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光焕发橙色

-----正文-----

酒泡烂了宿林的心。

他以光裸席地。

四肢被月光分割成一段一段，躯干流成一滩绵在地上。

嘶吼自话筒突来，企图叫住他即将出走的灵魂，五根手指按断了其喉咙，却呕哑出让他分辨不了的人声：“Ling——please——”

声嘶力竭如倒海排山，将他晃进了一个屋子。

在房间正中央，上方亮着一盏灯，下方立一位佩戴警帽，穿戴警服的男人予以他判词：“同意？或是不同意？”

宿林与他相对而坐。警帽正中央停的五角星比灯光还亮，比灯芯还烫，让他不可忽视，目不转睛，于是他端手拔背，双膝齐平，中学生上课的姿态，要把他的全身心都用来面对一样，即使他躯肢涣散，即使他此心已枯。话语从宿林焦灼的嗓子里淌出来：“同意，我同意。”

男人交给他一页纸，半页铅字，宿林快速扫了一眼，提笔签字——篇幅之大，他名如尾鱼，歪歪扭扭游动，扯一条银蓝的尾巴。

然后他如释重负呼出浊气，灵魂由口回归，落笔反而落下最后一点虚弱，他扯出一个笑来对男人：“感谢您的一切努力。”

接着就用他的双手摸到门把——那么大一盏灯照出来光像是死光，直愣愣的——门开了，他操动双脚迈出一大步。

步伐逐渐变得轻盈，躯干和四肢能听见拔节的声音，当氧气灌入鼻腔，宿林的心开始呼吸。

男人折叠纸张，收到胸前的口袋，与心脏共振，然后把门缓缓掩上，缓缓隐去张牙舞爪的黑暗，隐去灯光，隐去纸上隐隐闪光的银蓝，最后五角星的光芒也被一声沉重的落锁声再也不见。

他哼的模糊的外来语在愔愔之地游绕。天使的背后长出了鸦羽翅膀啊，额头生出恶魔角。

什么吟唱啊：什么要重生了，什么要崭新了。

1

宿林被一声嬉笑闹醒。

他眼睛还未睁开，嘴角弯出弦月的模样，他只要往旁边一捞——“嘿，小鬼头，怎么起这么早？”

女童的小脚丫被她父亲一把抓进手心，脸上孵出笑来，她任性地钻在两个枕头间筑一个小巢，两只小手团一只耳朵，凑近了呢喃：“Papa，太阳晒屁股啊！”

“My sweetie，”大片的金色镂空着日光铺下来，与小金河一起融进同一处大地怀里。年轻可爱的女人焕发无限生机，尤其柔软的手，一下一下抚着女儿的金发，“今天你要和爸爸说什么呀？”

“粑粑，生日快了——”

“是‘爸爸，生日快乐’，谢谢我们可爱的心心。”

女儿被爸爸的早安吻宠溺得不行，蹦出刚学会的词汇：“不客气粑粑！”

温暖满室，晨光先行，宿林在妻子温热的手背上留下一吻，他认为再没有这个早晨一般美好的贺礼，祝福他正式进入40岁的人生。

“Ling,不问问我今天做什么？”妻子面容和煦，她很期待给丈夫过生日，俏丽的妆容只是锦上添花，不绝飞扬的双眉，温和的异国音腔，还有她那半倚门框而显山露水的曼妙线条。

宿林目光游移过镜内的自己，到达妻子，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他正在使用一把经年的刮胡刀，自香港十九世纪末一所著名银商制造。在16年前的一场拍卖会上只用了三秒钟思考，第四秒月光渡给座体以银子的时候，他起价最高拿下，对于当时的他来说其实是一笔不菲的巨款，区区一把银质刮胡刀和素不相识的香港。当然，他也不懂那是缘，逗留它和香港只是一个雨天的下午，后来他通告缠身，延迟了两个多月，在阿勒泰的一场鹅雪里，才让它从行李箱出来重见天日，本意是缓物资之急，奈何雪光不如银光白，他拂去刮胡刀盖体上落的雪花，被精密的镂空夺目，姗姗来迟的明白。

