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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异之“沉”

-----正文-----

睁开眼时他沉于水中。

他想那是水。

托着他的脊背,压着他的胸口,被裹挟其中时难以分辨在下沉或是上浮。他成了细若游丝的光,夹在生与死的缝隙。

或者那只是状若深水之物。

充盈在他眼前而不曾刺痛眼球,像一片静默。游荡在他耳边又不去撕裂耳膜,似一道叹息。

意识及此时,他的心感到下沉,终于被静默与叹息淹没至底。

再睁眼时唐澜正躺在铺着竹席的凉台上,南方浓郁的湿气裹挟着秋夜难得的凉风扑在脸上,多星的夜幕下,呼吸像在水底。下方还有未熄灭的、成串的灯帘,浮在高高低低的竹楼树屋间,时而会被风带动摇曳起来,宛若女人耳畔的坠珠,夹杂着香烟浅笑摇晃在乌黑的发丝间。

他撑起身子,丝质的里衣随着动作随意地滑下覆盖着蓬勃肌肉的身躯。唐澜不记得自己有特别在意过头发,应当规整束缚它们的物件此刻都被整齐安置在里屋,只是它们现在被理成服帖的一束搭在自己右肩一侧,没有发带,头发在末尾被挽了个漂亮的巧结。挽发的那双手有自己的小心思,分明粘连了丝丝缕缕同样轻巧而神秘的香气在发尾,勾引着探索的欲望,可那发结又编得松散,仿佛一碰便要散开了。他循着香,又碰不得。

唐澜于是才将背靠上凉台的阑干,抬一条胳膊撑起脸,又歪过眼去看另一侧背对他侧卧熟睡的人。

那副躯体微微蜷缩着,透露出幼子般的清透纯净。薄毯搭盖在他腰下,撑起流畅好看的线条,头发还散开在枕头上,露出一小截脖颈和整面的背。

那是张多漂亮的背,甚至才让唐澜想起这个人不止有灵巧美丽的手指——他又怎会只有可数的几处是美丽的呢?那面背,雪白的,引着漫天的星光都来照亮,而肩胛上靛色回环的图腾大概是花卉,否则如何吹开一片旖旎的芬芳。唐澜忽而意识到那所谓神秘的香气,不过是肉香烘暖的脂粉气,或许因为是残留成那一小段依依不舍般的气息才像是在抓挠着思绪,只是这脂粉香气也太过温暖,揉在温凉凉的夜风里就成了常被文人墨客隽写的相思样子。

唐澜不适时地想,这面背若真的是雕刻了的玉璧,他是既会小心摩挲珍藏,也愿意将其摔至粉碎的。

男人都是何其自私,软玉不能经他人之手把玩,温香也只合一室独享。若要为人觊觎渴望,他宁愿捧着这块玉璧在自己眼前寸许将它摔落,碎成雪一般的齑粉,散在桃花风里。

月光浅淡,藏在那一小节的脖颈上,乌丝的底下,被其上艳红的齿痕映得洁白,让唐澜想到飘着红船的湖,随着呼吸有小小起伏,在乌云和白浪里尚未颠覆。

现在是子夜方半,良辰美景于唐澜曾经太过奢侈的,紧绷的神经让他过早挥霍了难得的深睡,一旦清醒过来,再入眠或仅仅是放松精神都变得困难。他笃信这些恶习消磨着他的生命,首当其冲的是记忆力——并不久远前他定然来过一趟苗疆,甚至于有在此地居住过一段时日的印象,可偏生他对此处的记忆却极其模糊。

唐澜觉得自己落下了什么,在南疆。

回忆的时候那一段人生记忆迷蒙而沉闷,就像被灌注了咸涩的海水,撑至满溢般挤压着肺腑五脏,又烧得喉咙干渴。

那几乎可能是任何事物。因为是南疆的地界,故而无所不可、无所不能。

或许是什么不好的,坠在他心头重逾千斤,总让他焦躁,把他千里迢迢扯回了这里。

哪怕只是某种不知名的蛊惑产生的眷恋,唐澜想要找到它的源头,斩断或是彻底拥有。

他于是抛下江湖之于他的负累来到南疆找寻失落之物,游子漂浪的天性拉着他兜兜转转,一无所获的最后索性宿到了花柳街巷,这里至少可以冲下身体里的火。

唐澜又去想那截脖颈上自己咬出来的红船一样的印子,红白那样分明,像在火上浇油。

茶壶在睡梦中人面向的那一侧,两只点画着紫藤花串的白瓷杯子规矩地成对放着,唐澜对此带着些莫名的厌恶,那理由是他分明懂却绝不甘于说出口来的。杯子里都有不满的水,好似就分不清是谁和谁的,他可以随意拿来解渴,哪怕是错的。

