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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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离开刺史府后并未分道扬镳,转而在林策的带领下来到了城东的一处宅院,照林策的说法,这是他来到文台后为他叔父准备的居所。
众人于厅前坐下,很快有三两仆从上前为其添茶,待到仆从都退散后,林策看向沈韫:“周顺平这是什么意思,怕死?”
沈韫自然知晓对方这是要他表态的意思,可如今江揽明与林锦枫就坐对面,论事,他自是不比在此处待了数月的江揽明了解,论位,林锦枫经验老道,到底是长辈,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初出茅庐的小辈在未知全貌的情况下胡乱引导。
沈韫不答,端起左手边桌案上的茶托,垂目以茶盖拂去茶沫,余光瞥见身旁萧稹正在往他这儿看。
几乎是第一时间,萧稹朝江揽明道:“周顺平此前府中遭难一事,江大人可知其中缘由?”
只问缘由,这是默认江揽明早知此事的意思,而对方显然不上钩,只是道:“刚到文台时确实听说过此处海匪猖獗,他们在海上劫不到足够的银两就会到当地有钱的世家中入府抢劫,有时甚至连城中百姓都不放过。可周大人家中被劫一事,江某在此之前却从未听闻,兴许就如他口中所言,碍于面子不予告知。”
此话一出,林策也琢磨出了萧稹的意思,当即警惕附和:“照江兄的意思,这周顺平碍于面子,不敢声张,却能在府中无银钱,身边无势力的情况下将整座城的消息都封了?要知道一州刺史府中惨遭劫掠,这般大的事情不可能瞒得住,更何况还是遭海匪劫掠。当真一点消息也不曾有过?”
若说萧稹此前是试探,那林策这话就与咄咄逼人的怀疑没什么两样了,他低头叹了一口气,再抬头时面上多了几分郑重:“林公子也说了,这般大的事情不可能瞒得住,我虽奉命开道,可到底也是头一遭来这文台,以我一人之力,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纵使我真的这么做了,可目的是什么呢?周大人被劫,海匪未剿,不过事实而已,何处需要隐瞒,这能说明什么问题?”
此事却无向他们隐瞒的必要,可越是有意虚化无关紧要的事情,证明这事越没这么简单,林策腹诽,再次看向沈韫,与先前反应不同,此次对方却是将茶碗放下,话是对江揽明说的。
“恕在下直言,江大人莫要小看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一州刺史被劫,归根究底还是海匪未尽数剿灭。暂且不论周大人所言真假,如今我们所见便是海匪猖獗,商户不敢轻易走水路,可这海匪因何而来,不是说朝廷屡派官员前来剿匪吗?在下这些年虽未在长阳城,却也听闻不少有关海上剿匪的传奇事迹,也知有不少人因剿匪立功直上云霄。可为何这功名散了出去,海匪却依旧如野草一般,吹而又生呢?”
此话一出,不过片刻沉寂,在场除萧稹外的人皆是一惊,面面相觑间可见彼此神色惊异。
江揽明不会轻易说大逆不道的话,可林策却向来一副什么都敢说的架势,当即发问:“你的意思是,留海匪长存,是皇帝的旨意?”
沈韫垂目,倚在扶手上瞧着悠哉,好似在撇清关系一般,浑身上下都写着“我可没这么说”六个大字。
可谁都知道,这就是肯定的意思。
“怎会这般?”江揽明见沈韫不语,又见林锦枫这位长辈也没有反驳,大惊之后又是怀疑,可他的话与其说是在问别人,倒不如说是在企图说服自己,“陛下贤德世人皆知,海匪自先帝在时就时常发难,陛下登基后没两年就派遣朝中大臣前往邺州剿匪,近些年没少费力气在此事上,文台百姓也因此过了很长时间的安稳日子,即便是如今海匪尚在……这没道理,海匪掠夺百姓财物,若有违抗还易身殒,陛下贤德爱民,怎会任由海匪欺凌百姓!”
