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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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有一双快腿。

她是个古怪的姑娘，这是我们都公认的。头发叫她剪得短短的，平日也懒得打理，只扎作一个小尾巴尖在脑后完事。皮肤苍白，一看便是不在田里劳作的；手指却生的很长，老茧厚厚的，掌心泛着洗不去的土黄，还从不穿裙子。

好在她虽然浑身上下泛着古怪，却姑且算个老实人。借着她的长腿，她负责在整个村子传消息、送东西。关于李的交际网么，只能说小伙子们嫌弃她没有女人味，姑娘们排斥她太粗犷。李不在乎这些，但独独喜欢招惹娜塔莎。

你说娜塔莎？那可就跟李不一样了。那是村里最招人爱的姑娘，像在金水里洗过的两个大辫子是她的标志，个子矮小壮硕，肤色被晒得黄澄澄的，长满雀斑的小圆脸上总是漾着大大的笑，看了就让人心里高兴起来。

“娜塔莎！”我喊了一声。

娜塔莎从麦田里探出头，高兴地大喊：“爱丽丝！”

她把镰刀放到一边，手在裤子上擦了擦，笑道：“来得正好，等会儿，我给你拿我今早刚烤的面包。”

娜塔莎像只小狗似的冲进屋里，不多时就转了出来，将怀里的篮子塞给我，我苦笑着递给她一篮番茄：“上次鸡蛋的谢礼，还没给你呢，又给我一篮面包。”

“这么多呀！”娜塔莎抱着那一篮番茄，“还谢不谢礼的，都是乡亲，计较什么！”

家里还有活要干，我抱着面包就要走，不想刚出去两步，怀里就一空。

娜塔莎大叫一声，怒气冲冲地指着屋顶：“李！”

李坐在屋顶上——天知道她是怎么上去的，正吃着那一篮面包，含糊不清道：“怎么其他人都分，不分给我？”

娜塔莎叉着腰，气得脸都红了：“谁让你总是来我家翻箱倒柜的！”

李眼睛一转：“可你骑牛撞我。”

娜塔莎跳脚：“是你先拿我家干粮！我永远——永远不会把烤面包分你的！”

李哼了一声：“我是村子里跑得最快的，看我把你分的面包全部偷走！”

——这就是她们两个的日常。

我不理解李为什么就是要和娜塔莎过不去，这个困惑围绕了我两年之久，直到一次篝火庆典的前夕。

作为娜塔莎最好的朋友，我知道她最近在苦恼一件事：庆典的衣服。她没有一条像样的裙子，即使只是一个庆祝丰收的庆典，姑娘们也会穿着自己最好的裙子跳舞（且会邀请中意的小伙子一起跳）。她从前都是扮演厨娘的角色，做的馅饼堪称一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她突然想要参加进那些姑娘里面了。

“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我小声问。

“胡说八道！”娜塔莎呵斥道，耳朵却红了。

天色晚了，我也不再做农事，摸黑往家里去。我们村常传说晚上会有恶魔路过，心里不由地有些警惕，走两步就往四周看，不想真看到了不远处闪过去一个黑影，往娜塔莎家的方向风一样地去了。

我心中的警铃作响，大喝一声，那恶魔似乎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动作更快了，我追不上，只好气喘吁吁地叫道：“你是什么东西！再不站住我喊人了！”

恶魔慢慢站住了，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我提心吊胆地走过去，火把的光在那恶魔脸上一闪，发现竟然是李。

我大吃一惊：“你这么晚了还在外面？”

她脸上绷的紧紧的，我看到她手里捏着一个小包裹，警惕道：“这什么东西？打开给我看看。”

村里一直有流言，说李是个惯偷，不然她怎么凭跑腿那微薄的薪水活下来的？但村里也没人丢过东西，所以也只是流言。

李浑身都紧绷起来，像一根拉满的弦。半晌，她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条漂亮的裙子。

我目瞪口呆：“你……你……你从哪里弄来的？”

她声音低哑的像乌鸦：“买的。”

“你哪来这么多钱？！”

“偷死人的。”李说。

“你……可是……”

“我要送给娜莎。”李低声说，掀起那双刀锋割过一样的眼皮，“……你别告诉别人，特别是她……好吗？”

