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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晴空

-----正文-----

月夜晴空

每当我回忆我十八岁之前的人生,我就感觉到那段时间里,我的意识还未成形。那时候,我的意识还不是一个拥有明确边界的果实。在那段时间里,我就像顺流而下的鱼儿,无法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我只是将自己的躯干展开,努力感受着水流,让无穷无尽的感官冲击我的身体。

我自幼便沉浸在一小部分现实所激发的一大部分幻想里,在脑海里创造我的宇宙。我生长在一个较为富裕的家庭里,我在毛绒玩具堆里长大,它们遍布我所能走到的任何空间,因为在我的脑海里,它们都活着,它们和我对话。我为它们起可爱的名字,到后来,甚至只能靠编号来记住它们。也许这堆来自动物界几乎所有纲目的毛绒朋友们,正是我幻想世界的开国元勋。

这个富裕的家庭,具有我能够感受到的爱,但是这种爱是隔着一层膜质的爱,而非皮肤和皮肤相贴的爱。我的父亲是一家跨国公司的高管——我记忆里最薄的一层,就是他的助理们带着兰花,来到我家门口,庆祝他一次又一次升职。当然了,他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即使是真的回家,他的脸也总是通红。所有人都知道他酒精过敏,但他的职位要求他必须大量饮酒。

每当这种时候,我的母亲的声音尖锐极了。她的愤怒能掀起狂风,能掀起可怕的风暴,如大雨骤临天堂,能将业火浇灭。而我的父亲,他在酒精的退潮里沉默,一言不发。他有着怎样的表情呢?在这种时候,我没有看过他的眼睛,因为躲在房间里的我,已被母亲言语的狂风刺得心脏发痛。而同时,我最爱的那件玩具,开始和我说话:

“你很害怕吧,小月?”

他的声音深沉极了。他名叫一朋,是个可爱的绅士,来自福奈特洗衣店。那时我们还住在出租屋里,这是母亲的会员卡续费一年之后的赠品。他是一只小狗,用廉价的棕色化纤缝好,里面是廉价的沙子,甚至没有塞满,所以当我将他倒过来的时候,他的脸就会变得鼓鼓的;而翻过来的时候,他的屁股就会翘起来。

“我怎么会害怕!”我在浅绿色的被窝里滚了一圈,举起他,对他说话:“今天冬天的储备粮,有准备好吗?”

“那是当然,小姐。”一朋自豪极了:“我已经命令二朋,三朋,四朋去书房的土豆工厂,购买小镇一整个冬天的粮食。”

“哦!”

我闭上眼睛,母亲的声音好像消退了些。一朋是我所幻想的城镇的市长,他聪慧绝顶,同时和蔼可亲,统率着这座领地内的所有居民:包含客厅的衣柜,长长的走廊,直到我的卧室的万里江山。那间土豆工厂,则是书房的一桩樟木柜子,里面装满了冬季用的厚被子,塞满了樟脑球,发出惊人的清香味。不过此时,它上面铺上了一层状如田地网格的防尘布,顶上还放着一台很久没用过的收音机。每到冬天,一朋就将指挥他的手下,和这台具有智慧的收音机斗智斗勇,直到后者接受一个合适的价格,将土豆吐出来。

可能因为我出生在夏季,所以我格外喜欢冬天。母亲极其重视我的教育,所以将我送到这个国家最好的大学旁边的小学。在那些寒冷的冬天,我走在高大的杨树林下,追寻着口中吐出的白色雾气,幻想每一滴水珠的史诗。我捡起丑陋的,如毛毛虫一样的杨树穗,让一朋替我收为臣民。

我早已是那座城市的王。随着我的大脑生长,那座城市也在生长,直到成为一个国家,一块大陆,一整颗星球。那颗星球以我的名字命名,拥有两颗月亮,其中一颗由木头制成,另一颗则布满铁轨。那个星系里,还有一颗铺满镜子的漂亮行星。

在校园里,我充满笑声。我爱玩。少有人能分出我是男孩还是女孩,除了母亲在早上总会将我不过肩的头发梳理干净。我在楼道里狂野地奔跑,我比男孩子们在足球场上更加凶猛。喜欢从后桌拽我辫子的男孩儿,很快就被我的气势所折服,而我也大度地原谅他。在心里,我已经将他收为我国家的臣民。我是五十米短跑的王,也没有人能在数学上将我击倒。