某些物品会作为一把钥匙裹挟了记忆排山倒海而来。

宿林站在雪天里。远处林征，冻裂干涸的手在被热毛巾喂养，临了上膏，找一地儿解手，还没等尿成冰，裤腰带耽搁在腰上就要定格镜头——沉默的山，沉没山的人，特写：伤疤，横过眼鼻嘴；白雪，絮絮飘飘进沟壑，进平原，最后与停在喀纳斯的一小片乳白汇聚，雪与泪交融得不知谁与谁。

蒙古语说“tsasand tuluu，tsasan shirkheg ugei”，林征脑中的弦“啪”地断了，电影海报有了，这句话就刻在一双翦水秋瞳上，以皑皑白雪催人流泪的形式。

手中物被拿去，热息凑上热息，试图化雪回春。

“在想什么，Ling？”

那银样儿游荡在宿林某个场景里，掷地滴水，泄地一片，宿林常说不出是什么样的动静，夜惊，医药。

“我在想，我最亲爱的Amber会给我准备什么惊喜？是一场只有你和我的音乐会，还是飞越千里的旅行？”

雪刃在荆棘地上收割，入目连成天的郁金香。噢安贝儿，如愿得到一个满怀，再得到一个深深的吻，与此同时，花苞裙不是花苞裙，是能够被唇舌衔住明黄的花瓣，天鹅颈不是天鹅颈——让捻住了，脆弱的花茎。娶唯一一株盛大的郁金香，年轻的宿林曾用尽了所能，包括快冻死他的那场雪，现在他知道那是老天为他下的。

宿林在想安贝儿的裙摆边如果是银子上的镂空的月亮；安贝儿在想年龄好像不是这个男人的限制条件。

第一个20岁时，时光给他以加冕，成为太阳比太阳更热烈，让她迎光全盛，灵动明媚，第二个20岁时，成为露水比露水更温润，点点滴滴下花香溢一地，花儿快摇摇，花儿快欲坠，快要扑到太阳的内心。

不可思议，安贝儿发自内心地觉得，上帝对这个男人太过宠爱了。

不可思议，宿林觉得香港要再去一趟。

她磨不过淋漓灌下的滋养，当男人有力的手臂托举起她臀部时终于说降：“给你个提示，走出这个房间。”

宿林放开将被采撷的郁金香，替她挽住险些坠落的最后一层薄砂。他和她的早晨偶尔会这么危险，前提是他们拥有一整天的时间，可门外的热闹显然不给他们机会。

上个月宿林答应过安贝儿，他40岁的生日都听她的安排，说是要给他一个巨大的惊喜，至于为什么会答应，宿林已经在当时的酒后情酣中抛之脑后了。

“我当时怎会醉成那样？”宿林作坏的心思从他微眯的杏眼溢出来，安贝儿给他整理衣襟，他摩挲她的腕骨，顺势而下，“捣蛋鬼，那杯红酒里有什么？”

安贝儿被他掐住腰肢，一阵吃痒纷笑，领子翩翩：“没有的事，明明是你一定要和林导喝个高下，那天我可提醒你三遍第二天有个通告耶！”

酒那天扎扎实实地灌透了宿林一整夜，他不记得酒场上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知道那天的月亮都快满盈得让他要当活神仙了。

好吧，都不重要，酒场外酒场内，他都有踩在规则之上的从容，灯光从来因他不灭，镜头从来为他不止。

今天的第一个镜头就在他踏出房门开始。

迎面而来的快门声，镜头后是呲着大牙的小卷毛和一块小蛋糕。

“Pearl，学会了吗？按一下这里，有‘咔嚓’一声就照好了，很简单对不对？”小卷毛胖乎乎的小手，哦不，是小爪，小毛绒狮子爪撑着相机，让比他还小只的宿芝心看慢慢变色的手里的相纸。