——最好是错的。才像是符合此处风月的情景。

风月场的黑夜里合该饮酒,幢幢的楼宇只会被灯火点染生气,像仅生息在夜晚的鬼市蜃楼,在夜半往后又被渐渐驱散了魂魄,栖息其中的是渴望一个来日之约又畏惧着朝阳升起、向死而生的情鬼。

出卖灵肉的产业在任何孕育了文明和欲望的土地上兀自地生长出来,南疆自中原“舶来”的商业里夹带了盛唐纸醉金迷的影子,又不出意料地混杂进了许多本土的乡风,连勾栏都变得堪称“淳朴”。无须顶着各样头衔身份、运用圆滑的言辞你来我往,宾客各自间至多一个点头便关上房门做自己的“正事”。更有许多长住的,在这里无须介怀出身,乃至不必再提个“家”字,倒是和情投意合的过着,更像日子。所谓花街更像是个离群的漂亮村落,网罗着为贪嗔痴的欲念过度驱使而游离于平和人伦的魂灵,安静地营生。

唐澜住在这里翻过了几番变换不甚明显的季节,将昼夜也过得颠倒。早无人在意他有多少金银,过得长久了这些物事甚至已无用武之地——餐饭是最普通的家常菜,喝着泡至近乎凉水的茶,他不介怀,亦没人置声。于是乎他只抱着这一个男人欢爱和作息得像在过日子一般,在这街巷里倒似是寻常。

被包下来的漂亮男人叫棘,干涸而带刺的名。因太长的时日里只有两人相对,唐澜很少叫他的名字,以至于有时对此近乎陌生。唐澜撒给他的钱财哪怕在主城最热闹的几处巷道也早已经足够赎身,棘只是微微笑着,完成任务般收下东西又弯腰仔细放进一个匣子里,手指划过落下耳畔的头发,言语就被钩进无声;唐澜便也从善如流,霸占着棘的时光却也表现得像个正统的风流子弟样子,挥洒千金又不去提一个可承诺的来日约誓,仿佛以此捍卫了勾栏的规则。经营此处的,也并非什么鸨母或龟公,那干瘦的老苗人被称作“掌柜的”,每一次默默收下他唯一长住的客人撒来桌台上的钱财便任由他和自己唯一的“伙计”住宿,拿稀薄的酒水招待偶尔落脚解渴的旅人,对他们甚少闻问。

隔着一条窄细街道店门下的女人因此咒骂过——那些金银本该是她的!她身上混杂了许多血统,有丰硕的乳臀紧窄的腰身,还有许多该被男人馋着的妙处。那个俊美健壮的唐门男人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分明已经站在她面前,眼里锁着的火都快将她的心神焚烧殆尽,将要踏进门去了。她只一晃神移开一点眼光,甚至都未看清道路对面矮楼的缝隙里何时就站出了一条细白的身影。那裸露出的大片皮肤洁白而平坦,无疑是个男人,纤细得好像轻易便能折断的玉箸。灯笼连成的河流晃花了男人的脸,只有皮肉被照耀得像刚结成的雪,悄无声息地堆放在那里。

落进勾栏里的男人比女人更轻贱,正如南疆吝啬降临的雪,稀罕得一见,终究还是要落得混着尘土腌臜被扫至街角。时常世人说男人丈夫有多少胜于女人的骨气,就有更多几倍对这些弃置骨气之人的唾弃。即便在不甚纯正的舶来花柳巷路,哪怕未曾挂出过牌来,一身雪白的男人落在街边,便要承担起过客看客的鄙夷不齿了。

于是女人几乎就是在她那一个哼哧鼻息的瞬间失去了她将要进门的宾客,那个唐门男人倏忽间就成了道路对岸黑色缝隙里的另一块晃动的影,几乎是拖着那堆雪白进了旁边楼牌下的门。

