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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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陈一起得很早,冬天了,比遇见那个外国人的那天还要冷,吹得他手僵得和僵尸一样。
忍忍吧,就这几天比较冷,过了就好了。
陈一在蒙蒙亮的天空下走上了街道。
半睡半醒,意识还没清醒,身体先按照肌肉记忆走到了人才市场的十字路口。
今天他是来得最早的那几个,比他还早的人是通宵做工之后直接来的,脸比熏了一年的腊肉还蜡黄。
虽然找工作这事并不是来得越早越快,但有些肥肉就是会时不时从天上掉下来,砸到来得早的那些人头上。
今天好像和平时有些不一样,陈一揉了揉眼睛。
该死,在做手机的工厂里干久了,眼睛都花了,看不太清楚。
圆滚滚的路墩上歪三倒四地并排坐着几个自己认识的人,熏黄的手在空中胡乱比划,眼睛眯成条细缝,咧着牙谈笑。
几个鼓鼓囊囊的灰暗棉袄在陈一的眼中模糊成一条毛毛虫,在原地慢慢蠕动。
原本寂静的空荡大街上,被他们夹杂着方言和脏话的谈话充斥。
陈一揣着手,伸长了脖子像老大爷一样慢慢走近,这条毛毛虫对面的地上原来还蹲了个人。
他还穿着那天在电力塔下穿着的衣服,操着一口蹩脚的方言,手里的本子没变,充满探究的绿眼睛看向背对着陈一的“毛毛虫”身上,和善,在黑暗里像猫那样发光。
“老猫烧须啦——!那个塔电死了好多电工!厂里抚恤金都没给!”
“诶哟那怎么会给的咯!几个寡妇上门去哭一哭,闹一闹,事就这么过去了,牛死送牛丧懂不懂!给了钱之后好多人故意去死的嘞,贱命一条,不如换点钱给老婆孩子。”
“你连老婆孩子都没有,死给谁看!?”
几个人开着玩笑,打骂推攘起来。
绿眼睛就坐对面,手操着笔写字。
陈一心里想,自己上次用笔是什么时候?
“现在的人都是白眼鸽,哪个会跟你跑啊!诶,你这个小子有没有老婆?看样子和我们不一样嘞!”
这些人朝着绿眼睛吹口哨,没人知道他们在四芜待的时间有多长,即使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陈一也不知道。
在他记忆中,这些人在自己还有书念的时候就在街上晃荡,无家可归,到了现在,依然没存下钱买房,在各个出租房内辗转。
绿眼睛笑着摇摇头。
他穿着虽然比这些人好一点,但看得出是穿了很多年的衣服,袖口磨损,估计是个附近的大学生吧。
他率先发现了从远处慢慢走过来的陈一,笑容在脸上绽放,朝陈一挥着手:
“我们又见面了!”
“你要找的人来咯!小陈!来活了!”
陈一走近了他,绿眼睛站起来。
“我记得你说过人才市场在这,本来以为来得够早了,没想已经来了这么多人了。”
“你找我?”
那些相识的人盯着他们俩,踢着脚底的泥灰。
麻雀叽叽喳喳,掠动翅膀拍打空气,冷飕飕的。
“他们说只有你去过电子厂做工,我和一个朋友想了解一些事情。”
另一个身影从他背后走出来。
陈一才发现绿眼睛旁边原来还蹲了个黑影,戴着眼镜,眨着明亮的眼睛,期待看向他。
这天陈一破天荒没坐上象征着工资和饭钱的面包车。
天渐渐亮起来,人才市场变得人头攒动。
这里有六七十岁还要出来和年轻人抢工作的老人,也有没成年就早早辍学的小孩子想来试试运气。
一辆辆面包车带着空荡的后座和机会而来,又满载一车人离去。
每次中介点着要带走的人,所有人就踮起脚伸长脖子期待听到他们的名字,没被念到的只是叹息一下,又望向下一个中介,把刚才失去的机会抛之脑后。
陈一、绿眼睛还有眼镜仔在远离人潮的路边坐着。
那眼睛仔自我介绍是个大学生,学新闻的,现在正在报社实习。
崭新的相机被他宝贝似地抱在怀里,像抱着个八代单传的婴儿。
他们问的问题都围绕着电子厂和人才市场展开。
陈一的回答一如既往的枯燥、平铺直叙。
他去电子厂待过几个月,岗位是检查手机屏幕,全程用肉眼看是否有划痕和气泡,要是屏幕有米粒的1/10的划痕就得报废。
“一天?十多个小时吧,有专门的灯打光,按时间计费,十块一个小时,嗯……有时候还要考试,过不了就扣工资或者转岗。”
“你干了多久?”
“四个月,后来说我年龄太小了,上面查到要罚钱,就让我走了。”
“那你当时多大?”
“十五岁。”
很明显,那双绿眼睛里的情绪转变被陈一看得很清晰。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瞳孔微微放大,又低垂下来,深层情绪被藏在他深邃的眉眼中。
那个记者表情惊讶:
“不是早就规定不能招童工吗?你现在都没成年,是怎么找到工作的?”
“不能找工作吗?可是我不工作的话怎么生活呢?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给我钱,请我吃饭。”
“福利院呢?扶贫金呢?这几年明明加大了福利支出啊,理论上来说四芜不可能一点都没有改变啊!”
陈一摇摇头:
“我不知道,这里一直都这样,我们都是自己养活自己。”
实习记者还想继续追问,绿眼睛止住他,问出了一个他心中隐隐有答案的问题:
“你有身份证吗?”
陈一顿住了,这个少年撕着嘴上的死皮,煞白的唇被渗出的血珠染红。
“嗯……那不是城里的人才有的吗?”
“谁说的?”
“帮找工作的人说的,我住的地方的人都没有那个东西,他们都说那和我们没关系,是有体面工作的城里人才有的。”
“所以你一直都是通过中介找工作?”
裹着棉袄,露出张灰白小脸的少年点点头。
风吹得他眼睛痛,更看不清这个绿眼睛和眼镜仔了。
绿眼睛几不可闻地叹口气,这个地方的问题比他想的还多。
少年被冻红的鼻尖抽动起来,他捂住嘴打了个喷嚏,吸着鼻子,强撑着睁开眼,哆嗦着从袖管中伸出手。
“请我吃饭吧。”
今天是12月17号,距离陈一的十七岁生日还有一个多月。
他在四芜生活了快十七年,而现在他面前这个拥有着绿眼睛的人告诉他——
四芜的人都会拥有身份证,他们不会再挨饿受冻,不用再贱卖劳动力,未来不一定会变得一片光明,但一定不会再是一片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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