班级上,有一位天性邪恶的转学生,他的父亲是整个国家鱼食产业的王。我对此嗤之以鼻,暗自嘲笑他,并在我幻想的星球上,为他安排了一个拥有可笑历史的国家。四年级的一天,这位转学生将班级里个头最小的男孩子的文具袋,当着他的面,在男厕所的门口剪开。在电光火石之间,我将他捉拿在地。我不理睬他的求饶,直到班主任赶来。我活在这种瞬间的感觉里,以至于我甚至没朝那个小个子受害者瞧一眼,就扬长而去。

从学校离开时,我就发觉我的一切好像暂停了。我的校服上满是磕碰的脏东西,但是那时的我怎么会意识的到?我躲着同学们,钻过一层一层的家长,在熟悉的路边,找到那辆熟悉的轿车。这是一辆黑色的轿车,虽然那时的我不知晓它昂贵的价格。父亲的专职司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沉默寡言。他的女儿刚进入幼儿园,我时常想谁会去接那个小女孩。和我打完招呼,他就接过我的书包,帮我系好安全带。十分钟后,我就到家了。

母亲不在家,父亲也不在家,当然,我并没觉得奇怪。我们搬到更大的房子之后,我还是始终感觉,那间出租屋里古老的樟木柜子在召唤我回去。因为冬天到了,我得为我的臣民,采购足够的土豆。但是那个樟木柜子我找不着了——母亲不喜欢旧物。即使她白昼要管理几百个人,夜晚她也要管辖这一整个房子里的物件,并将那些脏兮兮的,陈旧的物件丢出去,每隔数月就将一切翻新。母亲曾经请求父亲帮忙,将一株姥姥留给我的龟背竹丢出去。那次,我大闹特闹,直到父亲第二天找人将那株龟背竹,从垃圾回收站,抬回了家里。

我总是在学校完成所有作业,于是就开始在纸上幻想,画下我国家首都的第二十栋建筑物,直到入眠。六年,我画下了近八百页的幻想。

那小个子男生第二天并没有找我。在那件事发生后两个月,已经是这座古老都城的春天,杨树开始抽芽,他才在一颗杨树之下找到我。而我,在捡一颗足球。

“谢谢你。”

我没听见。我真的没听见。我捡起足球,瞧见他走过来。他带着挺可笑的青色眼镜,一只镜框上包裹着一块蓝色的布——恐怕是在做近视矫正。那时候,我记不得他的名字,只记得他是全班个子最小的。在小学的时候,女生普遍都比男生长得快。我在女生里也是个子很高的,所以第一次见到他,还以为他是刚入学的新生。

“踢球吗?”我发觉他之后,抬脚就把球传到了他的脸上,将他的眼镜打飞了。我们很快就到了医务室。

还好,我的那脚球踢的不重,他除了眼眶有点红之外,没什么大碍。医生帮他涂药的时候,我骑在转椅上,绕着他动来动去,想找他的眼睛。他躲来躲去,但最终放弃了。

眼镜之下,我发觉他其实有一双挺漂亮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温润的双眼皮,和一对软软的,没有什么攻击性的脸蛋。他的头发不长,却极细腻,在和煦的午后阳光下,染上了淡淡的棕色。在校医的笔记上,我看到了他的名字:

华晴

不过,我后来还是一直叫他小晴。

在那之后的几天,我在一幢玻璃墙壁的教学楼前遇到了小晴。午后,玻璃泛出淡粉色的光晕。他正凝神盯着这幢有些奇异的教学楼。发觉了我之后,他贴近我的耳朵,偷偷告诉我:

“这是一辆火车。”

“啥?”我发出了北方长大的孩子特有的疑问语气词。

小晴严肃地说:

“这辆火车的编号是A1000,它完全是玻璃打造的。这是它们现在能打造的最先进的火车。它已经在预热了。等它发动的时候,整栋楼会先抬升,然后动起来,然后飞上天空。”

“那它要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

“还有别的火车吗?”

“每一栋教学楼都是一辆火车。白天,我们来上学,它们就载满了人。每到晚上,它们就偷偷开始预热。但是一到白天,太阳一出来,我们就都回来了,它们就只能停下来。它们这样下去,永远都走不了。”

“它们干嘛要逃跑?”

“我觉得它们要逃跑,”他若有所思,“但我还没能跟他们说过话。”

我脑子里飞来一个点子:“有了!让它们来我的星球吧。我的星球有一颗月亮,那颗月亮上除了铁轨,什么都没有!它们在那儿活,很自由,跑来跑去,没人管。一整颗月亮都是它们的。”

“你的星球很大吗?”