不多时,上头魆黑的树屋亮起了光。

唐澜至今仍不明白拖拽了棘的缘由,就像至今他看着棘的躯体近在眼前,脑海中的面庞却总是朦胧的。

他怀里的棘就好像是流浪黑天的月,因知晓其婉约的光而模糊了它实在的模样。哪怕无数次地拥抱、侵占,连那些柔软肉体本身蕴含的热度都仿佛是在他怀抱里流淌。沾着红潮的月光仍旧迷蒙着,滑落夜露或泄出唇角浅淡的笑意,慈悲而伤怀,像他曾避敌栖身的破败庙宇里点缀了裂痕的菩提捻花。他时而为这副面容暴起恼怒,对棘这样的表情不明就里让他莫名暴躁——那是他无从参与的、属于棘的心事,或许那和其他什么人有关,而他涌起的占有欲催着他要去剖开棘的心脏,去瞧见那份显然会让他败兴的过往。

每每此时唐澜内心里便是那摔碎玉璧的冲动,棘被他冲撞得昂扬脖颈,喉咙里流淌出痛苦而欢愉的声音,眼底仍有流动的光。唐澜只是不知他在同时会收紧拥抱自己肩头的手臂是出于身份的自觉本能或是如自己心头那一点点的希望一般,将他眼底的无奈和伤怀短暂投向自己,如同一刻间是天上月倾身去拥抱自己。

他撑起半身,一条手臂越过那块被星月打成白璧的身躯去拿其中一只盛着凉水的杯子,赤裎的上半身也倾过去,在对方头顶掩去一片星耀。

那时棘醒来了,睫毛在被遮挡得更深的“夜幕”里夜蝶般轻轻翕动,蝶翅下藏了仅有的星。他呼吸依旧缓缓的,和睡梦中时一样,却仍被唐澜发现了。

唐门恢复最初的姿势抿下一口水,吞咽到喉间时一瞬间被清晰感知成了钝面的石头,卡在那里,无法沉落。白底紫花的杯子被放置在了唐澜那一侧——远远对着它同伴的那一侧,而中间横陈的肉体浸泡在夏夜渐浓的潮湿空气中,比沁入心脾血脉的水还湿润馥郁。棘在这时动了下裸露出的一条手臂,也是在这时,唐澜一伸手便捞住了它,不需费什么气力地一扯,那块柔软的玉、那片轻薄的光,褪尽一切暧昧的遮挡,再次温顺流淌入他的怀里。

未饮尽的水晃了一下,还是不多不少的样子。

棘从来都是温和顺从的样子,话很少,吐出的话语与喘息和呻吟一样柔和甜缓,甚至像他时而流露出的带着点无奈和纵容似的叹息。他雪白得晶莹的肌肤上还有那些不多时辰前被粗暴或温存对待的痕迹,泛出深浅不一鲜妍的红。只是这样洁白的皮囊,明明轻易便能留下印记,却从不会将它们留作收藏,于是这具皮囊始终皎洁,始终无暇。唐澜发现这一点时就开始了近乎固执的幼稚较量:将要刺破皮肤般的锁骨、覆着柔软肌理的胸口、绽放春樱色泽的乳晕、轻薄温暖的腰腹、包裹着滑腻脂肉的股间臀瓣,直至纤细脆弱的脚踝……他确实在那些冰雪堆砌的皮肉上留下过红梅残迹,却又于不多时日间便融化在那片雪原。唐澜讶异于自己产生对这样结果的不满和不甘的情愫——他是想要在一个偶然间拖拽进床帐的男人身上留下些什么——一段时间、一段长时间、一段接近“永恒”的时间里能被留下的什么。而此时他才发现疼痛和印记比起时间,不过是片羽都不及的轻之又轻。

他甚至无从去抱怨这副身体的无情,因这身体的主人无言而顺从若他近来梦中置身的深水般静默,再多一声叹息便能拉扯着他下沉。他的困惑始终未曾消弭,如今仅仅增添了更多烦躁的心绪。而从最初拖拽了棘开始,他想要找寻之物也未曾有过头绪。

