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他心的人,姓商名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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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午后格外闷热,沉沉的云迫在头顶,暴雨转眼即至。
商珒放下手边文件,起身走到窗边。夏天的雨没有风,玻璃无声拖曳出长长的水痕,将景物涂抹得斑驳。商家主宅采西方设计,从这里能看见庭院的花园,白玫瑰被烈日炙烤得蔫蔫,好歹在这一场雨里恢复些生气。
他冷冷看了片刻,身后传来管家恭敬的声音,“少爷,下雨了,您看......”
管家的语气极谨慎小心,若非商珒命令下人称呼他为少爷,他本该称面前的年轻人为家主。当然,不止是商家的家主,更是如今C国黑社会家族的教父:他是历代以来最为年轻的一位,亦是手腕最利落的一位。
商家作为黑道家族中势力最为强大的一个,已经连任三代教父。但无论是上世纪的商珒祖父、还是掌权四十年的商珒父亲,算起来都不及二十二岁的商珒行事狠辣。服侍他身侧的人极尽谨小慎微,生怕出了一点差错,就丢了命去。
商珒侧过头,瞥了管家一眼。
青年轮廓冷淡,面庞大半沉在雨天的阴云里,看得管家颤了颤,低下头不敢做声。
“你这么维护他。”商珒笑道,“雨下就下了,怎么,怕他被雨浇湿了?”
他掌权商家后就很少笑,笑起来也多半没什么笑意,只剩下森然的寒意逼在脊骨。管家被他骇得匆忙跪下去,连连说家主饶命家主饶命,一下下用力地磕头。黑帮杀人向来不眨眼,商珒的戾气近两年又格外浓,如今管家触的又是他万不能被触的逆鳞——
商珒越过他走到书桌边,拉开抽屉,取出一把枪。
“我说过吧,别叫我家主。”他慢条斯理地将枪上膛,管家伏在地上听见声音,抖得愈发剧烈。商珒又笑了一声,抬脚踢了踢他:“起来,去把你的江家主叫进来。”
“......我还真有些好奇,他怎么还敢来见我。”
管家慌忙爬起来,顶着磕红的额头踉跄退步出去,只留下商珒一人。商珒盯了一会他的背影,眼底戾意更盛,面无表情抬手一挥,将书桌上插着玫瑰的花瓶重重砸下去。
瓷器摔落在地,极响亮的砰啷一声。走廊尽头的管家听见,瑟瑟颤了一颤。
商珒持着枪,面色阴鹜地倚在窗下,外面雨声渐大,听得他心乱如麻,凌厉眉峰越皱越紧。不知过了多久,在绵密雨声里出现隐隐的笃笃声,像是有人借手杖行路,一步一步走得极慢,单听敲击声都觉出刻骨的优雅和端庄。
临至书房门口时,手杖的声音却又突然不见了。
商珒抬起头,透过半开的门扇,看见慢步行来的江驹臣。
西装革履,领口扣得极严,戴着手套,全身上下只有手腕的一小块儿皮肤露在外面。和一身庄重黑色相衬,只觉白皙得扎眼。他手里掌过一柄檀木质地的手杖,却并不用来借力,只随意提着,倒令商珒以为方才自己听见的笃笃声是错觉。
也是,他心想,这个人何时腿出了毛病,还要扶杖才能走路?与其信这人有腿疾,还不如信他是要拿这柄杖谋人性命。
旁人都觉得江家家主最是温文尔雅、八面玲珑,商珒听闻,却不由哂笑:江驹臣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天底下还会有比这人更跋扈、更妄为的么?恐怕是没有了。
商珒抱臂站直,神色不动地等着。等江驹臣力道优雅地叩了叩门,三叩为礼,才推门而入。几乎在第三下叩门声落的同一刻,商珒背过身去面向窗户,只留给来访者一道背影。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不远处,然后声音再度静默下来。