我自豪地笑了:

“大的很。”

在后续的几个月里,我将我的整个幻想世界告诉了他。他从一开始就听得很快,同时也开始跟我讲他的世界。他的世界主要由会说话的交通工具组成,这是因为他的玩具主要是交通工具,尤其是汽车和火车。

六年级开学的时候,我发觉那个曾经欺负小晴的转学生消失了。可爱的班主任老师刚烫了卷发,在数学课后告诉我:他被送去了美国。虽然我说他天性邪恶,但我确实曾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记起来,我从未见过他的父亲,而他的母亲也只在家长会出现过一次。她年轻极了,二十出头,根本不像是一位母亲。后来我才知道,她确实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转学生由他父亲的司机和保姆养大。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才是他的父母。

但无论如何,他父亲依旧是中国所有肉用鱼的王。我常暗想,这个已经年过半百的老男人,年轻的时候,是否会做和我一样的梦。在那个梦里,他统治世界的海洋。

孩子是很精妙的植物,而女孩儿则是不可预料的物种。在她的成长过程中,没有一件事能够决定未来的一件事,也没有一件事能阻碍未来的一件事。一切都随着水流动,如月亮照耀小溪,遍布大地。

我和小晴进入了不同的初中。我自然而然,进入了全市最好的几所中学之一,而他的去向,当时的我竟然并不知晓。自那时起,我的身体也发生了众多变化,而心灵的变化更加隐秘。虽然我那充满了稚气和狂气的性格,让我在小学时执霸一方,但是进入初中后,我的身边开始充斥窃窃私语,粘腻不堪。我那心中的幻象之灵也沉睡下来,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

从初二的某一天起,父亲的司机不再出现,我自然而然地成为寄宿生。我只有在偶尔的周末才会回到那间空旷的家。即使我再幼稚,我也能从只言片语中意识到,父亲就职的公司在这个国家一落千丈,即使是他也不得不选择离职。母亲主动取消了我的钢琴课程、国画课程、书法课程。我感到家中的壁纸似乎也变得潮湿,开始一片一片剥落。

怪异的是,我并非感到悲伤。我的那些玩具已经被母亲收到地下室的某个角落。睡梦里,一朋很少再出现。母亲倒是变得温柔了许多,她似乎在人生的前四十年耗尽了所有的脾气,现在就像干瘪的草甸。她说,我越来越像个女孩儿了,说着抚摸我的头发:瞧你这头发,多黑,多密。

我的幻觉变得沉默寡言,但它并未消失。它找到了新的出口,那就是数学的世界。虽然我不再是班级里最厉害的学生,但是我喜爱着数学符号所构成的抽象世界。这些世界里,我的幻觉找到了另一种存在形式。它指引着我,将看似复杂的几何形体,在脑海里自由旋转。将符号变为图像,将图像化为空间。

身边的女孩儿们,谈论着有关“爱”的一切。这对我来说是个陌生的词。我喜爱上一部动画,它讲述了一个和我同岁的女孩,踏上寻找“爱”的含义的旅途。第一次看完的时候,感觉到心脏都湿润了。我想对同学们展开笑颜,但我却再也做不到,就像那女孩踏上旅途前一样。我的笑,似乎在十二岁之前用尽了。

对我来说,“爱”是什么?我明明感受着它的存在,但它为什么不向我揭示面容?

不久后,这所谓的爱似乎第一次降临到我身上。在辩论社团里,我带着细框眼镜,沉默寡言,却力压群雄的样子,似乎吸引了几个男生的目光。我试图逃离其中一个高个子男生的追求。他姓李,个子很高,也很瘦。他让我想起小学时的我。那时候,我几乎是班里最高的孩子,就算是男生,也要在我面前退避三舍。但可恶的生长激素在我六年级时就停止分泌,我在那之后就没有再长高了,而身边的男生却窜了又窜。

李很执着,也很直接。我逃避他,因为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我又怎能认真面对他呢?同班的女生却因这段可怕的追求兴奋起来,在我耳边怂恿我进入一段恋情。终于,在一条漆黑的走廊里,我的收纳柜前,我拒绝了他。