唐澜承认自己已然沉迷于这个美丽的风尘中人,哪怕对方少有言语,也有了蛊惑般的魅力。他不禁去遐想其与那份迷蒙过往是否有思缕关联,又被理智阻断臆念。原本他计划里,寻到所需的答案便可以全无留恋离开此处,而这份迷恋混杂着其他过多的疑窦思绪挤压着他,凭空增生出烦躁不安,让他在自我无方的探寻中无法上浮无法下降,而濒临窒息前,他只需要再拥抱棘,那个被他的金银买下相当久时间的人,在棘身上浅淡烘暖的脂粉香气里闭上眼就能瞬间灵台清明。

棘柔软地靠在唐澜怀抱里,呼吸仍旧很缓很轻,眼睫扑闪得还有些迷离。这样被拥在怀里的姿势他并不很舒适,但他习惯于纵容和配合,他的骨和肉都可以是柔软的,楔在那个拥抱他的男人需要他贴合的怀抱空间和缝隙里。他的右手食指正搭在唐澜的膝头,于是无意义地轻轻摩挲起覆盖在上面布料的纹路,又在对方手掌托起他下颌时熟稔地偏过头去接吻,再然后被抗抱起来进了室内。

他们不是没有在露台上做过,棘总是顺从着他的一切行动。在成串的灯笼浮上楼台的时分,那张玉璧似的背被担在露台的阑干上,绸缎般的黑发也披挂下去,棘的胸膛被赤裸得照亮,锁骨间盛着月光。阑干有些年头了,承受着重量和冲撞摇晃,咿咿呀呀的声响盖过其上被进犯而摇摇欲坠的人。这样的体势下,棘的双臂揽着唐澜颈项,紧绷的身体刺激着男人的欲望。棘的性命就悬在半空,二层的树屋露台此刻是悬崖峭壁,棘是靠着那两条细软的手臂攀附着他性命的倚靠,中间还密密得沁着汗水,将那两段臂膀同手掌一遍遍、一点点滑下他吊住性命的崖石。

怎会有人不惜命呢?他该害怕些、缠得更紧些,在生命和身体同被一人掌控的当下索性将全部的自我与虔诚都交付与那掌控着他的“神”。

他们被星野俯瞰,被灯火照亮,兴许还落在同样追寻刺激或仅仅是一赏夜景的他人眼中,山野漫游的鬼神也会将这原始荒唐的一幕作嗤笑谈说,而独独此刻,昭告天下般的占有感让唐澜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而仅是一瞬,他脖颈上松开了一瞬,他在没顶的快感中抬了一眼看——被灯火斑驳铺盖的视野下,他瞧见棘的脸庞——倒悬的天地间棘的眼浮着水雾,不再是永恒星辰的模样,成了将随朝阳散去的尘和雾,又聚而成型要悄悄越出眼睑,飞向上去。阑干似乎在那一刻就要朽毁,棘是会随之倾倒失落的幻影浮沫……不!比之更甚!那水雾分明是涌向他而来、侵吞的潮水,倒转的苍黄中他才是被浸没之物。他猛然用力扯起苗人的手臂,在对方一声短促惊呼中就着连结的姿势将棘抱进里屋。

他想问棘为何松开手臂,却又无法回答自己对那一刻失落感触的近乎恐惧。他突然想到萦绕自己梦境的深水,就在方才像极了棘眼底的泪,于一瞬间全然阻塞他的口鼻,重压住他的心。

隔了多久,唐澜才发现他们这样熟悉了,朝夕相对间他对棘产生出痴迷之外的怜惜。他从来不懈于完成自己的执着,总有一天须得离开这片不毛的舶来地,继续原本的人生轨迹。可他又还能待得再久一点,与棘生活着,习惯对方的存在而心安,如同那些隐居在此昼伏夜出又无可为俗世名状的眷侣。

或许其实只再不久,他便能得一个有棘首肯的同行之约,成全他两下如愿;若不然,他亦可有心造一二个谎,诓骗单纯的苗人同他离开,无伤大雅,那一无所有的人大可全无旁骛地脱离这荒蛮之地。

——可若他并非全无旁骛呢?

毕竟棘甚至敢松开手臂——他怎么敢松开?!

