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我的小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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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争端在十天后落下帷幕。
伯格纳老公爵饮弹自杀,家族群龙无首,余下的势力被一击而溃。江驹臣公布了季绾的身份,公爵长子和季萱夫人的女儿,家族中仅剩的唯一嫡系血脉,毋庸置疑会继承伯格纳的爵位,成为年纪最小的一位Burgner。
同时也昭示着,她此后都将作为季绾,和江季绾毫无关联。
小姑娘是懵懂的,她从熟悉的江家庄园搬到了森严的伯格纳古堡,紧紧地抓着江驹臣的衣袖,不肯往前迈出一步。江驹臣笑意无奈,他揉了揉季绾的发顶,然后将她拽着的那截衣袖慢慢扯了出去。
“绾绾,这里才是你的家,你爸爸的家族。”他温和地说,迎着小姑娘茫然失措的眼神,将她推向了Lyan的怀里:“不要害怕,你回家了,臣臣也要离开了。”
季绾满脸都是泪水,她想扑回江驹臣的怀里,却被身后的Lyan紧紧地抱住。她奋力地挣扎,却无济于事,终于难过地哭出了声,她拼命摇头:“这里不是家,臣臣不要丢下绾绾……臣臣……”
江驹臣轻轻笑了笑,他扶过手杖转身,一个人慢慢地往外走去。他的仪态向来很好,即便腿伤严重,也是一贯优雅挺直的背影,仿佛东方孤冷矜贵的鹤。然而今天他的身形却有些微弯,走到门口时,他停了下来,脊背躬着,很久没有再动。
季绾以为他不走了,狠狠咬了一口Lyan按着她的手,踉跄着往前追了过去。耳边传来低哑断续的咳声,江驹臣抬手扶了扶墙壁,鲜红的血流顺着指尖染下来,他像是怔忡地抬头,远远望着外面的太阳眯起眼睛。
五月的伦敦,才会有一些江南春日的感觉。
他没有听见身后季绾的呼喊声,肩膀靠过墙侧,静静地站着。真安静啊,他想,现在……终于可以歇一会了吧?
小姑娘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江驹臣合上眼睛,他的唇角勾起一痕浅淡的笑意,无力倒下来的身体将季绾砸了个正着。她顾不上喊疼,用力地张开小小的怀抱,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掉在怀里的人血色滑落的唇角。
她喊了很多很多声臣臣,哭得比过去每一次都要难过,但江驹臣始终没有再睁开眼睛看看她。
空旷华丽的公爵宅邸,金碧辉煌,四面安静,只有小姑娘无助的哭声,她用力地把脸埋在江驹臣的怀里。
“臣臣……求求你……”她的嗓音哭得沙哑,几近没有声音,“我现在已经有力量……我可以保护你了……”
陪伴她长大的人,不许她唤自己爸爸的人。总是温柔地应许她一切的人,总是疲惫而悲伤地看着她的人。
那是她唯一的家,唯一的亲人。
像是裂断了最后一根弦,这一次,江驹臣昏睡了很久很久。
再也没有人打扰他,既没有C国传来的各种消息、Lyan也没有再为了季绾强行唤醒他。尽管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其中最为惊心的莫过于商珒。
很少有人知道,老公爵并非饮弹自杀。他的死非常突然,伯格纳家族单方面发布了死讯,然后整个家族不可避免地陷入混乱中,Ives也不知为何失踪至今。Lyan亲自去查看了尸体,发现老人死于他杀,喉骨被外力扼断,伯格纳穷尽了治疗手段也无力回天。
他继续查下去,然后意外在一间郊外别墅里,发现了已经被囚禁十天的商珒。
黑道折磨人的方式很多,Lyan也见过很多次刑讯的场景,但他从未将这件事和这位商家少爷联系在一起。强行打开紧锁的房门时,浓郁的尸臭扑面而来,血色染得暗黑,上面洒着雪白的冰毒粉末。
Lyan皱着眉抬起头,这时他看见了墙角抱膝坐着的商珒,和周身狼狈不符的是青年的目光,非常安宁和平静,望着那一线透出阳光的狭小窗户出神。
仿佛是错觉,那一瞬他竟从这双眼睛里窥见江驹臣的影子。
商珒转过头来。他身边就是Ives的尸体,大睁着双眼,满眼不甘。屋子里的人死亡时间都在好几天前,而他就这样被和尸体关在一起,守着那扇窗里的光待了很多很多天。
别告诉他。认出Lyan的脸,他低头笑了笑,嘴唇嗫嚅着说出这四个字,然后闷声不响地昏了过去。
严重滥用的致幻剂和吐真剂,足以摧垮一个人的精神防线,商珒在医院躺了好几天才苏醒。Lyan惊讶他竟然还能保有清晰的神智,并没有因为药物留下任何影响,或许这个人的意志远比自己当初所想的坚强。
而公爵死亡的真相也随之浮出水面。