我第一次看到李向谁低头，一时间哑口无言，只感觉到自己点了点头。

李点点头，抱着那条裙子，又像个影子似的隐没进黑夜里了。

不久后的庆典上，我看到娜塔莎金发闪闪，穿着那条裙子。她真美呀，所有人的视线都放在她身上，她的笑声可以让山峦颤抖，眼睛比篝火更明亮，她的热情能融化火焰！

所有人都在期待跳舞的环节，看看哪一个幸运的小伙子能得到她青睐，竟让她从厨房里走出来，梳妆打扮，从一头小狮子变成了一位女神。然而结果让人眼珠子掉了一地：只见娜塔莎咬着嘴唇，火光映地她满面通红，她提着裙摆，向站在角落的李伸出了手。

“可以和我跳一支舞吗，女士？”她说。

“当然啦，小红苹果。”李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笑，像一个风度翩翩的骑士般弯下了腰。

她们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对舞伴，也是最奇特的舞伴。即使到了交换舞伴的时候，也没有让她们分开，她们满场旋转，就像在富丽堂皇的舞厅；她们默契地交换‍‌男‎‌女‌‍舞步，笑声感染了所有人，就连我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到了吃馅饼的环节时，我却发现她们不见了。

显然不止我发现了这一点（毕竟娜塔莎可是今晚的明星），有人高声问出了同样的疑问，有人说也许只是姑娘们去说悄悄话了，有人却表示担心大晚上的不安全，要一起去找她们。

我没有跟着其他人一起，只是去我知道娜塔莎最喜欢的地方——那个能看见星空和田野的小山丘，脚底下就是一条小溪，娜塔莎最喜欢去那里休息。

果不其然，我看见她们两个挨坐在一起的背影——嘿，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她们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我偷偷从后面接近她们，听见她们说：“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是啊……”

沉默一会，李说：“你说，会不会以后，两个女孩儿也能结婚？”

我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过来后，心中惊涛骇浪，连忙躲到树后去。

娜塔莎吃吃地笑：“什么呀，怎么可能？”

她们又沉默了一会，娜塔莎声音带着仍未散去的笑意，说：“那一定非常好。”

她们的手重叠在一起，娜塔莎凑近李的脸，李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岂止是耸人听闻，简直是惊世骇俗！我被吓得六神无主，提着裙摆一路狂奔回了庆典。

其他人见我回来，奇道：“你不是去找娜塔莎她们去了么？怎么这幅模样？”

我擦擦脸上的汗，仍然惊魂未定，摇摇头，反问：“其他人呢？”

“看到这么久还没找到娜塔莎和李，其他人就也去找了，现在应该……要去那边那个山坡了吧？”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顿时又是五雷轰顶，气还没有喘匀，又原路返回。

只是我紧赶慢赶，仍然晚了几个小伙子一步：他们正呆立在树后，怔怔地望着亲密拥抱在一起的娜塔莎和李。

我尖叫道：“娜塔莎！快跑！”

所有人仿佛瞬间被吓回了魂，惊恐地看着我。我只是暴跳如雷地喊着“快跑”，李最先反应过来，拽住娜塔莎就跳下了山坡。

几个小伙子回过了神，大喊着“烧死她们”“她们被恶魔附身了”，带领着后面赶来的村民们去围堵娜塔莎和李。我只是站在原地呆呆地看，晚风拂过我的面颊，一片凉意，我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流泪满面。

抓捕闹了一个晚上，最终村民们只找到了李的外套和娜塔莎那条漂亮的裙子。大家义愤填膺，砸破了娜塔莎的屋子，里面的东西也减少了很多，不久后，屋子就空了。不知谁提出的，要净化她们留在村子里的罪恶。

娜塔莎和李的屋子被烧着的时候，天上都是红色的。

她的家人也遭到了“净化”，人们往她母亲的背上扔牛粪，她早逝的父亲则逃过一劫。她的爷爷奶奶则在教堂里没日没夜的祷告，祈求恶魔早日离开他们最亲爱的孙女的身体，虔诚地让牧师把圣水泼在他们身上。

没过多久，他们一家人悄悄的搬离了村子。

又过了十年，已经没有人再提起他们了。只是我还是会在夜晚爬上那个山坡，想着到底是什么样的恶魔，会从死人的兜里掏出钱币，给心爱的姑娘买一条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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