唐澜无法阻止自己时常冒出这样的揣测,从未有过更似那时,他为棘恐惧如发自本心的恐惧。

“不得”与“失去”,唐澜不善分辨,哪一种他都不甘愿。这般滋味像那恰巧成对的杯子、藏不尽金银的匣子,逾半不满盛放了他未知的时光,如同棘那令他郁闷不已的表情,时不时就会被触碰、打开、品尝,却仍无法述说甘苦味。

他所品味出的是,他或许从未被棘唯一特殊对待,而棘特殊对待的,必然有那么一人。他对棘生发出诸般“意识”,在这“意识”中有他极其吝啬付出的柔情怜爱,有生发莫名的执着迷恋,甚至有了对其过往的介怀。唐澜自己也知道的,这份介怀酝酿得浓郁了,自然变成嫉妒的感情,他为此鲜活了,却也恼于解决之法。

哪怕仅仅是揣测的臆断,他承认他恐惧棘松开手臂的刹那是为了那段被藏匿的过往、那一个被特殊对待的人,终于从温顺而屈服的日子里豁开一道野蛮决绝的口子,让自己所剩不多的拥有物中最宝贵的一样——生命,能状似不轻易地跳出去。

可棘在往后的日子里也从未再有过轻身的举动,也不像是因为唐澜偶发的粗暴或猎奇‍‎‍‌情‍‎‎‌趣‍‌‎而会羞愤寻死的样子。好像那一次的举动不过一场意外,只是恰巧它仍是发生了,如一根细刺,让唐澜注意到自己的介怀。

唐澜愈发坚定了想着在走时棘必然要同他一起的,只是诓骗这项备选被推至后而又后了。

棘的身世,唐澜是从掌柜和集市上零散的苗商口中拼凑出来的。

棘的母亲是汉人,被人贩拐来到苗疆,不料竟是一场病先收了那恶徒,可停下来的地方远不到原本的目的地,一路颠簸又迷失方向的可怜女人约莫受到过度惊吓,虽有清丽姿容却是口不能言,身体虚弱,一时提笔都无力。

所幸她流落的苗寨民风淳朴,寨中民众打着比划接济了女人,可没有人认得汉字,不识得女人写的原籍、姓名云云。时间久了,女人也就认了命,在寨子里打络子或绣些精细花样卖一点钱过活。到后来,接济她的人中最长久的穷老实木工娶了她,有了孩子,成了一个清贫的家,和苗寨中大多的人家相仿。

战祸延进寨子的时候,寨子中大多的家都毁了。木工死在一场无妄之灾里,女人拼了一口气把孩子送出寨子,用血在碎布上写,让孩子逃往五仙教去。那孩子正是棘,倒也命大,竟让他摸去了教中,奈何命途多舛,方学了些皮毛,却又因为始终少言乖僻、加之彼时五毒对身份来历无可考之人戒备尤甚,待战事靖平而棘也长大了些,便又将他驱逐了。棘找回原先的苗寨时早已物是人非,父母尸骸早不可寻,寨子也不似寨子了,零星的住户是来自各处的流民,渐渐就成了如今不伦不类花街的雏形。

棘的母亲教过他汉字,他便认得许多常用的汉文,又在五毒学了草药的学问,靠着去山里采集草药给行脚商换钱,钱给掌柜的添柴米油盐酱醋茶,他住在这幢树屋上头,再加上三餐不多的饭菜。

在掌柜的话语里,他不曾觉得棘是在做贩卖身体的营生。或许只是因为这间勉强算得上茶馆的店开在这条姑且被算作花街的地界上,而棘又有着清丽的容貌和美好的性情,也被再三误解成了这样。

“有些东西,只是因为‘像’就被说成‘是’,但是对我们这些只想简单谋生的人来说,这种误解比屡屡解释又被质疑欲盖弥彰来得轻松。”

老苗人吞吐着气味呛鼻的烟,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唐澜咀嚼着老者的话,苦笑着点头,又纳罕:“为何当初我将他拉扯上去……阿翁倒是坦然?”

“有些事,未必言说得清楚,既然沉默没有造成祸端那么我们仍会以此坦然应对……我垂暮却也仍然贪生,而他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老人沉默片刻,抬起浑浊的眼慢慢道,“你只当作是老头贪生怕死的借口好了……我只是想,即便是再软弱的人,面对厌恶的事情也有除了屈从以外的做法。”

