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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鎏金炉子里,袅袅的檀香烟雾轻盈飘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温和的香气,令人心神安宁。整个殿宇静谧无声,时间也在这一刻停滞,所有的纷扰都被隔绝在外。只有炉中的香火冒出微微的烟尘,发出细微的声音。
药师佛端坐在禅垫上,结跏趺坐,身形挺拔,面容祥和,闭目静修。他的双手自然地放在膝上,心中默念着经书。他曾经是那样的无欲无求,眼见色而不迷,耳闻声而不执,鼻嗅香而不贪,舌尝味而知足,身触境而放下,意生念而不缠。然而此刻的他,虽然依旧端坐于此,却再也无法像曾经那样,超然物外,无所执着。他的心头,突然间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某种无法控制的欲望与烦恼,在暗处悄然滋生。
药师佛睁开了眼睛,眼中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已经四十九天了,鹿童还是在昏睡着。
他那日突然感知到鹿童的生命危及,他不曾多想,立即转身,踏上了通往玉虚宫的路。到了无量仙翁的内殿,他看到几乎破碎的鹿童,半边的脸颊已经焦黑,身上的伤痕深可见骨触目惊心,血已经不再流了,他的面容苍白如纸,几乎要透明,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流干了。怒意瞬间从心头涌起,此刻他想捏死这面目可憎的小小无量,他没有转身,但一股强烈的肃杀之气却瞬间弥漫开来。无量仙翁被这气息压得微微后退了一步,平日里巧舌如簧、能言善辩的他此刻也是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当时鹿童从净琉璃世界回来,无量仙翁以为药师佛定是厌了鹿童。虽然按照药师佛的意思,将他收成大弟子,又给他安排进捕妖队,让他担任一个上不上下不下的职位,心里倒也没有把他太当回事。但是他逐渐发现,鹿童的实力惊人,可以算的上惊才绝艳,本来就天赋异禀,又有机缘得了上神的亲自指点,药师佛的丹药天下无人能及,想来也是没有少了丹药的加持,加之鹿童本身性格沉稳踏实,练功从不懈怠,做事全力以赴,他在捕妖队的成绩斐然。
把鹿童提拔为捕妖队队长,固然有鹿童的功绩有目共睹、人人敬服的原因,但其实无量仙翁最看重的还是鹿童这个小辈性子克己内敛、单纯仁善,十分好操纵,三言两语用阐教根基、天下大局便哄得他乖乖卖命,累活脏活一股脑地都可以放心丢给他,他每次都会拿命去拼,没有一件事办得不是熨帖妥当的。
有时候看得出来鹿童对于那些拿不上台面的腌臜任务内心是很挣扎痛苦的,眼见着人越来越冷,话也越来越少,做起事、练起功来总像和自己过不去一样,但是无量仙翁向来是操纵人心的高手,鹿童哪里是他的对手,他拿了什劳子“总有人要为天下背负”之类的好听话,轻轻松松把鹿童拿捏得死死的。
好几次给他去办棘手的事情,鹿童都是受了重伤、命悬一线被人抬回来的,无量仙翁每次都掏出上好的灵药给他疗伤,他才不舍得这样好用的一把弓就这样坏了,然而下一次,最艰难的任务还是全部交给鹿童,再用“师傅心疼你,给你用了珍贵的丹药,耗尽心力才把你救回来,你可要好好珍惜啊”的理由,让鹿童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过分的命令。
鹿童在一次次任务里被消耗、被磨损、被折断了再拼起来,累加的身体伤病和心理负担最终彻底毁了这把好弓。对于这点,无量仙翁是有些可惜的,这样好的工具也不是那么好找的,但是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工具,坏了也就坏了,就给他风光大办,到时候掉点假惺惺的眼泪,追封个好听的称谓,之后再找个不错的苗子提拔了就是。
只是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药师佛这步。眼见着药师佛这肝胆俱裂的样子,那股子杀意让他瞬间脊背发凉,他顿感大事不妙,没想到原来鹿童对于药师佛竟是这般要紧!他深知,眼下的局势已无法用任何的言辞去挽回,七窍玲珑长袖善舞的他此刻也想不出什么话能够抚慰一下对方,生怕一句不对惹怒了对方,自己也是性命难保。他悄悄往后退了几步,看着药师佛给鹿童查看疗伤。
药师佛把灵力注入鹿童的身体,他闭上双眼,心念如潮水般涌动,细心探查着鹿童的伤势。那一瞬间,他神志进入了鹿童的身体,感知到那深藏在肉体之中的种种。鹿童的状态比看上去的更加糟糕,整个身体伤痕累累,不止是新伤,还有层层叠叠地旧伤,刀剑斧戟,伤痕犹如交织的网,缠绕在鹿童的躯体上。他是一件残破的瓷器,被世间狠狠摧残过,纵使拼凑起来,却也无法掩盖那早已裂开的痕迹。那妖兽的创伤,不过是压垮他最后一击,是对他历经苦难的最后审判。药师佛能感知到鹿童体内的灵力几乎已经消耗殆尽,那种油尽灯枯的感觉令他心头一紧,鹿童的生命正悄然流逝,似风中的烛火摇摇欲坠。
