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落啊,月亮。”
春节快乐!
-----正文-----
崔小苑跑出公园,跳上一个辆黄包车,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往那个车夫手里一塞,“去《民声画报》,东南角,快快快!”
车夫骤然得了这样一大把钱,吓得以为崔小苑是什么杀人亡命的,磕磕巴巴半天,“要不了这样多。”这钱,够他拉好几个月的了。
崔小苑不耐烦的抓了一把回来,“这么少行了吧,有多快就多快,我爹要死了!”
车夫这才抹了把汗,还不忘安慰一句您别急,这才撒开腿跑起来。可崔小苑能不急吗,他记得宋青乔说杨静晖和自己在一起,他心揪得都疼,一路就是掏钱往车夫口袋里塞,“受累您再快点!”
到了地方,他几乎是从车上滚下来,但还是晚了,远远就见青帮打扮的一群人已经在楼下,崔小苑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办!还好爱看热闹的天津人也都渐渐围了过来,倒不显得他站在路边突兀。
怎么办!崔小苑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无声的呐喊。没一会儿,他看见一群人杀气腾腾的从楼里下来,宋青乔和他们一起,骂骂咧咧,一看就没什么大碍。
崔小苑没看见杨静晖。
他大大松了一口气,又抖擞起来,挤出人群,趾高气扬的,看也不看那群混混一眼,只是走到宋青乔身边,“宋编辑,您放心,姐姐说了,保管您没事。”
“那就好……就是我楼上的儿子,小苑,你晚上帮我喂。”
崔小苑说包他身上,然后站在原地,直到人都散干净了,才上了楼。报社里早就被翻的一塌糊涂,崔小苑仔细想着刚刚宋青乔的话,他什么时候有儿子了?别是什么龟儿子狗儿子,可这里连个活物都没有。还晚上要喂?什么玩意?
崔小苑一点都没懂,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出门买了两屉包子,决定呆到晚上,再想不出来,就自己喂自己。
天黑了,崔小苑吃了包子,他确实不知道宋青乔什么意思。突然。门响了,崔小苑瞪大眼睛看着门,昏暗中一个高个子穿风衣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呢子帽檐压的极低,只能看见半张脸。
崔小苑一下子认出来,是杨静晖。
杨静晖似乎也吓了一跳,但他远比崔小苑镇静得多:“你在这里?老宋出事了?谁做的?”
“周玉麟,不过是一个李巡捕指使他的。老宋不会有事,他们会看姐姐,就是穆蓉的面子。”崔小苑木木然答道。
“周?李?为什么抓老宋?当然……”杨静晖一拳锤在门框上,“小苑……谢谢你,我得走了。”
他又要走!崔小苑忽然醒过神。
“你去哪里?”
“别担心,我在城里还有落脚的地方,天色晚了,你先回家去好么。”杨静晖试图安抚崔小苑,他感觉眼前的人摇摇欲坠,像绷得要断开的琴弦。
他要我回家!
“你知道我家在哪儿?”
杨静晖想这里说不定也有人盯梢,他必须尽快离开,而且最好不要和崔小苑一起:“你现在和穆棠住在一起吗?那就是在英租界?快回去吧,他一定也在等你。”
“我不回去!”崔小苑一下子爆发了,他随便抓起桌子上的电话,朝杨静晖砍过去,然后是镇纸,砚台……
杨静晖并不避让,硬扛着叫崔小苑砸中肩膀,一个箭步冲过来,强硬地钳住了崔小苑的手,语气却温和:“那你留在这里是有什么事情?”
“我……”崔小苑感到杨静晖手心的炙热,“宋青乔和我说,他的儿子,晚上要喂。”
他妈的,杨静晖内心暗骂,都什么时候了,宋青乔脑子里还是拐弯占便宜玩伦理哏儿?京油子卫嘴子,真该撕了这些天津人的嘴!
