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布的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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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参军
等谢有德又匆匆回了自己屋子,谢庭柯问起常年跟在谢有德身边的八子,才恍惚明白那什么“出关闹革命”是怎么一回事。
谢家生意不好,谢有德前几个月看上大帅府要进到几单子货,还没敢抢完,抢了一半就被抓住了,南边局势乱,大帅也不要那货了,逼着谢有德和和几个奉天的商户半了一个什么“救国义卖”,签了手印,硬要每家商户出资,还要出家里子弟和他参军南下,好话大话说了一大堆,只是到底枪杆子硬,又有每家的把柄,没人敢反对,咬着牙出资出人,美其名曰“爱国救亡”。
谢有德当然舍不得让唯一的独苗谢正民去挨枪子,所以也不追究,巴不得谢正民消失一段时间,而当然的,拿挂名“少爷”实则下人的谢庭柯去顶最好不过,此时大概是怕仗打起来,要等奉系兵一走,就卷钱和儿子老娘跑路呢。
“二少爷,你也跑吧!那当兵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三天一顿黑面掺糠,还一不小心就没了命!那些兵痞子动不动就打杀,说是什么‘救国’,老爷说其实是想抢皇帝老儿的位子呢!老爷要跑了,俺也要回老家了,谢宅不久也要空哩!”
谢庭柯只觉得仿佛一切都是梦里一般,打仗,救国,这些明明深奥遥远的词,却忽然挂在了他的身上,那么陌生,他愣怔地盯着空空荡荡的堂屋,迷蒙之中王秀娟喊他过去,于是他又到了王秀娟缠绵的病榻前。
“庭柯啊、咳咳,有德说你要去参军了,我老婆子也没多少明白的时间,现在和你多说说话···”
“老太太您说。”
“我应该是活不久啦!你呢出去之后,也别管什么谢家李家,本本分分做你的事,咳咳咳咳,”一旁的人熟练地擦干王秀娟干瘪如纸脸上的咳血。
王秀娟又颤颤巍巍道:“当初没跟你说,是怕你伤心,现在你大了,也能说了,其实你母亲是我的闺中姊妹,叫谢春娟,当初让你随谢姓,也是因为你母亲的缘故···咳咳咳,当初你家在北平,被洋人和义和团闹得烧了家,丢了财,你父亲母亲北逃,春娟还曾经找到我,我和尚幼的你还见了一面···”
王秀娟忽然精神好转,居然还笑了笑,又转而黯然:“可惜我也无能为力,你母亲最后回了南方老家,你父亲带着你北上,前些年传来消息死在了同江···这便是如今了···咳咳咳。”
听完那过去的一切,谢庭柯倒也毫无波澜,只是随着王秀娟感慨了几句,王秀娟咳得越发厉害了,下人们去喊谢有德,谢有德居然也没有来,只余谢庭柯和三子八子几个下人和丫头默默在房里,屋里只点了两盏油灯,昏黄地跳动照亮黯淡的一角,一股异样的味道从王秀娟越来越大的咳嗽和“嗬嗬”声中散发着。
那是将死之人的味道,谢庭柯想。曾经在草原,他去过一家人的毡房,那个老人死掉也是这个味道,只不过当时许多人站在屋子里嘱咐和祈福,这里却空空荡荡,毫无声响。
“春娟···春娟啊···”喊了几声谢庭柯的母亲,王秀娟又大喊起早逝的儿子“鸣儿”,最后是虚弱的喊谢正民,可惜她喊的人没有一个可以回应他。谢庭柯默默后退去,脸和目光彻底淹没在黑暗里,一盏油灯也随之晃荡。
终于,一声长长的气喘,王秀娟吸不上气,喉咙里发出一阵怪异的响动,但还是声音小了下去,手掉落在一边,脖子也梗着往后倒去,没气息了。
“老太太去了。”一个最亲近的丫头轻轻喊了一声,其他人附和起来,纵使声音很大,却还是很空旷,仿佛身侧的油灯,枯尽了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等他们把王秀娟入殓,谢有德才打着哈欠出来看了一眼,让谢庭柯指挥着下人们下葬了,不必办事,八子说老爷是等不及要自己先走了,王秀娟于是匆匆下葬,了无声息。
三日后,清明的奉天街道上小雨蒙蒙,十分冷清,奔走的报童也匆匆扔了几张报纸,报纸上一边是出兵打仗的消息,一边是东郊的大火,但更多的还是七七八八的杂边新闻,只要枪子没到眼前,就还是太平年月。
谢庭柯闭了谢宅的大门,其实两天前这宅子便被谢有德匆匆变卖了,索性他的东西不多,一把讲武堂上学的枪,王秀娟送的鞋子,几张沈木河以前写给他的纸条,随着时间字慢慢变好纸慢慢泛黄,其余的杂物能扔的谢庭柯都扔了。他让三子和谢成先去北边巷子口等他,他要赶去西郊的仁义诊堂,再去驻军处报道,很快,他也会有一张当初谢正民给张发财的“参军证”了。
雨势朦胧,泛着丝丝冷气,仁义诊堂依然冷冷清清,为了赶时间,谢庭柯打了一辆人力车,两个铜板换来了一段路程,等推开那扇熟悉的朱红木门时,谢庭柯才发现沈有顺居然坐在一边的石桌边,看见他来也毫不意外,慢慢抽出一口烟。
“哼,你再不来,就再也别想来了!”