李似乎很哀伤,并把这件事很快宣扬到了整个年级里。由于我不善言辞、略显冷酷的模样,我开始拥有了一些我并不喜爱的绰号,而它们的由来对我来说简直荒唐。

但李的一位朋友却因这件事获得了我的联络方式,开始和我以朋友的身份交流起来。那时,网络聊天软件刚刚兴盛,同学们每年都更换智能手机,我也不例外。男生名叫若。起初,我认为他并非试图追求我,因为他那时正与一位物理实验班的女生谈着恋爱。他拥有勾起一个女孩兴趣的所有话题。他勾住我的幻想,我也坠入其中。他喜爱化学,我便也喜爱化学,很快就考到了年级第一。他喜爱动画,我便也喜爱动画。他在生日时送给我《无机化学》,我在他生日时手绘元素周期表。我们用化学元素为对方重新命名。

在我的身心都达到狂热的时候,若在一次晚饭后牵住我的手,向我暗示了心意。

我带着恐惧和期待接受了他,甚至忘记了他还有一段恋情。

在冬日的阳光下,我牵着他的手,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他拉着我,走上操场的看台,熟练地找到最后一排座椅。那是阳光的阴影里,没有人能看到我们。十一月寒冬,我的双手已经被冻的通红。我忍不住抱住他,虽然只是感到他羽绒服寒冷的质感,也还是想抱住他。他拉开我的羽绒服,枕在我的腿上,然后,我忍不住吻了他。我害怕极了,他却拉住我,想要继续触碰我。但我害怕极了,一个人跑开了。

那之后,若很快便离我越来越远。他喜欢上了我最好的朋友,我初中为数不多的朋友。我痛苦决绝,在一个漆黑的晚上,在被单的漩涡里,拥抱着惨淡的屏幕,哭泣了六个小时。我竟然只能和我这位最好的朋友寻找安慰。她又能说什么呢?第二天,我向他坚决地分手。初二的末尾,我参加了选拔考试,离开初中,进入高中实验班,选择在大学出国。

若在三个月后又抛弃了我的好朋友,所以她现在依旧是我最好的朋友。

在高中,我违背老师们的意愿,毅然决然地抛弃了化学,我最擅长的学科。同学们都深感不解,只有我的化学老师并没有对此作出评价。她温柔的眼睛依旧在我记忆深处游荡。我没有告诉过她我放弃化学的原因,但我想曾是少女的她,应该略知一二。我真想抱住她,告诉她我依旧爱着化学。只是那时的我,被这段我不愿称之为“爱”的恋情击垮了,只想永远地逃离与这个男生有关的一切。

我很快就成为了天文社的社长,在高一就成为队长,甚至带领比我高出一届的学长学姐们,一起参加天文竞赛。我沉浸其中,感受那些遥远的星体对我的身体产生的影响。那些古老的神话里总说,月亮会影响一个人的性情。月亮这一词汇,本身就与疯狂同源。母亲曾经告诉过我,我出生在一个月亮高耸的仲夏夜,那时的妇产医院里,铺满了几乎晶莹剔透的蓝光。我也极爱那深蓝的一切,包括星空,更包括月亮本身。我幻想,那月亮酸涩的骨髓,流下夜空,坠入我的舌尖。偶尔,那童年幻想中布满铁轨的人造月亮也会出现。我想起了小晴,想起了他的玻璃火车。

高二那年的天文社招新活动,我迟到了。在一群新生的背影里,我看到了一个男生的身影。他看起来就格格不入,但是听的却是极其入神。我凝望着他的背影,爱上了他。

我遮住嘴,暗暗吃惊。为什么“爱”这个词,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浮现?

我走上台,给新同学们介绍社团事宜,但心思却没办法集中。我忍不住瞥向他坐的那边。他的眼睛确确实实,对天文有着那种儿童时代的天真。那双清澈的眼睛,对知识渴望的眼睛。就是这样的眼睛,让我第一眼就沦陷了。然后我看到了他那头柔顺的长发,盖在他像凡士林一样的脖子上,碎碎的。

活动结束后,我找到招新名单。上面,赫然写着小晴的全名。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在活动结束之后就去找他。他回头问我:你还要跟着我走多久?我笑着说:你走多久我就走多久。我们路过一条柳叶纷飞的小径,湖泊上传来笑声和荷花的香味。我踩着黑色的小皮鞋,他踩着棕色的小皮鞋,露出干净的脚踝和一节灰色的袜子。真让人难办,他说。我笑了,笑的真的很灿烂,我知道的,因为他都不由自主地笑了,跟荷花一样香,和质数一样珍贵。

几个老奶奶在钓鱼,几个老爷爷在下棋。其中一位灰发丸子头的老奶奶突然暴起,大喊一声:将军!哦,原来她不是老爷爷!我笑的花枝乱颤,实则是想偷偷地趴在他肩膀上,然后仔细地闻他发稍的香味——那简直就像牛奶。

一条银色的鲤鱼飞出水面——他伸手,轻松抓住。一位带着红色太阳帽的老奶奶笑了,朝着我们转了一圈,好像要展示她年轻的舞姿。我也转了一圈。鱼儿们从他手里像纸牌一样发射出来。好漂亮,我一边转圈,一边让他看我那条水青色的裙子。笑啊,你怎么不笑呢?