除了棘的身世,他终究还是从掌柜的口中探听到一些关于棘的隐秘之事。

棘确实曾带回来过一个陌生男人——唯一一个,来时血淋淋半死的、是棘撑着瘦弱的身躯半扛半拖着带回来的。

当时好巧刚停下苗疆极其难得一遇的倾天般大雪,甚至接连数日积雪都似漫山遍野满盖了棉被,未曾丁点消融。那男人晕死在山坳处,大片红黑的血倒使他侥幸在苍茫一片中醒目,被趁着雪晴去往挖掘草药的棘发现时仅一息尚存。天晓得棘哪里来的气力同坚持,方才将那半死的人拖拽回来,即刻一路返去将行踪血迹细细抹去,再又去敲开近所行脚大夫央求着写了方子凑上药,回到住处时睫毛上挂的汗水冻成点点冰晶,面颊、指尖等裸露出肌肤的地方都红得发紫,一身本就十分将就的冬衣被一块块斑驳的黑红血污沾染得更加狼狈。他好像拼着自己的命去救那个陌生的垂死之人。

而掌柜甚至不曾见过那男人真容——从他到来起,棘把男人藏在楼上他的卧房里,也是掌柜不会踏足的棘的私人领域,直到离开男人都不曾自茶馆堂面里经过,他离去时脸上覆着青灰的面具,是以掌柜并不知晓他样貌和身份,只十分肯定那人必是个江湖客。

唐澜却可以从中知晓,那个男人应当是自己的同门。那幸运的男人不仅捡回了性命,甚至挟走了棘的魂灵。

不,若是生死难料的唐门中人,或许他在抛却棘离开后收获了报应,迎来自己迟到的死亡……可又让自己不散的幽灵飘荡回来,缠扰着那个拯救过他性命的人,要从他鲜活的生命和留恋坚贞的爱情里汲取人间的养分。

若真如此,那幽魂怨恨侵扰的,必然是唐澜一人。

唐澜摇摇头,为自己荒诞的想象感到可笑,将手中的玄铁面具覆到脸上,复又出门去。

入冬以来,南疆秋季独有的湿热气息有所退减,气候与环境都使唐澜对苗疆地界的探索变得更加轻松适宜。他于是开始勤于离开温柔乡,梳理缺失的记忆和纷杂的心绪,再暗下计划一条于过往不同的人生轨迹——里头带着沉默乖顺的棘。

更有令唐澜感到惊喜的一桩小事——自某次起,他发现棘会在他绕至茶馆后通往五毒教辖下处的小路时,从树屋外那一方小露台探出身子一路目送他。隔着一段不近的距离对上视线时棘的身形微微一颤,倒也并没有做出被抓包而撤逃的举动,反而从那轻微的震颤中稳住身板,甚至将身体从阑干探出更多来,好似从那遥遥的一望间竟获得了更多勇气去担心离家的人,唐澜便欣然背着那双目光走往新一日的探索中去。

这情景太温馨,数次让唐澜莫名燃起一种熟悉感,他猛然间想要回过头去再对上遥遥的那双眼,却是扑面而来一阵蒙头的眩晕。

他又感受到那沉溺深水中的窒息。回神清醒时,他不曾停驻过脚步,也未回过头去。

待晚时回了树屋,唐澜便同棘简要讲述他这一日的探索见闻;棘虽不曾主动过问,却也不掩关切的神色。他们之间多了一项不详说的默契,久而久之,仿佛棘就凝结着唐澜那些探索历程的记忆。

“明日我要往圣兽潭去。”

唐澜照例信口托出次日出行的目的地,一边收拾着武器伤药等简易行装,在抬头时不意撞进棘较往日更添担忧的目光里。

棘的双唇嗫嚅着轻启,而那双眼似要更先吐出话来。只是唐澜更快一步伸手遮住棘的眼,将自己的额头贴上棘的额头。

“别怕……你别怕。”

唐澜轻声说,比起安抚对方更像是说向自己,他隐约有所预感,又断不出那预感带来的是吉凶喜忧,若棘在此时予他一句回应,他兴许立时要下判断。

而棘如同知悉他的恐惧般恰在此刻拥住他的背,轻轻拍着,经久后才用更轻更轻的声回:

“我不说,什么都不说……”

棘依旧不给一个决断的建议,答非所问却如锥尖猛扎进心头令唐澜感到倏然一阵痛楚。那是不同于溺毙般窒息晕眩的感受,是鲜明的、跳动的、滴血的疼痛,牵连着他的心都在那一瞬间活了,好像让他将要撕开记忆中那层迷蒙薄膜、脱出囚困他许久的深水了。他移开遮住棘眼睛的手,底下扑闪的羽睫像被放脱的蝴蝶,一扇、一扇,而后定定展露出深潭般的眼,那里凝着唐澜始终未解的悲伤却未结成泪水,只在深深的凝视里化作一声绵长叹息。