谢庭柯无奈一笑,“您老人家慧眼独具,瞒不过你。”
“要不是看报纸和阿木生病说了胡话,我还不知道哩!你胆子大啊!”
“阿木生病了?!”谢庭柯放下手里的东西,还没听完沈有顺的话便跑向屋里去,屋子里烧着炉火热气水汽氤氲,隔着木屏风的一旁的药炉边坐着一个蓝布衫麻花辫的女孩,木然地看着炉火,看见谢庭柯进了,便往木屏风后一指:“柯布哥,阿木没事,沈叔怕过病气给我便摆了这个。”
“翠萍,你没事吧?”听见沈木河没事,谢庭柯微微放心,问了翠萍一句。不怪他不在意,实在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连沈木河都此时才来得及见一面。
翠萍淡淡一笑:“我没事的。”
谢庭柯点点头,转身去了里面,也没注意翠萍黯然的眼神。里面的沈木河正在睡觉,脸上微微泛红,梦中还皱着眉,谢庭柯慢慢轻声坐下,忍不住用手抚开沈木河的双眉。
阿木尔被十五了,是半大少年的年纪,身上还那样瘦,往日永远盈着笑意的湖蓝色双眼也阖着,胸口还能看见那道不久前因为他而烫伤的疤痕,谢庭柯想,自己应该是那个时候,就想要杀了谢正民的。
一路以来,无论怎么,都是他和阿木尔走下来了,如今快要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枪弹无眼,死一个人是太正常的事,谢庭柯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活着见到沈木河,或许下一次见面,便是枯骨和血肉相见无言···他又怎么甘心呢?如果这就是最后一面,阿木尔以后怎么办?会不会被欺负?被抛弃?还是幸福平淡一生,和人成亲,生子,然后忘记他?
他忽然感觉到一种难言的情绪,心里仿佛裹着藤蔓慢慢缩紧缠绕,吸食他的所有坚持和希冀。眼里微微沾了雨水,还未下落,便轻轻消失了。
悲伤。这对于他而已是一种奇异的感受,他会因为父亲折磨他,父母抛弃他而怨恨,会为了额吉阿爸悲愤,为了额么格愧疚,可是这样单纯的,延绵的苦涩,仿佛吞了一胸腔草原上的冷风一般,让他喉咙堵住,似乎无法发声。
“额吉···柯布···”
沈木河一声呢喃,谢庭柯从缠绕里醒来,又听见身后沈有顺的声音叹道:“阿木体弱,是这几天被吓到了,刺激记起往事,你若不说几句,留个字,这孩子要钻牛角尖的。”
“···好。”
他走到一边,认认真真裁了包药材的黄纸,写下许多,又翻出包裹里的几样东西,最后才捏了捏沈木河的手,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便道。
“阿木尔,阿哈要去做一件事,可能要很久,可能也很快···但我就是死,也要回来见你的,你要好好治病养好身体,学习和读书,不准···忘了我。”
说罢,也不再眷恋屋中,带着东西出了屋门,在蒙蒙细雨中,最后嘱咐沈有顺几句,放下一块金锭,再回头一眼院中掉了许多花瓣的海棠树。
他捻下肩膀一叶花瓣,便毫不犹豫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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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