我见他不笑,拉住他的一只手。鱼儿们在我脚下像是海浪一样,带我踏进湖面。水波翻涌,波光粼粼的阳光从我皮鞋背的开口处浸湿了我的袜子,使之变得些许透明。我拉住他,向着湖里跑去。孩子们在远处唱歌,划船。荡起双桨的我们,在鱼儿们的围绕之下,跳着不为人知的华尔兹。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华晴。

真是好听的名字,我想。太阳照耀在我们身上,真是晴朗的一天。

我喜欢你,我告诉他。我要去南极洲!我要去,我要去昆仑站。我要去南美洲的最南端开一艘木质的破冰船。我要去冰岛的火山口和你做爱。我要在神经衰弱的时候去莫斯科去收集苏联时期的钞票和硬币。

这样甜腻的梦境持续侵蚀着我,让我经常在清晨的汗水中惊醒。

现实里,他离我愈来愈近,但我却愈来愈恐惧。我害怕喜欢上他,因为我已经爱上了他。他很聪慧,几乎和我齐平,很快就成为了社团的二把手。我们经常和几位其他社员在一起开会。我们一起参与国际赛事。我记得我们队伍夺得冠军的晚上,大家怂恿着我们一起去唱歌。秋日的北京夜晚,看不到叶子,只有流光溢彩的灯。我暗自庆幸和他坐上了同一辆出租车,心里暗想:他会点一首什么样的歌呢?然而我们只是安静地坐在后排,一言不发。我多希望他的手能向右靠近一点,扣住我的掌心。但那就是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距离最近的时候了。

有多少次,我校园里银杏树摇曳的阴影下,用目光描摹他阳光中的轮廓。那圈光线对我来说,开始变成“爱”本身的定义,因为我不知道“爱”还能用怎样的语言表达。他的存在,那圈金色的光,就是爱本身最纯粹的模样。我时常想,我是何时变成此时的自己,而他又是如何变成此时的他?我怀念起小学的时光。那时候我比他高多少,他现在就比我高多少。他从那个被欺负的小孩儿,被我搭救的小孩儿,班里最矮的小孩儿,长成为一个漂亮的少年。我一个人总躺在宿舍的床上,回忆这些过往,有时忍不住笑出声来,惹得舍友嘲笑。

但是,我越是用他来理解爱,我就越是恐惧接近他。他的身体搭上了我的幻想之翼,被我塑造成了高于人类的存在。我在每一节课堂里,观察他那自然的笑脸。他多爱笑啊!他笑的是那么自然,那么纯粹,好像痛苦之于他,是一种奢望。他身边的朋友,有男孩,也有女孩。没有人不喜欢他。他的笑容,他茂密发光的头发,隆起的脸蛋,让他拥有传播幸福本身的天赋。他存在,就令人满意。他离开,世界就降温。整座城市,都在因他而变得温柔。北京,这座千年古城,正因他而收起褶皱,变得柔软细腻。他活在银杏和银杏之间的金色里,成为一座可爱的神明。

高中最后一年的秋日,这个古文明的新生儿,迎来了七十周年建国庆典。首都被粉红色的汪洋浸透了。马路中央,尽摆满了姹紫嫣红的‍‌‍‎‎菊‍‍‎‌花‌‎‎、牡丹、杜鹃。每一个街角都张灯结彩。我被这历史的狂潮裹挟着,也和母亲走上街头。我和她的关系变得更好了。我开始理解,并喜欢上她那有时候幼稚,有时候稍纵即逝的暴躁。这一天,她比我更像一个孩子,举起薄薄的手机,寻找着这个世界里美丽的瞬间,将它们收在镜头之中。我发觉了她头顶的几根白色发丝,然后握紧了她的手。

在音乐响起之前,广场上的人们已经很兴奋了。大家都围绕着那座新修建的高塔,等待着其全身包裹的荧幕播放动画。而此时,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小晴:你也在广场吗?