沈韫不与江揽明争执,他与对方交集不深,二人在学宫时就非同室而处,顶多是进大门时能见上几面,离开学宫后更是没机会交流,只听梁清偃说过此人有些仿圣人的做派,只是这仿圣人非贬义,此人似乎真的认为天下万物本善,稍加引导即可。
当时他就觉得,江揽明若未来邺州,留在朝堂,必定很受皇帝待见。
林策闻言翻了个白眼,倒不是认定此事是皇帝旨意,只是单纯觉得江揽明自欺欺人的样子愚蠢,好奇这人是如何进三甲的,也好奇江氏门风究竟是哪般,竟都到了极致。
江揽明是个满心满眼都想着感化众人的菩萨,江邵是个学不会睁眼看人的哑巴。
“朝廷所剿海匪之海域,通往东绎。”萧稹打断江揽明的喃喃自语,只一言,就引得一直未说话的林锦枫附和。
“海匪劫掠向来不管来者何人,只要船上有钱货,哪怕是朝廷命官他也照劫不误。”林锦枫看向江揽明,就见对方以一种晚辈谨遵长辈教诲的神色望着他,“此道连接北齐东绎两国,如今只是两国之间尚未交恶,旧时先帝在时北齐与东绎的关系算不上友好,虽未到剑拔弩张的程度,却也免不了存在摩擦。早年间邺州水路就多有外邦商户,他们与本地商户货船抢道,期间不少货船半道沉海。”
林锦枫瞥一眼沈韫,就见那人依旧低着头,好似不在意般把玩腰间玉环,也不知有没有在听他们这边的动静。
林锦枫又道:“最早提出暂缓剿匪的,就是旧时兵部尚书,沈凌。”
察觉到众人视线,沈韫却未抬头,仿若未闻般,旁人瞧不清,萧稹却是见他扬了扬唇角,又缓缓落下。
“以海匪之力将外邦商船扣下,阻隔他们通往文台的水路,也算阻隔东绎的狼子野心。海匪好比朝廷的瞭望台,虽抵挡不住千军万马,却能够威慑警示,最少也能够防止东绎走水路偷袭。”林锦枫道,“可海匪到底是海匪,他们就像无底洞一样,先帝时无人镇压两边通吃,如今那养肥的胆子自是不减分毫,既无外邦商户喂肉,就只能啃自家骨头。”
事实上林锦枫并未将话说全,但言至此处也没人会听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旧时先帝将海匪当作瞭望台,如今皇帝面上下达剿匪旨意,却任由次次剿匪不全,只派人假意威慑,对刺史惨遭报复洗劫也不闻不问。
皇帝当真不知邺州处境吗?可既不知,缘何会派武将世家林氏前来?林锦枫呢,此次前来是否也是皇帝应允?
不想废一兵一卒守重要水路关道,却任由海匪劫掠百姓,该说他未雨绸缪任人唯贤,还是说他阴险歹毒荼臣害民?
“要我说如今就该武力镇压。”林策翘着二郎腿拍了拍衣袖上的灰,满不在意道,“皇帝既敢派我前来,就该知晓我不是个懂得见微知著的人,届时装疯卖傻也好,义正言辞也罢,我此行不过平息商户怨愤。海匪也好,瞭望台也罢,说到底周顺平才是此处刺史,该怎么上报给朝廷也是他的事情,与我何干?”
林策半点不看其余人眼色,自然也注意不到萧稹与沈韫意味不明的对视,更注意不到江揽明扭曲的面容,只自顾自提主意:“周顺平的脸面也不必顾着,反之,要将其闹大,闹得人尽皆知才好,一州刺史在海匪面前尚不能幸免,氏族商贾算什么,平民百姓又算得了什么,被海匪劫掠屠城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若商户要追究,始终不肯走水路,有意阻止开道,倒不如破罐子破摔,将海匪真相散布出去,到底掌管兵马调令官员的权力在皇帝手中。皇帝高坐堂前打着爱民如子的旗号,我们却要被这劳什子商户纠缠不放,我可不乐意。”
此番大逆不道之言一出,一时之间堂内无人再言,耳边除了风声不再有其他。
兴许是后知后觉,又许是碍于叔父在身侧,再瞧了瞧沈韫那一言难尽的神色,林策忽觉脊背一凉,再一转头,果不其然,林锦枫正面色沉重地看着他。
林策有些心虚,倒不是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错,只是单纯怀疑自己的说法是不是太直白了,不够委婉,遂支支吾吾几个听不清的字句,才终于决定将话抛给开道负责人:“江大人,您觉得呢?”
