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过去的孩子,说他叫卢卡斯·巴尔萨克。
-----正文-----
1
清晨的庄园一如既往地安静,阿尔瓦·洛伦兹刚起床,手指尚未触碰到权杖,门口便响起了一连串轻巧而有节制的敲门声。
他披上外袍前去开门,一拉开门扉,映入眼帘的是一幕极不寻常的画面。
站在门口的是庄园的主人奥尔菲斯,他的手边牵着一位陌生的小男孩——或许更准确地说,是一位衣着考究、仪态得体的小绅士。那孩子身穿剪裁合体的小西装,发梢整洁,神情安静又略带点羞涩。他在门口轻轻行礼,声音清晰而软糯,却带着训练有素的礼貌:“早上好,先生。我是卢卡斯·巴尔萨克。”
阿尔瓦眉梢轻动,“这是……?”他迟疑地看向奥尔菲斯。
“确实是你认识的那位。”庄园主语气不疾不徐,“昨夜庄园发生了些微不可控的波动,囚徒的状态被还原到了他的童年阶段。大约七岁左右。”
阿尔瓦望着眼前这个被领来的孩子。孩子站得笔直,礼貌地看着他,没有乱动也没有多话。他的五官还未完全长开,却已经隐约能看出未来的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理性、带着某种天生的专注,和他记忆中的某人惊人地重合。
“为什么送到我这里?”他问。
“这次的错位只影响了他一个人,目前还无法确定原因。”奥尔菲斯说,“目前唯一能确认的,是他和您曾经有过关联。至少在他逐渐适应当前状态之前,有人照看是必要的。而我能想到的最合适人选也只有您。”
“所以你就把他送来我这了?”
“只是暂时安置。”奥尔菲斯道,“通常这类错位持续不了太久,几天就会恢复。即便延长,也不会超过半个月。”
他将手里一张折好的纸递给阿尔瓦:“这是说明,不过你可以不看。”
阿尔瓦没有接。他看了一眼那个孩子,对方只是抬头,带着一点点藏不住的期待,望向阿尔瓦。
阿尔瓦沉默片刻,终究还是侧身让开了门口,“进来吧。”
孩子点了点头,走进屋内,动作小心却不怯懦,“请问,”他轻声问,“我现在该怎么称呼您?”
阿尔瓦顿了顿。
在记忆中,这句话本应由一个眉眼倔强的青年说出,他满不在乎地往椅背上一靠,带着点不服气地问:“要我现在怎么叫你?老师?”
可现在的卢卡斯,这个还没学会用冷嘲热讽伪装情绪的小男孩——只是认真地仰起头,等待一个答案。
“……叫我老师就好。”阿尔瓦缓缓道。
孩子点头,眼中浮起一点浅浅的笑意:“好的,老师。”
于是,七岁的小卢卡斯·巴尔萨克,正式走进了阿尔瓦的房间以及他的生活。
阿尔瓦原以为这不过是一次短暂的照看任务——他习惯于冷静、理智、与人保持距离。但他没想到,这个孩子的一举一动,会像水一样悄然渗入他的生活。更没想到,那些过去曾被卢卡狠狠丢弃的习惯、味觉、甚至一声“老师”,如今却一个不落地,被这个孩子温柔地拾了起来。
2
阿尔瓦本以为自己不擅长与孩子相处。
尤其是变成了七岁的小卢卡斯——那个本应对他心存怨恨、对峙多年、冷嘲热讽的青年,此刻却成了一个穿着整齐小西装、礼貌又温柔的小男孩。他总是用一双水润的眼睛仰望他,说话轻声细语,哪怕只是想知道晚饭几点,也会规规矩矩地先敲门,然后站直身体道:“老师,打扰了。”
他不习惯与孩子打交道,更别说是小卢卡斯——那个自己曾失去、伤害、也无从补救的存在。如今却出现在自己门前,以这样温柔乖巧的模样,几乎没有任何防备地向他走近。
起初,阿尔瓦还保持着谨慎的距离。他习惯了小卢卡斯的针锋相对,不习惯这个版本对他天生的亲近。每天早晨一睁眼,小卢卡斯就已经坐在他书桌旁,规规矩矩地把头靠在胳膊上看他画图,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悄悄偷看他如何描线、计算、构图,直到被发现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我只是想看看老师在做什么。”
饭点时,小卢卡斯会正襟危坐地坐在餐桌一侧,等阿尔瓦落座才拿起刀叉。有一天晚饭时,阿尔瓦照旧为小卢卡斯摆好了碗盘。他转身替孩子盛饭时听见椅子另一头传来“咔哒”一声脆响。
他转头看去,发现小卢卡斯正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玻璃瓶盖。瓶身有些旧,边缘贴着手写标签,上面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却还隐约能看出三个字:红椒酱。
“你从哪儿找来的?”阿尔瓦微微皱眉。
“冰箱最上层的小格子里。”小小卢卡斯回答得理直气壮,但语气仍旧温柔规矩,“老师,可以吃吗?”