是商珒骗他过来,屏退随从、独处一室。他本该因为肌肉松弛剂毫无力气,老公爵也因此放松了警惕,却不想青年挽着手腕的镣铐爆发出巨大的力气,生生将老公爵脖子扼断。Ives怒不可遏,派人将垂死的公爵送去医院,紧紧锁住别墅大门,带着众多打手将商珒围困了起来。
这原本是一场不会有半点胜机的缠斗。商珒拼尽全力,抢走了Ives挂在腰间的别墅钥匙,但他即便打开大门,凭借现在的体力也绝对跑不远……他将这把唯一的钥匙从窗户远远地抛了出去。
绝望没顶而来,这一刻每个人都成了此处的囚徒。别墅里没有食物也没有水,作为囚禁之地也截断了所有信号。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地狱中,Lyan难以想象商珒经历了什么,他又是怎么活到最后。但显而易见,伯格纳家族失去了老公爵和Ives,江家的胜利因此更加没有悬念,商珒独自一人承担起了这场战斗所有的黑暗。
Lyan不止一次地问他,这件事,真的不告诉家主么。
商珒摇摇头,他始终执拗地不肯,身体稍微恢复一些后,就联系了齐伯带人来接他。商家这些时日找他找得要发疯,齐伯亲自来了伦敦,握着少爷的手老泪纵横。Lyan本想留他在伦敦参加季绾的公爵继任礼,商珒听见继任礼三个字,他发了很久的呆,然后小声地恳求Lyan,能不能让他走之前再见一次江驹臣。
江驹臣一直没有醒来。
这次漫长的昏迷里,身体里压抑的伤病一起爆发,江家请来了最顶尖的医疗团队,也只是堪堪挽回了一线生命。这件事Lyan并没有告诉商珒,但当他看见病房里各种各样的仪器时,足以明白一切。
商珒离开伦敦的前日,守在江驹臣的床边整整一夜。他声音轻轻地说了很多很多,却始终压抑着没有去吻一吻江驹臣哪怕一次。第二天朝阳升起,病房里走进来一道小小的身影,洁白的宽礼帽别着玫瑰花,精致华丽的洋裙坠着槲寄生纹。
短短几日,季绾像是长大了很多,漂亮稚嫩的面庞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老成,她绕过陪她荡秋千的“花匠先生”,坐在江驹臣身边拉住了他的手。
“商珒,”她冷淡地说,“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商珒声音轻哑地笑了,他的眼底填满了无尽的悲伤,“我知道。”
“……我也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
公爵继任礼本该早就开始,季绾却执意将它推迟再推迟,等待着江驹臣醒来。
Lyan说,家主曾经缺席了一个人的继任礼,为此遗憾了很久。这件事他和季绾达成了一致,协调各方压力强行延后,而这一推延就晚了大半年。
江驹臣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伦敦的春天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去了,漫长寒冷的冬日再度来临。
“臣臣不许再睡了,”小姑娘委委屈屈地坐在他身边,“绾绾一直在等着你,等了好久好久。”
他弯起眼睛,轻笑着说好。
医疗团队用尽了所有方法,将这具破败的身体堪堪维持住,江驹臣并没有什么所谓,他只是觉得这样很麻烦,但如果拒绝治疗的话,季绾一定会很伤心。他不想让小姑娘难过,于是尽力地配合医生,达成的成效也仅仅没有再陷入长时间的昏迷。
至于身体其它的不适,他也并不在意。既然承诺季绾要去参加典礼,为了不辜负小姑娘的期待,这副身子能支撑他抵达仪式现场就可以。
……典礼很快如期而至。
公爵的继任典礼由白金汉宫主持,布置盛大而华丽,那一顶精致却沉重的冠冕戴在小姑娘的发顶,像是童话故事里女孩梦寐以求的精灵冠。神圣庄严的教堂,默诵祝祷的神父,满堂宾客,季绾独自站在孤高的台顶,她拖曳着长长的裙摆转过身来。
江驹臣坐在第一排的位置,掌中扣着檀木手杖,静静仰头看着她。
等季绾长大一些,真正握住两个家族的权柄,她还会有一场黑道教父的加冕礼。那顶季萱留下来的王冠、江驹臣不愿接受的王冠,他用自己的心血拂拭着它,交到季绾手里时,华光如昨、一尘不染。
但他看着高台上端庄尊贵的年轻公爵,心里还是有一些难过。
对不起,绾绾……你本不应该,这么匆忙地长大的。
可是我真的坚持不住了。一口气只要松懈下来,无穷无尽的疲惫就会铺天盖地。幸好我只许下过两个承诺,幸好我想要的东西并不算很多。而此时此刻,能求得的皆已求得,求不得的也已问心无愧,过往噩梦消解,今刻诸相圆满。
但还是要感谢你,亲爱的小小姐,完成了我最后的心愿。
——送给我,一场如此盛大而庄严的继任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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