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和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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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索图
那几个牧人说得对,巴尔鲁真的“没了”。
除了一些房屋和建筑,几乎什么东西都没了,田地里的植物,库房里的粮食,连屋子里的家具被子都一干二净了,什么东西都没了,整个镇子里只有风声。
额吉和额么格不停地叹气,阿爸皱着眉头走在最前面,一路上,他们只碰到过一个疯子和一条野狗,野狗龇着牙冲他们嘶吼,疯子坐在一边笑个不停。
阿木尔问疯子:“你是谁?”
疯子不笑了,拿着一根棍子横放着对准他们,嘴里说着:“砰!”“砰!”阿木尔打过猎用过枪,知道这是在模仿枪击的样子。
前面的队伍渐渐远去,额吉让阿木尔回来,阿木尔跟上去,身后不停地传来疯子“砰”“砰”的模仿声。
好在南边一点的索图并不远,而且人也没有消失,只是比起以往热闹的巴尔鲁也显得冷清不少。他们赶羊在镇脚处落脚,碰上一个镇民听说他们是从库伦一路过来的牧民,于是请他们去家里喝茶。
因为交换皮毛的原因,阿爸额吉让额么格留下来休息,索图镇并不大,比巴尔鲁还要小很多,冬日的清晨里路上的行人也很少,几个镇民打开屋门看了一眼,又合上了。
阿木尔有点伤心,在他记忆里东边镇子的人都很好,遇见他们会打招呼送吃的和美酒,而且索图也没有热闹的集市,更没有人卖额么格最喜欢的厚毯子。
柯布紧紧拉着他,阿爸在和镇民攀谈。巴尔鲁是四个月前出的事,当时来了一批“洋人”,有高高的蓝眼睛的,也有矮矮的黑眼睛的,说着听不懂的话,穿着蓝蓝绿绿的怪服装,很多人就这么进入了巴尔鲁,巴尔鲁还以为是提前来的牧民,拿着美酒招待他们。
镇民叫阿勒,说到洋人时看了额吉和阿木尔一眼,显然是在怀疑他们是不是也是“洋人”。
阿爸解释了一下,阿勒才不再审视他们,柯布走到阿木尔前面,问阿勒道:“洋人杀了巴尔鲁镇的人?”
“刚开始没有,我们也以为是牧民,后面突然有一天把镇子围了,很多人被杀了就扔在河里,尸体流下来我们才知道死人了,后来大概半个月,洋人又走了,我们都不敢出门,等了好几天才去看,才发现巴尔鲁镇空了。”
“还有呢?”柯布继续问,他的身量比阿木尔高了不少,几乎快赶上阿爸,阿勒也不把他当小孩子看,皱着眉道:“后来过来一个走商的,我们才知道是朝廷把那地方割给洋人了,是洋人的地方了,好像还要修什么火车煤矿,一车一车的人往上面拉,你们也是走运,没去上面一点的巴让镇,那里全都关着劳工,一个个像鬼一样,偶尔逃出来一个都不像个人样子,我和我家里也马上要搬走了,去南边找地方。”
原来阿勒看着精明,其实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家里的父亲是镇子里很有威望的人,聊完这些,他们就到了阿勒的家,一个围栏围得十分严密的屋子。
阿勒进去介绍了他们,他的父亲坐在椅子上抽着南边很流行的味道特别的“大烟”,烟雾不断地从烟枪里冒出来,他拿出椅子招待他们坐,又让阿勒去拿账本,这里的冬天十分难熬,没有羊毛是很难过的。
阿木尔听着阿爸额吉谈生意,觉得无聊,他扯了扯柯布的袖子:“柯布,我们去找阿勒玩吧!”
柯布朝他摇头:“他不相信我们。”
“为什么?”
柯布看着阿木尔独特的头发,之前在草原上,并没有人在意和指点,就是在巴尔鲁也没有人会注意,但此时却并不合时宜了,柯布准备回去让额么格织一顶帽子,再把阿木尔的头发剪短。
“今年我们可能不能在这里过冬了。”柯布忽然说道。
生意谈的很顺畅,只是再也没有在巴尔鲁那样热情和让人欢乐,而且阿勒的父亲一直抽大烟,嘴里打发他们快走。
回去的路上,老鹿身上驮着的厚厚羊毛已经都换成了布匹钱财和粮食,额吉破天荒的没让阿木尔像在巴尔鲁一样逛一逛,而是自己牵过年纪并不大的小儿子的手,嘴里念着长生天的祈祷。
但是走到河边时,阿勒却又追了上来,嘴里不断冒着白气让他们停下,喊的还是蒙古语。
他脸上白的过分,身体不停地发抖,恐惧地看着他们。“洋人,洋人老爷让你们等等。”
准确的说,这是他们第一次遇到“洋人”。但是镇子四周的安静和阿勒的恐惧的眼睛,都让习惯了打猎感觉危险的阿木尔一家察觉到了什么。额吉把头巾摘下来围在阿木尔的头发上,不停地念着长生天祈祷,阿爸也拿起了鹿背上的猎枪,又解开一把稍微小一点给柯布,叮嘱道:“柯布,带着阿木尔先回去找额么格。”
阿木尔道:“一起走吧阿爸额吉,我们回去和额么格一起回库伦!回科不多!”