阿尔瓦一时没有作声,望着那瓶红椒酱,眼神轻轻一动。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在莱顿大学带着一位青年学生时——那时的卢卡刚刚进入实验室不久,脸上还带着一点尚未磨去的青涩。某天午餐时,他从外套里掏出一小瓶红色的酱料,动作谨慎地往饭里加了一勺。
“你在吃什么?”阿尔瓦当时随口问了一句。
卢卡一边吃着红椒酱,一边头也不抬地答:“红椒酱。是我家乡的东西,塞尔维亚那边常吃的调味品。不辣,很甜。”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还带着一丝隐隐的骄傲,“我妈妈以前会自己做。现在带的是买的,不过味道也还不错。”
顿了一下,他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抬起眼望向阿尔瓦:“老师要不要尝一点?”
他把瓶口递过来,眼神带着少年独有的那种真诚与期待。那一瞬间,阿尔瓦记得自己微微一怔——他并不习惯学生对他展露这种过于生活化的温柔关心,但也无法拒绝那双年轻的眼睛。
他没动,只是淡声回了句:“你吃吧。”
卢卡便没有再坚持,只是笑了一下,重新拧上瓶盖,把它收回了口袋,像是珍藏着一件来自故乡的秘密宝物。
那一幕,他一直记得。
阿尔瓦垂眸,目光落在那小卢卡斯手上那瓶玻璃罐上。它并不是从哪里买来的。自从来到庄园后,无法出行,他便索性尝试照着记忆中卢卡描述过的口味,亲手调了这一瓶。用的是厨房里能找到最接近的原料,反复试了好几次,才终于勉强还原出那股味道。
但后来的卢卡并没有尝过。某次遇见卢卡时,他随口问起:“你还爱吃红椒酱吗?”
卢卡听后眉头一挑,眼里闪过一丝冷意,“我早就不喜欢那种味道了。”他说得决绝,没有丝毫留恋,就像要和过去那段时光连同味觉一起一刀切断。
但从那以后,那瓶酱一直被阿尔瓦摆在自己宿舍的小冰箱最上层,他没有再提起,但也没有丢掉,每隔一段时间便默默换新,像是一种不愿承认的执念。现在,小卢卡斯重新发现它,小心翼翼地将那瓶红椒酱倒进饭里,又像当年一样抬起头问:“老师要不要尝一点?”
他望着阿尔瓦的眼睛,那双湿润得近乎透明的眸子里写满了善意与诚恳。即使只是分享一勺调料,也像是献上了全世界的好意——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那个尚未被伤害、尚未在心上长出棱角的青年,还愿意和他分享一口红椒酱和一点笑的日子。
这次他没有拒绝。
“好。”阿尔瓦坐下,接过孩子递来的小勺,轻轻尝了尝。
“味道怎么样?”小卢卡斯像是在等待评分。
“……不赖。”他缓缓地答。
“老师做的酱很好吃啊。”小小卢卡斯认真地说,“以后我每天都想吃一点,可以吗?”