雨声淅沥。
商珒知道江驹臣在看他。他咬了半晌牙,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望向玻璃倒映出的那道影子。窗扇被雨水划得模糊不清,隐约映出江驹臣格外秀丽的面庞。他看了一眼就要侧过头,却不想窗影里的江驹臣忽然抬起头,像是算准了时候一般,两人的视线正正对在一处。
这回商珒没法装看不见了。他咬牙切齿地看着江驹臣了然笑一笑,然后微微躬身,颔首行礼。微长的发从耳廓后散落下来,拂过眼尾泪痣,美丽得堪称惊心动魄,唇侧再一勾,勾出一痕极真切的笑意。若说商珒是极少笑、笑起来也不带笑色,江驹臣就是刻刻都要笑,笑得任谁看了都觉得真心实意。
也正是这个缘故,过去江驹臣经常逼着商珒笑。商珒不肯,他也不说什么,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少年,直至商珒服软为止。
商珒闭了闭眼睛,猛然转过身,上前两步,停在江驹臣面前。
两人离得极近,江驹臣行过面见黑道尊主的礼,正慢慢直起身来。他略高商珒一些,又一贯站得身姿皎如玉树,不由生出些居高临下的感觉。
他刚要说什么,就被商珒劈头打断:“江家主真是好本事啊。”
“说是隐退了两年,怎么还在我身边安插人手?您可真是手眼通天,这片刻功夫四五个人惦记着您淋雨,倒显得我薄情又寡恩。”商珒微微仰头直视江驹臣的双眼,冷笑一声接着讽道:“那恐怕家主是打错了算盘,这可有两年了,还不够您认清现状?”
江驹臣微偏了偏头,像是疑惑至极,轻“嗯?”了一声。
“......我不是以前那个任由你磋弄的商家少主了!”商珒被这一声激起滔天戾意,上前一步重重掰过江驹臣下颔,力道大得几乎要将颔骨攥碎,终于迫得眼前的男人微弯下腰,将两人的视线达成平齐的角度,“江驹臣,妄图左右教父决断,按规矩该判什么罚?!”
他的目光又锐又沉,无愧当今黑道尊主之名,一身阴鹜迫过来,的确是雏鸟已然长成雄鹰、屹立在偌大天穹之巅。江驹臣顺着他的手劲低下头,精致的面庞被钳在指掌之间,越加显得透白无半分血色。他的眼尾微微下垂,眼睫纤长,这种眼型总会给人柔弱可欺的错觉,江驹臣垂了垂眼睛,声线依旧温柔,“小珒想怎么罚?”
他笑道:“这可有两年了,说起来,都是当了教父的人,怎么火气还这么大?”
商珒被“小珒”二字气得眼前发黑,猛然抬起手,重重地掴下去!
掌风刚落下去一半,却被檀木手杖轻轻拦过手腕,半分前进不得。
商珒的眼睛都气红了,杀气腾腾地抬起头,江驹臣持着手杖抵过他的手,眼睫微垂安静地看着他。
他的目色有些太安静,总是含在眼里的温柔笑意褪去,唯余眼尾那颗泪痣色泽明亮而艳丽。商珒这时才看见他额心鬓角层层的薄汗,两年不见,这个人似乎清减了许多,本就冶丽的五官因此更为棱角分明,精致到令人心生惊撼的程度。
美丽的事物最易碎,花落前的一瞬往往是开得最盛最艳的一刻......商珒顿了顿,慢慢放下手。
他以为他恨这个男人已经入骨,这一瞬却忽然意识到,他其实不愿真正将对方打碎。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出来,顷刻被无穷无尽的烦闷恨意淹没。他厌恶这时候竟然还会心生软弱的自己,冷哼一声要开口说话,下唇忽然被一根手指轻轻抵过。
“小珒,”江驹臣轻轻叹了口气,“你怎么恨我都无妨,但我今天来见你,是真的有正事要说。”
商珒冷硬道:“别叫我小珒。”
“......好,商家主。”
江驹臣神色有些无奈,他说完这句后沉默了片刻,然后道:“我希望你,帮我找一下江季绾。”
商珒眨了眨眼睛,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不可置信问道:“找谁?江季绾?”