而这一回,唐澜不想去深究棘无法述说的秘密和过去,更无心拾起自己无谓的偏执和妒忌。

他好似真要从沉没中涌起挣扎逃脱的气力了,在他真很心疼棘的那一刻。

棘在那夜依旧温柔乖顺,却诀别般奉献。

他的肌肤爬起红潮,如奢用牛乳晕开一点绯色在绢布,推开成早樱那样羞涩的粉红,从他小腹顺着柔软的腰肢、起伏的胸膛直晕染上双颊眼角,又被浓重的喘息加重了着墨,薄粉就堆积在那腮边眼下荡漾成了酡红云霞。他早令自己被楔在唐门身上,双腿气力却支撑不多时,软坐下来正被磨了体内那处极乐的弱点,喉头泄出轻而绵的吟声,垂头时那皎白面庞边乌丝尽数倾泻,恍如孤朗银月漫撒了黑夜的幕帷,要隐于其间消逝身形。

唐澜于是拨开那些密网的夜幕,去探清那月的本相,复又捧着他剥出的那片月倾倒,为他摘下的稀世白璧点着丹漆。他如今不再要以损毁去攫取永恒的归属,可仍想做那独占的唯一,于身侧、于心间;若忌惮聚散如圆缺无常,他可抱着他的月亮跌进红尘里去,才不使它飘浪天际。

那白璧、那银月,一层层渐染上红而又红,未再有落单朱砂墨、孤单红漆船,只与柔白底色溶作软而暖的一片。翻覆躯体时,苗人肩胛脊背上绛色的花朵图腾乍然闯入视野,正随着其主人沸腾般跃动的心跳起伏,仿佛正与棘嫣红的唇共享同频的呼吸。

而直到棘力竭昏睡过去,那绛紫的花依旧在他薄红的背上艳艳盛放,似替人接续诉说未尽的情意。可唐澜更想要听棘亲口来说,故而对明日险地去或不去,他须给棘的是一个归来的承诺。

不论棘听见与否,他须得牢记住。

翌日,唐澜仍在棘默默遥遥的注目中离开。

越过丛丛密林,奇花异草伴珍禽异兽跃然眼前,正是五毒教中圣兽潭所在。未及踏足此处斑斓地界,随一阵断草碎叶的飒飒声,唐澜瞧见横笛于巨蝎背上的苗疆少女,又被对方笑嘻嘻驱着座下巨虫光明正大拦了路。

“小阿哥小阿哥,你怎要往潭边去?”

少女说话时笑吟吟摇头晃脑,头顶鬓边颈上过于繁复的银饰琳琳作响,一对银白眼瞳一如她遍身细银熠熠生辉,被左眼下一团绛紫蛊印托得妖异。

唐澜只注意到那团印记与棘背上所刻颇近似,想来这少女应是五毒教中人。再观其身量娇小尚属年幼,行动神色却恣意泰然,且悠悠然操控异兽拦路在前,或许更有异人之处。

唐澜心下虽警惕疑惑,却莫名升不起丝毫敌意,对答道:“从前在此失落了要物,心存侥幸再来找寻罢了。”

“正是正是,此处是失物处,非是寻物处,”少女始终隔那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话语间收了笑容,抬手将虫笛直指向唐澜,“失落过一次了,如何还敢再来?”

陌生的少女一句莫名的诘问,竟轰然如天雷一道正正落于他脑中,劈开许多混沌,牵着唐澜心绪一瞬躁动起来。他直觉心脏突突狂跳,似有一道能解得当下问话与长久以来千头万绪的答复要冲涌出来,却在张口时仍被按在胸口心头,仍是沉溺水间无从上下、如同要从内里炸裂般的沉闷。

那少女却并未强求他回话,到此便满足地收回虫笛又指挥着座下圣蝎让开路来,仍一副盈盈笑脸。

“小阿哥小阿哥,探得险处需肝胆,阿泪佩服你!且去罢、去罢,愿你寻回珍宝物——”

