里,地上,都是他的呕吐物。
一片狼藉。
我踢了他一脚,没醒。于是我又拿起了他放桌子上的烟盒和钥匙,把钥匙装在口袋里,然后慢条斯理地抽出一根烟,点燃,在沙发上烫了两个洞,然后夹在了他的手里。
哈,和妈妈走的那天有点像了呢。
破破烂烂的家啊,早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转身走向打开着的门,夕阳的余晖照亮了我的脸,我心情很好,于是笑了笑。
我毅然决然地出去了,把门从外面锁上,然后把我和他的钥匙都丢在了楼下的垃圾堆里。
然后我从少了两根钢筋窗户里进了屋,接着转身去了厨房并把厨房用煤气灶点燃。
做完这一切,我就回房间裹上被子睡觉去了。
剩下的一切,交给时间和命运就好了,等大火蔓延吧。
如果火先烧到了卧室,那我就能比他先一步脱离苦海。
如果火先烧到了客厅,那我更要欢欣鼓舞了。他不能从里面打开门,肥大的身形也没办法从窗户逃离,我会看着他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痛苦地挣扎,无望地求助。我并不想多看他一眼,但若他踹开了卧室的门找到了我,那我也可以强忍着恶心和他干一架,就像多年前一样,只是这次输的可就不一定是我了。
只是我没想到,还有第三种情况,我没死,一觉醒来又是在医院里。
但他死了,只可惜不是被火烧死的,而是酒精中毒死的。
便宜他了,也便宜我了。
这就是命运吗?
那好吧,我可以继续完成之前答应母亲的事情了。
“那阿泽也要答应妈妈,一定要平安健康的长大,好不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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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林随舟,还要和我做朋友吗?”
“当然。况且,你也不会给我后悔的机会,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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