“嗯。”江驹臣点了点头,他微微皱紧了眉,纤细的眉梢下压,“半个月前,她从江家失踪。我找了她很久,但极尽江家之能,也没法......”
商珒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越听江驹臣说,越压不住心头的戾意,忍不住厉声打断他:“江驹臣!”
“你是不是疯了,”他上下打量了江驹臣几遍,两年不见,他觉得自己有些不认识面前这个人了,“是你记性不好还是我记性不好?”
“你在让我,让你睡了两年的玩、宠,”他眉眼噙着极深极浓的讽意和恨意,甚至重重拉长了后两个字的音调,念得咬牙切齿、磨牙吮血,“去帮你找你的私、生、女?”
江驹臣闭了闭眼睛,面色雪白,用力扣过手杖,指骨修长而苍白,动作极细微地倚杖撑了一撑。
他借着手杖慢慢站直,再抬起眼睛来,面色无动,笑意旖丽而温柔,极漂亮亦极宁静,声线低哑揶揄:“不可以吗?”
一派坦然,像是天经地义,表情散漫而无辜,含笑望着商珒。商珒被他看得噎了一噎,这幅神情,再配上那一双眼,当真很容易让人对他轻信,从而放松戒备,落入他的陷阱之中......商珒却不会再上当,抛了抛手中的枪,嘲讽道:“江家主,您自己脑子有病,别拖着我一起有病。”
“商家主年轻有为,行事英明有决断。”江驹臣神情真挚地奉承他,“绾绾才五岁,您犯不着和她一般见识。”
商珒下意识地问:“五岁?你那么早就有她了?”
他刚说完这句,忽然意识到如今自己委实没什么必要再去管这个人的破事,却还是忍不住心里腾腾火气。五岁,那就是在商珒十七岁那年出生的,那一年——
那一年他的父亲遭刺杀去世,商家陷于危难倾颓之中。昔日商家在黑道一众家族中尊为首位,一朝落魄,内忧外患尽皆袭来。那时最恶劣的情况尚且不是外患,而是曾经附庸商家的所谓心腹家族,纷纷想借着这个机会夺取商家的地位。受他们阻挠,商珒甚至不能继位家主,少年受尽欺凌,直至江驹臣来到他面前。
地下世界除了商家位尊教父,实力最强横的便是江家。江家与其余家族不同,它介于黑白两道之间,又与欧洲黑手党势力关系匪浅。虽轻易不干涉C国黑帮事务,但也无一人胆敢招惹它。
商家风雨飘摇之际,是江驹臣强行插手,为商珒撑起一把伞。他为商珒争取了三年时间,最终在商珒二十岁那年,商家重登黑道尊主之位。
但商珒半点儿都不会感念江驹臣。他太知道这个男人的温雅外表下是何等的贪得无厌、欺人太甚,江驹臣肯帮他,是为了还商珒父亲昔日帮助江家的恩情。而江驹臣做了什么?在商珒父母皆去、四面楚歌之时,他将商家的小少爷豢为男宠,百般折辱、肆意索求。
更可笑的是,在同一年,江驹臣还在外面碰了别的女人,留下一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女。五年之后,这个男人竟还为了这个私生女来求自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商珒一直觉得江驹臣有病。他现在更觉得两年时间过去,江驹臣依旧病得不轻。
更离谱的是,江驹臣竟然还试图解释:“小珒,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不管事情是什么样。江驹臣,我想我需要提醒你,”商珒冷冷地道,“我恨你,更恨一切与你有关的人。这两年我没动江家,是因为你还算知进退,没待在江家弄出动静整日烦我。你还敢让我帮你去找江季绾?呵,你可以想想她落在我手里,我会怎么招待她。”
他上前一步,注视着江驹臣的眼睛:“我会把当年你对我做的事情,都在她身上一件一件讨回来。”
江驹臣猝然掀起眼睫。
那一瞬他的目光极冷,充盈的笑色一瞬间全部敛尽,眉目孤寒,宛如薄樱落雪。周身威压直起,江驹臣看了商珒一眼就侧过头,侧颜弧度精丽而冷白,散漫地笑了一笑:“那你倒真是长了出息。”
商珒看着他:“你很在意江季绾?”