阿勒在一边不停地催促:“不行的!你们不回去我阿爹阿娘都要死的!求求你们跟我回去!洋人会杀了我的!”
阿爸整理了猎枪,让额吉也走,但是额吉紧紧地拉住阿爸,“阿木尔,你先走吧,额吉很快就回来!”
但是忽然旁边的阿勒十分害怕地跪在地上,手不停地作揖,镇子另一头传出马蹄声,阿木尔身后的老鹿焦躁地发出声音,阿木尔看见两匹马飞驰过来,而马的后面烟尘弥漫,用绳子拖着什么重物,近了一点才发现拖着的是刚刚抽大烟的阿勒父亲的尸体。
两匹马很快到了阿爸和额吉面前,上面果然坐着两个“洋人”,一个也是金头发蓝眼睛高鼻子,另一个是矮矮的穿着长衫的人,而阿勒看到这里已经头低到地下不敢说话也不敢看人。
矮的那个会说汉话,看着他们道:“刚刚的钱,拿来。”
阿爸想说什么,一边刚刚还害怕不已的阿勒很快的爬起来,把鹿背上的钱抢走跑去递给了那个说话的人。
矮的那个满意了,高的那个却盯着阿木尔和额吉看,很显然发现了两个人独特的血统,嘴里突出一串听不懂的话。
“问你,还有你是哪里人!”矮的那个翻译道。
“蒙古人,我们都是科不多的蒙古人。”阿爸道。
高的人皱眉了,很不高兴的又说了一长串,说小孩和女人不是蒙古人,女人是俄罗斯的人,小孩是混种。他歪着的鼻子哼出白气,大声嬉笑道:“把女人留下,杂种和东亚狗都走!”
话说完,他就和那个矮个子下马向额吉走来,阿爸朝他们怒吼,拔出猎枪,往洋人射去,直接打中的高的那个人的脑袋,血和白色的脑浆随着人倒下流了一地,马嘶吼的乱跑,矮的那个大叫起来也拔枪,额吉转过身狠狠地推了阿木尔一把,不停地喊跑。
“阿木尔,听柯布的话···去找额么格···”
阿木尔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柯布就已经拽着他往河边跑,河边堆积着许多杂物,阿木尔摔了一跤,耳边嗡嗡的什么也听不清,只知道额吉让他跑,拼命地跑,柯布在前面牢牢地牵着他。
好像跑了很远很远,杂乱的四周不断地响起枪声,还有哭声尖叫声和听不懂的怒骂声,阿木尔在又被一块木头绊倒之后拉住柯布,回头一看,几近失声。
远处白茫茫的镇子街道上,四散着血迹和枪的烟雾,阿勒跪在他被拖死的父亲身边大哭,而那位长衫的“洋人”举着还在冒烟的枪怒骂,马也死了倒在地上流血,混合着之前那个人的血和脑浆,阿爸也倒在地上,身下不断地涌出血来,额吉扑倒在阿爸身边。
河边的草长得很深,阿木尔想要爬起来看清楚,怎么也爬不动,他想哭,想跑过去抱住阿爸和额吉,想用猎枪把那个洋人杀死。
“阿爸!额吉!”
阿木尔用蒙语不断地喊他们的名字,泪水糊了满脸。
“阿木尔!”
柯布拦住他,“不能去,会死。”
“我们有猎枪!”
“没有了。”
阿木尔回过头,柯布在他的身边,刚刚的猎枪已经掉落在半路上,而他的手臂被子弹擦伤,血浸透了白色衣袍。
“柯布!”阿木尔慌了神,他想伸手去扶柯布,柯布却摇头:“没事,等他们走了,我们去埋葬阿爸和额吉。”
阿木尔看着慢慢走远的洋人和阿勒,没有反驳柯布的话,双手攥着柯布的衣角,眼泪一直流一直流,也不知道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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