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烟瘴气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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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天际微微下着小雨,一辆汽车合上门,停在一处公馆院落外。
“你回去吧。”谢庭柯扶着醉醺醺的沈木河,让谢八离开,谢八点点头,今晚沈木河和谢庭柯都喝的有点多,因着李知山的事,两个人都难得沉默,反而让气氛低迷黯然下去。
扶着走了两步,见沈木河头晕,谢庭柯索性把人背在自己背上,一步步慢慢往家走。
“柯布……”
“嗯?”
“他说的是不是对的?”
“什么?李知山说的?”
沈木河伏在谢庭柯的肩侧,喃喃自语,细密的呼吸喷洒在脖颈,撩起春日小城里绵绵细雨般的情思,撒在谢庭柯的发丝上,浸染心脏,他心里万般言语,千般说辞,无数安慰,通通失了去处,人一通情事,便知心绪辽阔,方不知如何言语。
“嗯……”
“既然已经做不成朋友,往后便形如陌路,不必在意他说的话。”
沈木河显然已经醉了,他脸色绯红,话语里带着稚气:”我从科不多到扬州来,小时候有额吉阿爸护着我,长大了有沈叔和你护着我,我没有见过外面的残酷,柯布,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我会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不会有那一天的,我保证。”
“会的!会的.......”
谢庭柯感受到滚烫的眼泪滴在自己肩头,他把人放在台阶上,双手轻轻擦拭沈木河的脸。
“阿木,你还记得我们杀了洋人的时候,我对你说的话吗?”
那个时候两个惶惶无依靠的小孩,怎样一步步相互扶持着,怎样在黑暗中抓紧对方的手。
“我说过,只要我还在,阿木尔就会一直平平安安,你问我永远吗,我说,永远。从生到死,碧落黄泉,永不改变。”
他的指间轻轻触碰沈木河的嘴角,在细雨里印上一个冰凉而坚定的吻,唇舌探进牙关,呼吸交替,温度融合在一起,仿佛两个人成了山水画上的两个墨点融合在一起。
远处在院门外本想探望沈木河的杜兰歌忽地停住脚步,想了想,过去不能解释的都一一解开,心道怪不得谢庭柯这么把人死命护着,看来阿木尔也轮不到自己来照顾了,在科不多临走时额日和木和其其格千叮咛万嘱咐,要自己去找阿木尔,死生都要带回科不多,现在阿木尔被柯布照顾得很好,想来额日和木和其其格都会安心的。
四月,正是春日好风光,黄昏后,燕子带着柳枝一起飞过扬州城,沈木河难得今日精神好,便让谢八开车,自己去接初雪下学。
初雪极其喜欢上学,东西也一学就会,沈木河都觉得这小姑娘比自己聪明多了,他因水土不服没有赶上开学日,只好今日去看看。
埃德蒙教会女子学院修建在一座西式教堂边,里面上学的多是权势人家小姐,这个点还没下学,沈木河停了车,在一颗树下等,顺便打量着校园的装饰。
天气很好,微风和细碎阳光照耀林木,洒在沈木河有些过于白皙的面孔上,鼻尖和深邃眼眶打下一层阴影,发丝显得更金色了,更像是一位租界来的洋人少爷,混血的面孔又让他失去了洋人的高大的压迫,路人一打眼便知是位矜贵公子。
“这位先生也是来接孩子下学的?”一位妇人上前打招呼。
“是的。”
“不知哪位夫人这么好福气哟。”
“是啊是啊,哎,先生您是哪里的,口音不像南方人。”
“我从北平来......”
远处走来一位穿着新式马甲的男士,沈木河觉得这人有些眼熟,那人身量颀长,走到沈木河面前。
“沈先生,好见不见?”
沈木河从脑海里搜刮出一个人影:“张先生,您也来接您千金下学?”
这便是他前几日在募捐商会上见到的开办纺织厂的周远泽,扬州城最新派的人物,据说妻子是个洋人,生了两个千金,沈木河在这里碰见他也并不奇怪。
“是,我女儿在这里。”
他们互相攀谈几句,周远泽最近想接手军服纺织的生意,只苦于上面没人,打通不了关系,今日一见到沈木河便起了想从新任督军处开口的意思,谢庭柯一无妻子姨太,二无儿女,只有一个异姓弟弟沈木河,和一个收养来的幼女,他本打算碰碰运气,没想到真遇见了。
交流几句,周远泽的女儿和初雪都出来了,刚送上车,周远泽便盛情邀请沈木河酒楼一聚,沈木河推脱不了,只好一同去。
只是没想到去的酒楼里还遇见了一个熟人,苏文丽穿着蓝布旗袍走向周远泽,非常熟稔地打了一个招呼:“周老板,你是沈少爷吧?真巧!”
“巧什么?谁不知道你每逢周一十五来这里拿本子?”
沈木河也好奇起来:“什么本子?”
“剧本!他们大剧院常年养着几个先生呐!”
沈木河本就被谢庭柯严令不准喝酒,更别说今日谢八休息,如果再破戒怕是要被小心眼的柯布关好几天的,于是提议道:“不如也让我一同去?”