“好啊,那你求我,”他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自从接掌商家登至顶峰之后,商珒已经很少再有如此心绪混乱的时候,他咬牙道:“你求我啊!跪下来求我!求我饶过她!”
他恨极这个男人总是高高在上的表情,恨极那些不堪言的黑暗过往,他恨当年江驹臣将他彻底踏入淤泥中,他恨逼碎他最后的尊严的人竟然会是江驹臣。他靠着江驹臣的势力重振商家,他却无一刻不在恨着江驹臣,如今这所有的恨意在积淀两年后迸发而出,他口不择言,歇斯底里。
......全无半点如今C国教父的风度,俨然仍是过去灵堂惶惧的小少主。
江驹臣笑了一声,目色淡漠,甚至不再看商珒一眼。他的声线温柔而散淡,尾音弥长微扬,还带着点儿久居高位的矜贵,而这一句却分明没有半点儿迟疑:“求你。”
商珒猛然睁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嗯,”江驹臣说完后还沉吟了片刻,像是在等商珒的反应,而商珒哪还做得出回应,他只觉自从见了江驹臣后,自己的三观就在屡次崩塌,“求完了,有用么?”
“小珒,当教父的人,不能再这么天真。”他回过身来,抬步走近,拉过商珒执枪的指尖,将枪从他手里慢条斯理拿下来,轻轻撂在书桌上:“让我求你,你能得到什么?我又失去什么?尊严、屈辱、获得片刻精神上的满足,这些都是最虚假无用的东西,也是我最不在意的东西。”
商珒不由哂笑出声:“江家主,能把不要脸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的,你恐怕是世上唯一一个。”
江驹臣勾了勾唇角,神色依旧毫无破绽,甚至有几分好整以暇:“这是美德,小珒,你可以学一学。”
“——可我就偏要看你被踏在泥中。”
江驹臣怔了一瞬,偏过头,终于再看向商珒。
青年眉目冷刻阴鹜,眼底翻涌出滔天的恨意,他直视着江驹臣的眼睛,一字一字清晰道:“两年了,江驹臣,我日思夜想,盼着见见你落难的样子......江家主这一张好容色,想来到了那时候,一定极有趣。”
就如自己落难的那时。寒风逼仄,他见到少时常来商家拜访的江家兄长,自以为终于得了依靠,却在成年礼的当晚,被那人拖上了床榻。不知世事的小少爷陷在柔软的枕被间无所适从,抬头时看见那人的眼,眼角尖尖、眼尾微垂,显得无辜而温柔,轻轻笑着说:小珒,我当然会帮你的。
他刚生出开心,下一刻便被推过肩侧,仰靠在床头边。慌乱再抬头,依旧是那双眼,继续说:但小珒,你也要听我的话。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江驹臣的眸色一向幽深,可这一瞬,却像是盈了潋滟湿柔的水,水光轻轻地一荡,衬着这双眼型,无端显得脆弱而易碎。然而这错觉也只是一晃而过,令商珒以为自己又生了幻觉,江驹臣已经敛下眼睫,再颔首行过一礼。
他留的发微长,贴着脸颊扫下来,将残余的神色也全数敛尽。江家是自上世纪传承数久的名门,行的礼节自然也是端正优雅无可挑剔:“告辞。”
商珒没有答他。
江驹臣笑了笑,执过手杖,走向门口。临至离开时,他最终还是转过身,神色温柔而平静,看向商珒。
“是我方才说错了。你如今,已将教父当得很好。”
杀人最痛,莫过于诛心。
何况诛他心的人,姓商名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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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在废文发文!有点小紧张(〃ノωノ)全文已经完稿啦,争取日更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