好一个您觉得呢。
沈韫与萧稹默契对视一瞬,皆是强行压下嘴角那点笑意。
江揽明显然也没想到对方会在这时候将话头递给自己,缓了一会儿,像在认真思忖,半晌才道:“江某以为,林公子所言不失为良策。”
沈韫轻挑眉眼,同林策一样意外对方的说法。
林策半信半疑道:“你也觉得要撕破皇帝的脸皮?”
江揽明一惊,眼睛都比平时大了不少,连忙摆手看向林锦枫,又好似为了求认同看向对面的世子殿下和沈少傅:“不是的不是的,我是说,镇压海匪,剿匪,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沈韫轻扬嘴角,有些疑惑在心中,却知并非此刻就能解决,是以没有打断对方的话。
“只是周大人这边好说,司兵参军那边却是一直紧闭门户,不肯带兵。”
“带兵的事情……”林策看向身旁叔父,又看一眼江揽明,扬了扬头。
谁不知道,林锦枫乃当朝安常大将军,驰骋沙场数年,区区海匪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兵马……”江揽明依旧面如菜色。
“方才林公子不是说了吗。”沈韫忽而道,“有些事情江大人兴许没见识过,这位林公子旁的不说,散布谣言这点,可谓炉火纯青,整个北齐都未必有人能比得过他。”
林策不满地啧一声,神色似在指责对方无端毁他名声,临了又补充:“周顺平那边就劳烦江大人再走一趟,其余的交给我就行,三天之内,必让全城人都知晓如今的处境。”
江揽明扯着嘴角应下,显然有些畏惧这位林氏长公子。
待到事情都谈妥后,林锦枫开口要送众人出门,却被萧稹出言婉拒了,林锦枫见状也没再说什么,毕竟沈韫从头到尾都没有要和他说话的意思。
临近后门,将要出府时,沈韫忽而停下,回头看去,就见江揽明还在与林策说着什么,他没听清,只闻身旁萧稹声音。
“林将军貌似有话对你说。”
沈韫没看对方,只是轻声笑了一下,不以为意道:“他对我叔父有愧,见了沈氏的人总是容易多看几眼,好像这样就能减少几分愧疚一般。”
“他应当是为了你来的,想来皇帝不仅要试探林策,更要试探他。”萧稹淡然道。
沈韫对此不做回应,只是在看见江揽明往这边走来时再度开口:“殿下,你有没有觉得,那位新科状元,一点也不意外你我还活着的事情。”
萧稹怎会不明白,轻声道:“成枫和瀛澈正在查近两个月的入关名册。”
沈韫回头看他:“入关名册这种东西算不得真,你我都能安然进入文台,又怎知与江揽明联系的那人不会抹去名册上的名字呢?”
二人一并往门外走,待上了林策为他们准备好的马车后才再度开口:“虽说江揽明是我沈氏推波助澜送来的,可我并未告知他,我会来文台。”
“兄长在文台有暗桩,却从未直接联系过江揽明。”萧稹道。
二人都心知江揽明不似面上瞧的那般,至少如今与他接触的,不止萧沈林三家。
“殿下,你是不是还欠我一个解释?”
“嗯?”萧稹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韫抬手拂袖间玉环发出清脆响声,与腕上铃铛相应和:“殿下今日做派,莫不是故意耍我,守株待兔来了?”
萧稹扬唇:“若非你欺我在先,我又何必守株待兔。”
沈韫不应了,只是有些不服气。
好一招以退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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