“这就是你给我的惊喜吗我亲爱的？一只名叫‘Andreas’的小狮子？”宿林及时扶正要往后倒的安德烈和宿芝心，他拍拍小女儿的蛋糕裙，把他俩抱去沙发上，然后挑眉看着这俩小只，“okay，Andreas，告诉我，是谁带你进来的？”

安德烈的狮子头套又罩住了宿芝心，他红金色的乱蓬蓬的卷毛朝四面八方，露出两颗宝蓝宝石，他小手指冲着厨房。

“Ling！”

“咔嚓！”

“哎！这一笑我恨不得嫁给你啊！”

和安德烈一样顶着个狮子头套的络腮胡在厨房门露出个头，后面还翘了个老长的看起来像是狮子尾巴，还是一条会说话的狮子尾巴：“嘿Hans，你没跟我数123！”

宿林一大早就喜提三张他拍照，还是两张全曝光，一张半曝光。半曝光那张，他透着光能瞅见海蓝羊羔毛毛衣把自己衬得像在校大学生，安贝儿凑过来点头称赞说，这么看牛仔和羊羔毛你很复古嘛，像个中世纪贵族学院的小王子。

“小王子可不梳狼尾。”莉莉丝揪着狮子尾巴走出厨房，顺带端着一盘新烤的的小香肠，黑黄相间的毛茸尾巴在挤压下失去弹性了，搭她一身翠绿色皮裙像个蔫坏的绿苹果派，“打住，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亲爱的Mr.Ling，看在咱们三年没见面的份上，特许我的不请自来okay？为了你奔四的生日。”

还有自诩“我可是跨越太平洋漂洋过海来找你”的老友汉斯盘腿坐在沙发上挨着他，汉斯正企图给他补上三年的亲吻礼。

“我可不想和披着狮皮的人热吻。”宿林侧身错过他，开机看消息，果不其然，和汉斯的对话框里十多个感叹后跟着：我们到机场了。时间显示今早六点。

他们和宿林是在欧留学的同窗，毕业后一直交好到现在，时常以年为单位相聚，还都是从忙碌里抢过来的时间，这并不妨碍他们“血浓于水”（汉斯的撇脚中文说的）的友情，比如汉斯可以在宿林和安贝儿的婚礼上开一场小型的演唱会，“致他终于脱单的好基友Ling Sue”，比如他现在在吐槽宿林的聊天背景丑：“紫色卫衣配紧身裤，你的粉丝们知道你这么有趣的爱好吗？”

“所以你俩父子这是？cos辛巴？”安贝儿提醒宿林，班可的电话打到她这了，说是节后有个影片邀约，出资阔绰。

“不是吧我的global star，你生日还要工作吗？”汉斯扑倒在沙发上，索性躺平。

安德烈塞一帮子的松饼，两只小手都捧不满一个盘子，但执意推着相机到宿林面前：“干爹happy birthday！papa说你是狮子，所以我们决定扮成狮子送你礼物！”快门声又起，这次是他喜欢吃的可丽饼和松饼，不曝光。

“tiger！不是狮子，但是老虎的扮相太不帅了，反正肉食动物是一家，对吧，莉莉丝？”汉斯还骄傲地解释特意看了中国的属性。

“是属相，要教你多少次啊笨汉斯？”莉莉丝正琢磨着把狮子尾巴摘下来，这条尾巴可是花费了她一阵功夫，“缝的，手艺不错吧？”

宿林看着这一家活宝，还有一块想加入他们的小蛋糕就不禁发笑，在安贝儿说他们是强行要加入今年的生日计划后更是扶额大笑。

临出门前，他没被告知要去哪，但被没收了手机，手里只许捧着宝丽来，汉斯一家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送了两个，一个在莉莉丝手里。

用他们的话说是：树叶有转公。

两个小老外在教两个长在国外的混血小孩说中文。

“术业！有！专攻！”莉莉丝先给他们拍了张出门照就字正腔圆喊。她侧头就和摄影系的同窗宿林摇头：服了，这还要去中国，出了门只能和人比划。

布拉格广场倒数黄金时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