再睁眼时他沉于水中。

他确信那是水。

托着他的脊背,压着他的胸口,抽离他的温度,攫取他所思所想,以自己无穷的身躯为他造出无声的天地,只将他紧紧裹挟在内里剖开的缝隙,缠作拥抱一般。

那水是泪水静默着落在他眼球,那水是口涎叹息中吻上他唇舌,那水渐渐有了眉眼,他看去,看清了……他于万顷深水中拨开笼住记忆的雾。

是了……是了……棘原本有许多许多话,爱絮絮地同他说。

失怙的孤儿向来缺少讲话的伴,他讲与他拼了命救回来的人听,纵然那陌生人还在久久双目紧闭。

他讲苗疆何其罕见那样大一场雪,讲那雪里藏了曾遍寻不得的珍奇草药,讲雪后积寒不化的一日、两日、三日……

他讲每日烹的粥、熬的药用哪些料材;讲逢上何时何节正哪位仙佛当值他为他祷告祝愿;讲苗疆珍禽异兽神蛊奇人,广大地域又有多少秘闻轶事;讲他平淡今日一如过往千千日,从来萧萧瑟瑟无故事;而他眼中心中口中,至旁人处,为他们的闹热、多角而皆称为故事。

棘从呓语般的小声呢喃,到逐渐鼓起勇气提高声量到正常交流的程度,原来简陋的屋子、沉默的人,只为多一个倾听的伴,就能飘荡起生机,为那份希冀长出一个世界来。棘无论如何也将永记自己拥有了一整个世界与故事的这段时日、这份记忆。

当他讲到自己的漂浪历程,讲到双亲平淡却和睦亲爱的短暂时光,讲到寡言的父亲、苦命的母亲还未成为他父母时……小炉上的药沸起来了,棘起身去看,却被意料之外的力道扯住衣袢,有陌生的声响起,带着干裂的嘶哑:

“你先说……说说,你父亲怎么……怎么、留下你母亲?”

他怔然回过身来,榻上昏迷多日的人张开眼,黑玛瑙般的眼瞳点着星星似的光。正张口时,药罐的封盖被顶得“砰咚砰咚”响,里头沸腾的热气大概远远飘来,蒸到了棘脸上。

好像有许多景象被切成一幕幕画片拉过,又仿佛未曾有这般走马灯跑过,只定格在那一当下那一幕。

唐澜于是跟着那时床榻上被棘捡回性命而又收获棘爱情的幸运儿睁开眼睛——

不,此时同彼刻一般清醒,睁开眼拉住棘的,正正本是他自己……

他真是沉在水中么?

那水是什么……?

他想起江湖轶闻中,五毒秘境前圣兽潭水可迷人心,令忘至爱。

他想起棘沉默的等待、委屈、悲伤、欢喜、忧心;想起那只从不上锁的匣子,里头有他明明眼熟的衣衫样式;想起明晃晃摆在眼前的一对绘了紫藤的白底杯子,里头不满的水,确实无所谓那一只是谁的。

那水明明堵在他脑海、心头,在这一瞬清明时终于呕出身体,因他“想起”,那水已然无形。

他所在根本也已非深水之间。

意及此时,唐澜睁开眼睛。

有少女歌唱的苗音传入耳中,视野上方是两头各有一抱粗的巨蟒正在纠缠身躯,偏开头便看到那挂了满满银饰的五毒少女正披着一瀑乌丝摇晃着脑袋于清风间吟唱。

唐澜还记得,她大概叫做阿泪,与那两条灵蛇是自己此一遭的救命恩人;他动动四肢,浸饱了水的衣服紧贴皮肤属实不适——他该回棘的小屋去了,换身干爽衣衫,同棘讲许多许多话去。

起身时少女恰止了歌声,她举起虫笛指一个方向:“从来时路,回罢回罢。”说完又自顾自唱起另一曲异调歌谣。

唐澜未打断少女兴致,他也更急急要回去了,自他来时路回,那一路照着棘期期的目光。

原来天还大亮,他此行较以往还早些回,因而他在那归途的尽头看到,那一方小小的露台上,棘撑着半身在望——与他去时一样。

这一回,他亲眼见,棘的眸子分明被点亮了;他们此刻都应当说些什么,又终究相对无言。

——此刻他该一个蹑云跃上去。

而俯身的棘眼中浓郁沉淀的悲伤终于化开成一颗泪,越出眼眶,落于他眉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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