指尖化出神元丹,药师佛用灵力将丹药渡入鹿童的口中,又催化了效力,他的精神力如同丝线般将丹药的力量引导至鹿童的体内,帮助他修复已经枯竭的心脉,维系住那仅存的生命力。与此同时,药师佛的双手凝聚出一层透明的玄灵罩,将鹿童的身体牢牢护住。这层玄灵罩如同一个隐形的牢笼,轻轻包裹着鹿童的身体,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侵扰,让那几乎断绝的生命重新获得一线生机。
药师佛的脸色微沉,他知道此刻鹿童已是命悬一线,若不全力以赴,稍有不慎,便会彻底失去。他弯下身,双手轻轻抄起鹿童那枯叶般的身体,动作温柔却坚定,转身离开了玉虚宫。
无量仙翁站在原地,目光深沉地看着药师佛的背影,心中复杂万千,他伸手拦住了几个欲上前的弟子,无量的脸色严肃,语气低沉,“他已做出决断,不必再多言。”弟子们虽然心中仍有许多未解的疑问,但看到无量的模样,也只能收回步伐。无量静静地站在原地,目送药师佛的背影逐渐远去,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远处的宫门外。那一刻,内殿之中回荡着一声无形的叹息,所有的纷争与痛苦,都仿佛在药师佛离开时随着他的步伐一起远去,留下一片沉寂。
用了亲制的丹药,又渡了许多灵气,鹿童的肉身终是恢复了,心脉也稳定了,然而他却始终昏睡不醒。世间万物都讲究因缘,即使万事俱备,若是缺了自身的意愿和恰当的因缘,便也是空。鹿童虽然肉身得到了恢复,心脉也稳定了,但其中缺少了某种不可言喻的契机,或许是他的内心尚未准备好,或许是他与外界的联系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阻隔。无论是命运,还是他自身的意愿,似乎在这一刻都没有给他足够的动力来觉醒。
药师佛感到了气恼,恼这孽障鹿童这般草率行事每每令自己身处险境,恼他竟始终不曾用自己当初让他带走护身的丹药。当初觉得送他离开就可以回归“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起初确实做到了,时光又如之前千百年来一样,只是静静地流过,风起风落,云卷云舒,他无趣地看着万物生长又凋谢,来年花开又花落,世间的因果本同他毫无关系,他早已超脱了轮回。然而这一切虚伪的假装,却全部在突然感知到鹿童生命之火将熄的瞬间分崩离析。
执着、愤怒、妄念。
贪、嗔、痴。
他竟一瞬间就将佛经里的三毒饮了个遍,这毒流过了他已经枯萎的精神筋脉,混合出一种烈性的情绪,在躯体深处好像复苏了什么。他感到陌生,分不清那是什么,只是一味的觉得异常烦闷与愤怒。
他睁开了双眼,从禅垫上站起,走到床边,看鹿童沉静的脸庞。七七四十九天了,该醒了。他伸出手去把住鹿童手腕上的脉络,用灵气再次探寻状态。有反应!药师佛眼底挂上了一丝喜气,他再次为鹿童渡去了灵气。剩下便不可强求,只能等待机缘。
时间粘滞地缓缓流逝,一秒,一秒,又一秒,药师佛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日光穿过窗棂落在地上的光影慢慢地爬行,一寸,一寸,又一寸。天光将近,长夜始依。鹿童的睫毛忽然闪了闪,感知到了鹿童的动静,药师佛起身坐到床边。
鹿童的意识逐渐回笼,他最先感知到的是一片模糊的黑暗,好像置身于深海,只有隐隐约约的心跳声回荡在耳畔,沉闷而缓慢。呼吸像是被压抑在厚重的帷幕之下,时断时续,忽然有什么微光透入这无尽的黑暗,接着微弱的知觉逐渐扩散到四肢百骸,耳畔的沉闷的水流声音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风声,远处似有低沉的呢喃,然而却听不真切。喉咙干涩得像是被烈日炙烤过,连吞咽口水都带着隐隐的刺痛感。
终于,他的眼睫微微颤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视线像是被迷雾笼罩,所有的轮廓都模糊不清。光线刺痛了他的双眼,他不由得皱起眉头,眨了眨眼,试图让自己适应这久违的光亮。随着焦距逐渐聚拢,周围的一切才慢慢变得清晰。他脑海中仍然混沌一片,记忆断断续续地浮现,像是被潮水冲刷的残片,无法拼凑成完整的画面。他试图开口,却发现嗓子根本嘶哑得发不出声。
被塞入口中的丹药融化出了一片淡淡的苦涩,鹿童逐渐明白过来,他还活着。他睁着眼看着屋顶的雕梁画柱,苦涩从口中流遍了全身。
命运一直在给他一丝希冀,然而又亲手将一个个希冀都捏成粉碎。他这一生都在泥泞不堪中一路拼命奔逃,到头来却发现他只是在不同的炼狱中来回辗转。本以为终是逃过净琉璃世界的梦魇,然而到了阐教,却发现人间无正道。
原是世间无趣,本应人生苦长。
他终是,命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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