“别管老宋胡说八道的了,小苑,看着我,”杨静晖没放开手,但低下头,将自己的额头和崔小苑光洁的前额贴在一起,呼吸交缠,他几乎是带着崔小苑在慢慢呼吸,慢慢平静下来,“我现在做的事,还是要掉脑袋的。上次离开天津没来能和你亲口说再见,是大哥错了,所以小苑,这次,我们现在就说再见,好不好?等我把事情都办完,以后有机会,会回天津看你。”
才平静下来的崔小苑猛地摇头,“不好!为什么要说再见,你把我带走。”
“大哥没本事,带不走你。”杨静晖努力让自己笑的一如既往。
“没事,我自己和你走,不用你带。”崔小苑撑出自以为成熟的场面话,“你去哪里儿,我去哪儿,我不花你的钱。”
但他并不懂,他这样,只是红着眼圈,不哭,不闹,说话还仿佛有逻辑的样子,是杨静晖一丁点都看不得的。杨静晖认了输,放开了崔小苑的手腕,“那走吧。”
崔小苑抹了把眼睛,声音哽咽,“好啊,走。”
他们走下楼,杨静晖压低帽檐,左右看看,随手把崔小苑的翻毛领子也竖起来,遮住他的脸,然后才急匆匆朝租界的方向走去。崔小苑跟在后面,“你现在住哪里?”
杨静晖说了个胡同的名字,“没事,我先送你。”
崔小苑充耳不闻,只是想,这并不远,于是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脚,那是一双不合脚的皮鞋,他活动了一下脚踝,然后狠狠扭下去。
“哎呀,我崴脚了。”崔小苑往地上一坐,指着脚腕。
杨静晖忙回头蹲下查看,“你这鞋不跟脚啊。”
“我急着过来找宋青乔,穿错了鞋,疼!”杨静晖的手才放上去,崔小苑就乱叫起来,疼是真疼,但也是为了说下面的话,“我走不了了,大哥能不能背我。”
杨静晖再次抬头,看了看四周,他怀疑前面路口站着看报纸的,大概就是探子。如果就他一个人的话……杨静晖再一次环顾四周,并在心里权衡,他会继续跟着自己吗?他应该已经看到崔小苑,说什么也晚了……
“来吧,”杨静晖矮下身,“自己能上来吗?”
崔小苑从几岁起就是个懒小孩,自从他发现杨静晖越长越高,力气也与日俱增后,就能赖着就赖着,能不走就不走。小时候杨静晖由着他,因为那样瘦小的买来的孩子,背着抱着真的都不当什么,家里黄狗都比他沉;后来杨静晖还是由着他,他那时已经认清自己的心,因此再不敢主动和崔小苑亲近,除非崔小苑过来。
风雪中,人能等着春天,盼着春天,剑舞双龙,唤起潜幽,可人怎么才能把一个春天抱进怀中?
杨静晖至今都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因为他的春天曾主动走向自己。
“我们去你家吧,”崔小苑堂而皇之地指挥,“我家太远了。”
“可以叫黄包车。”
“我不想回去,”崔小苑信口开河,“穆棠会打我,对,他打我。”
“你这样瞎说,就不怕我真的相信了,给他找麻烦?”杨静晖叹了口气,往上推了推崔小苑,还是这么瘦。
崔小苑没招了,他就算昧着良心诋毁穆棠,杨静晖也不是和自己一样的笨蛋。何况当初不就是他把自己送给穆棠的吗?可见这两个人也是一丘之狗。崔小苑环紧了杨静晖的脖子,把自己的脸埋过去。是和记忆中一样的肥皂的气味。
好久以前,他十六岁,杨静晖十九岁,他们差了三岁多点。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在故乡过中秋。杨静晖已经确定要到天津读预科,崔小苑也要跟过去,他说他可以去闯码头,他这样漂亮的嗓子,肯定会成功。他们在县城东岳庙的大集逛够了,吃了糖人儿,驴火,才出炉的洒满芝麻的缸炉烧饼,还上酒楼喝了好几杯。回去时,杨静晖背着喝醉的崔小苑走在田垄上,崔小苑指着月亮,圆圆的,非说像油酥烧饼,多香啊,杨大哥,你会摘给我吗?你摘给我,我就亲亲你。
今天是个有大风的晴夜,圆月璀璨明亮,只是好冷,冻得人鼻子尖都木了,手脚也痛,但崔小苑好开心好开心,他趴在杨静晖的背上,仰起头,看着中天的明月,月亮还是一样的圆,他们也还是差三岁多点。
不过崔小苑现在不会再想要月亮了,他只是悄悄在心里许愿:“不要落啊,月亮。”
夜还长。
但路已经走到尽头。没有路灯的胡同被月光照亮,杨静晖把崔小苑安置在他暂借的一个院子,然后说,你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这样明亮的晚上,魑魅魍魉无所遁形,杨静晖看得清清楚楚,他别无选择,政府的手段太脏了,任何后果他都不能承受。
他必须找出那个看到崔小苑的探子,现在就杀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