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也能挣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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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棠再醒来时,只觉得脑袋疼,看看钟,才六点,天都还黑着,只有壁炉那边还有一点亮儿。
就连那点亮儿,也被拖长的墨色影子遮着。
影子?穆棠眯着眼睛看过去,霎时如冷水浇头,他两步冲到壁炉前面,崔小苑正坐在那里,一只手伸在火苗上,怔怔出神。红色的火的舌尖,一下一下,舔在崔小苑的掌心。
穆棠用的力气那么大,以至于把崔小苑整个人都扑倒在了地上。
“你不疼吗!快给我看看!”穆棠慌了神,去拉崔小苑的手,掌心早已烫出燎泡,嶙嶙一片血红。
崔小苑答非所问:“我想明白你昨天晚上说的话了。”他花枝一样脆弱的手腕堪堪抓在穆棠手里,漂亮的脑袋也如开到荼靡,几乎要跌下枝头的山茶,低垂着,声音如此便只能闷闷传到人耳,仿佛来自远方,来自梦里。
“只要不在一处,就不能爱了……他抛下我,我不知道他是健康还是生着病,有没有痛,有没有受苦,有没有伤心难过不快活。连这些都不知道要怎么爱啊?他也不知道我怎么样,他又要怎么爱我?”
崔小苑说着,忽然用力,把自己已经溃烂的掌心贴在穆棠脸上。“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疼的,我怎么才能知道杨静晖疼不疼啊?你知道我疼吗?”
眼泪流过崔小苑的伤口,泪水是咸的,苦的,好像再次割开了手掌一样,崔小苑终于回过神来,“穆棠,你疼吗?你都哭了……”
他懵懵懂懂凑过去,舔了舔穆棠浅色的眼睛。
穆棠把崔小苑劝睡着,又请医生过来包扎好,天早已大亮。他不忍心面对这样的崔小苑,便求了穆蓉来陪,自己则躲出去。
“好端端的怎么了?”穆蓉有些不耐烦,这些日子时局愈发不好,各种风言风语,有个股东甚至要撤资,转去买地皮盖房,觉得那才保险。
穆棠关上了房门,走到前厅才和穆蓉交底:“柳厅长和我说,杨静晖回来了。”
“那不是好事?”
“姐姐,那个老东西图什么和我交这个底?黄鼠狼给鸡拜年,要不,就是想拿捏着我去对付杨静晖;要不,就是想在这上头抓我一个软肋。柳厅长是袁世凯的老部下,八国联军归还天津那年他就跟着做事了。现在所有股东里,咱家不同意放贷给政府的态度是最强硬的,他万一不顾交情,想拿我做进身之阶,我们不能没有章程。”
穆蓉没接话,想了一下反问道:“那按你这样说,竟是卖了杨静晖才是上策。”
“姐姐!”
“你激动什么?”穆蓉嗤笑,“心虚?”
穆棠摘下眼镜,拿在手里仔细擦着,好半天,才开口:“我不会背叛朋友。”
“那你就拿着我们的产业去冒险?”
“不留下把柄不就好了?姐姐,我就是给你提个醒,我会有办法的。”
“了不起哦,”穆蓉往沙发上一靠,翘起腿,从包里拿出烟,示意穆棠给她点上。“我可以信任你的能力,但是,关于杨静晖,关于崔小苑,你最好给我想清楚了。”
“什么?”
穆蓉吸了一口,吐出来,她看穆棠不着痕迹的躲了躲,忽然就不想这样咄咄逼人了。她想起小时候,穆棠不喜欢闻烟的味道,过节时又躲不开满屋子的大人,只能一个人闷闷不乐。毕竟是她的小弟弟,他又只有崔小苑这一个特别想要的……穆蓉笑了笑,“别装傻,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如果什么都不知道,我不会允许小苑呆在你身边。我只是提醒你……”
“姐姐,我知道怎么处理,柳厅长什么都挑拨不了。我既不会给他当枪使,也不会和小苑为此有什么不愉快。”
穆蓉心里一凉,她早知道穆棠的爱情里面没什么理性,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当时的纵容。穆蓉对崔小苑一开始那样热情,是存了套话的心,于是她知道崔小苑早就是杨静晖的人,而且崔小苑也并不是那样轻浮的东西。俗话都说,朋友妻,不可妻,那弟弟是怎么得偿所愿的呢?从崔小苑的只言片语,她有一些推测,不会离真相差很多,但她什么都没和崔小苑说,她如今也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了:“你有本事,有手腕,你能把所有人都敷衍了。可你自己行过的事,说过的话……弟弟,你要当心,神是公正的。”
“没有神,姐姐。”穆棠从沙发边站了起来,“我们今天一切都是我们自己挣来的。”
“人心也能挣来吗?”
“我做给你看。”穆棠说完,又换了副讨巧的脸,叮嘱了穆蓉崔小苑醒来后要喝蜜水,要先吃早饭,再吃药,万一发了烧,一定要找那个法国大夫,日本人不可靠。 直到穆蓉烦的皱了眉,他才道别。正好柳厅长也回来天津,他便去了那边的饭局。
酒喝的差不多了,柳厅长才神神秘秘和穆棠透了底,他有把握杨静晖这次回来,是要和国内的逆党接头,这哪儿成呢,万一他们接了头,来个暗杀什么的,袁大总统家可还在天津呢。毕竟谁都知道,他们革命党就爱干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要不然宋教仁怎么死的?总不能是袁大总统派人杀的吧。
柳厅长是要拿出真本事了。
“我介绍,李济远,过去在巡捕房,现在要为国效力了,在南段做警员,这次任务我交给他。洋人的好多手段他都会,能力还是有的,你叫他小李就成,不过嘛,年轻人,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万一以后有什么,二爷担待哈,哈,哈。”
“小李”陪着笑,嘴里说着好久不见,久疏问候云云。
“我们见过?”
李济远一愣,又极快地换了谄媚的笑,“好些年前您吩咐我们段办过事,小事,没什么,能和您再合作是我们的荣幸。”
穆棠看了一眼这个面貌平平无奇,丢人堆里就找不见,但肯定比自己年纪还大的“小李”,没接话,也没端起酒杯。
柳厅长不以为忤,还是笑嘻嘻的,他也没指望穆棠怎么支持他。他今天就是来通个气,只要穆棠看在他面子上,能别过分插手,柳厅长就心满意足了。
李济远自己端起酒杯,一口干了,亮出杯底对着穆棠,“穆二爷,早一日抓捕逆党,您也早一日安心。”这个丢人堆里就找不见的男人,忽然在这一刻露了锋芒。
“我有什么好安心的?”穆棠彻底寒了脸,去他大爷的,一个个,都把他穆棠想成什么人。姐姐也就罢了,姓李的是什么东西。只有他对不起杨静晖,没有反过来。人讲礼义当先,树将枝叶为圆,他不是禽兽,他不可能为这就故意去陷害朋友。
李济远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在杨厅长不带火气大训斥声里,又给自己罚了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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