却见两人都面色一顿,周远泽轻笑:“苏小姐要去的地方,我们白日去怕是不好……况且……”
苏文丽一摆手:“哎哟,沈少爷想去看看,有我带着就行,反正只见见先生,不做别的,保准一盏茶的时间就给您把人完完整整带回来!”
周远泽无奈,只好在坐着喝茶等他们。而沈木河这边跟着苏文丽绕过酒楼外楼,穿过一扇雕花小门,内楼精细巧妙,传来阵阵脂粉香气,抬眼一望,里面全是穿着旗袍的美丽女子,都打量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不瞒沈少爷,咱这里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别污了您的眼。”
沈木河听过好几次的评弹,再怎么说也是知道这些事的,只是没有深入其中,到底有些窘迫。
他一脸懵懂得跟着苏文丽拿了剧本,想出去时被一个女人拦住,他脸红得手足无措,倒不是有什么欲念,纯粹是怕自己扰了什么规矩。好在苏文丽立即帮他把人打发了。
“苏小姐,我想问,这里的人……”沈木河心中不忍。
“小阿木啊。”苏文丽撩起一边打卷的发丝,唇色薄红,缓缓吐出一口并不十分呛人的女士香烟。
“你真是长了一张任何女人看了都会怜爱的脸,可惜了,你有一个好哥哥,”她用夹着烟管的手往另一边一指,楼下人声鼎沸到处都是寻花问柳的酒客,一个少年被十余个男人围在一起,不住地灌红酒,脸色绯红,显然是有些受不住。
“不像其他人,比如说这儿新来的刘柳儿,爹娘卖了窑子里才知道是男的,没钱赎回去,只能转卖到这儿个荤素不忌的肮脏地方来。”
沈木河惊讶不已,他瞥见那个叫刘柳儿的少年被几个男人掐着屁股,几个人又在调笑似的玩弄他的舌头和胸口,刘柳儿一双泪眼,仿佛是感应到有人打量,忽然朝谢木河望来。
一瞬间,许多悲怆,苍凉,愤慨涌上心头,但看着满堂春色和笑语,却都烟消云散似的,只剩下手指紧紧攥着,眉眼低下,不知能说什么。
“这样……是这样吗?”
苏文丽笑道:“这就受不住?哪儿到哪儿呢,要不是周老板来,您又是谢督军的心肝儿,我们这哪儿需要什么戏词文章!都是前面体面人的活儿。”
说完,她也不再理会这个容貌招女人喜欢的男人,穿过二楼长长的木雕花走廊,迎上一个酒客招呼。
沈木河沉默许久,看着刘柳儿要被几个人带进一楼的包厢,才终于忍不住下楼,掏出几块洋元:“别动他了,我买他。”
几个男人颇不耐烦把他推开:“什么东西也来买老子的人!老子就喜欢几个人一起玩这个贱货!滚一边去!”
女人也拢了拢旗袍,风情地瞥了谢木河一眼:“哦哟,哪儿来的可人儿呀,新来怎么没给我尝尝味?”
“瞧瞧这眼睛,头发,有福咯!”
一时间男人女人都笑起来,沈木河咬了一下嘴唇,“我不是,我是报社的。”
“还是个干净人!”
这些人都是这里的常客,说起腌臜话来让谢木河不忍多听,只想把那个男孩带出来,手伸过去就被一群人摸着,他连忙收回却拉不动。
“陪我们玩玩!小柳儿都不禁得起玩了!”
“长得怪像洋人的!这小腰和屁股,没尝过这档事吧!”
这边喧哗起来,苏文丽远远瞥见心里叹遭了,要是真出什么事谢庭柯那个黑心的知道了指不定算账,她连忙下楼,却听见几声军靴敲打地板的声音,大厅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一只还戴着手套没摘的手握上谢木河,身边的却并不是谢成,而是三子。三子不轻不重地打开枪套,周围人一下子轰然四散。
“对,对不住军爷。”
谢庭柯面色平淡,只是抽出一张纸擦了擦谢木河发汗的手心。
“乌烟瘴气的地方,你也喜欢来?”
沈木河被这话一惊,有心辩驳也不太敢,这时苏文丽过来笑着道:“我们这是腌臜了,这天色也不早,不如先让小少爷回去?”
她心里暗道都是冤家,做什么为难我们,谢庭柯也不发作什么,只冷冷一瞥,拉着沈木河到外楼,周远泽急忙凑上来搭话,他只当苏文丽带沈木河去了男人都喜欢的地方,没想到弄巧成拙,谢庭柯一路找来,他面子上也不好看。
“谢督军,沈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我……”
沈木河摇头:“远泽兄,不是你的错,是我见识太少,你的事我会和庭柯说的,今日多叨扰你。”
周远泽连连摆手,这出莫名其妙的闹剧才收了场,谢庭柯在楼外车里等他,沈木河作别周远泽和苏文丽,打开车门,却没看见开车的三子。
忽的后脑勺覆住一张修长有力的大手,扣住沈木河的发梢,唇角印上冰冷的温度,探开唇舌,渡过眼前人仅存的心头热气,像一把野风刮得沈木河心中莫名难言,他一时间觉得不解,一时间又气谢庭柯的行为,最后都在这一吻里倏然消散,只剩下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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