过了几秒钟,他补充道:

小晴:我看到了你发的朋友圈。

在狂热的乐声中,我却出奇的冷静。

我:我在

我:我在高塔的北边,这里人很多

小晴:我在南边

小晴:好像快要放烟花了

我闭紧了眼睛,那只握住母亲的手变得更紧了。母亲转过头,脸上挂着可爱的笑容:

“小月?怎么啦,我们要不要再往前凑一凑?”

我猛地抱紧了她,她微微烫过的,有些卷曲的头发,迷上了我的双眼。我哭了,她也不知所措。当然了,她是个孩子,她一直都是个孩子,一个直来直往的孩子,不会遮蔽心灵的孩子。而此时,她也抱紧了我,我几乎要窒息。

“我爱你,妈妈!我爱你。”

妈妈的脸慢慢收紧,眼角浸出泪水。她用那只瘦削的手抚摸我的侧脸,就好像从今天起,我才真的成为她的女儿。

“妈妈。”我抹了一下眼角,想要和她四目相对:“我爱上了一个人。”

“什么?”她朝我喊道,人群掩住了我的声音。

“妈妈!”我大笑起来,接着附在她的耳边喊道:“我爱上了一个人!”

“那,”她的眼眶还滚动着泪光,那是五彩的泪光:“他爱你吗?”

我双手扶住她的双肩:“我要去问他才能知道呀!”

“你去吧,你去吧!”她把我搂过来,在脸蛋上长长地一吻。

我拾起手机,告诉小晴:在塔下见面吧。

此时,人群的气氛也几乎达到了‍‎高‎‎‌‍‍潮‍‌,极乐的音乐将空气本身注入了毒性,让所有人都陷入狂欢。我将头发扎好,对面前拥挤的人潮发起进攻。这就像是在汪洋大海上独自游泳。人墙就像巨浪,随时随地都要将我扑倒。强烈的激光照向天空,将整个夜晚染成粉红色的底片。我猛烈地喘气,却不能停下来,因为只要停下来,就可能迷失在这人组成的大海中。

高塔已经在我的上空了。它如一座插入天空的西洋剑,浑身上下发散着刺眼的光。七十周年的庆典上,七十这一数字尤为显眼,于是便经常出现在塔身的荧幕上。我已经有些筋疲力竭,几乎喘不过气。我意识到,在塔下见面这样的约定,实在是太愚蠢了。在这人的大海里,我怎么可能找到的他?手机信号在这里也消失了,似乎是链接用户太多的缘故。我端着手机,盯着他的对话框出神。

就这样吧,我闭上眼。你已经让我明白了爱是什么,就足够了。我选择将我的青春溺亡在这片红色的大海。

小月——

小月!

这是父亲吗?我下意识地想到。这个温柔的男人,虽然很少出现在我的童年里,但是此时此刻,我却下意识地觉得,这好像是父亲的声音。但是,除了父亲,还有谁知道我的乳名呢?

小月!

声音越来越大,我焦急地四处张望。这声音比我印象里的父亲要年轻,似乎源自于我更年幼的童年里,在那间狭窄的出租屋里。那时的父亲还年轻,那时他爱把我举起来,在空中飞行,摇响可爱的风铃。

“小月。”

一只汗淋淋的手,从后方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腕。

“找到你了。”

酸意涌上我的鼻尖:

“别让我转身!”

我下意识地说道,不知道他是否能听见。

“求你了,别让我转身。”

高塔上,零点的倒计时即将收尾。绚丽的动画,正逐次勾画九个阿拉伯数字的身体。

人潮将我和身后的小晴挤在一起。他那只还在出汗的手,逐一扣住了我的五指。

我已经无法再强忍我的泪水,放声地喊了出来,竟带着我六年未有的笑意:

“你现在——怎么长得这么高!”

“你说什么!大点声!”他从身后伏在我的右耳说道。

“没事!”我的视线已经被泪水弄的模糊不清,正要伸手往羽绒服里找我的手帕,而他却已经将一张纸巾放在我的手心。

我一边用那张纸醒着鼻子,一边下意识地向后靠在他的怀里,接着又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第一束烟花飞向天空。我模糊的视野里,几乎只能看到一团光点。我仰起头,想要看他的眼睛。他小心翼翼地将我的眼镜摘下来,然后用另一张纸巾擦干了我的脸颊。我的脑质疑我的幸福,但我的心确确实实燃着火。

“华晴,”我低下头,又重新仰起,微笑着,面对烟火的余烬,和他温柔的脸:

“你是不是偷走了我所有的笑容?”

“不。”华晴扶住我的双肩,“我只是把你小时候的笑容保管到现在。”

“今天,该把笑容还给你了。”

完。

二零二五年三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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