阿尔瓦看着他,微微一笑,“可以。”
他没说出口的是——哪怕你哪天又说不喜欢了,我也还是会继续做。
吃完饭,他会乖乖擦嘴,放好餐具,然后抬起头笑着问:“我吃完啦,可以弹琴了吗?”
那架立式钢琴并非原本就在房里,而是阿尔瓦从另一位监管者那里借来的——一位曾在外界担任小提琴家的屠夫,收藏着几件陈旧却保养得极好的乐器。
当阿尔瓦站在那位小提琴家门前,说明来意时,对方显然愣了一下,语气里带着点意外和探究:“你要钢琴?”
阿尔瓦沉吟了片刻,像是在斟酌措辞,随后才开口:“一个孩子……他曾经喜欢弹琴,我想让他继续。”
小提琴家眨了眨眼,似乎从未在这位寡言的学者口中听到过如此“私人”的请求。他看了他几秒,即低声笑了一下,不带嘲意,只像是略觉有趣:“难得你亲自来开口。好啊,琴随你拿,用完记得还回来。”
“我会保养好的。”
“那琴调得不坏,也算有点年头,别弄脏了。”
阿尔瓦低声道了句“谢谢”,然后弯身将那架旧琴一点点抬了回去。因为他记得,卢卡曾经很喜欢弹琴。在他还是那个青年学生的时候,午休时也会偷偷跑去实验室旁的琴房,一遍又一遍地练着旧曲。
弹琴的时间是小卢卡斯最期待的部分。午后阳光从窗棂洒进来,他坐在钢琴前,小腿还勉强够不到地,一双白净的手指认真地落在黑白键上,弹出一连串简单而清澈的旋律。阿尔瓦坐在沙发上,望着他那过分专注的小脸,偶尔低声道:“节奏再轻一点……很好。
小卢卡斯会红着耳尖点点头,再来一遍,直到阿尔瓦轻轻点头为止。他从不吵闹,不会乱跑,不要求被陪玩。但他喜欢阿尔瓦的陪伴——哪怕只是坐在一旁,也会让他安心。
晚饭后,他会拿着自己的书坐在阿尔瓦的房间地毯上,看得一板一眼,不发出一点声音。偶尔困了,会悄悄歪到沙发边,靠着阿尔瓦的腿打盹。
到了睡前,小卢卡斯有一个固定的睡前仪式。他必须亲口听阿尔瓦说“晚安”,才肯闭眼。他会躺在床上,小手规矩地放在被子外,望着阿尔瓦站在门口的身影,小声问:“老师,明天还在吗?”
阿尔瓦顿了一下,语气温柔下来:“在,一直都在。”
他才安心地闭上眼睛。
灯光熄灭,房间归于安静。阿尔瓦回到书桌前,准备整理白天的研究手册。可当他翻开那本本子时,封面上却多了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便签纸。纸张边缘干净整齐,上头用一丝不苟的小字写着:“今天练了三遍,还差一点点。”
“明天一定要给老师弹奏完美的版本。”
落款处,是一枚用彩笔画的小蓝星星,边上歪歪扭扭写着:小卢卡斯·巴尔萨克留。
阿尔瓦盯着那张纸看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他将便签折好,收进抽屉最上层,就像保存一件不能弄丢的珍贵纪念品。
下雨天时,小卢卡斯会早早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伞。看见阿尔瓦回来,他立刻快步迎上前,把伞举得高高的递过去。
“老师不可以着凉。”他说,声音软软的,却认真得像个小大人。
那把伞太大,小卢卡斯根本撑不住,只能双手握着递给他。阿尔瓦接过伞时,指尖一触,还能感到伞柄上残留着孩子掌心的余温。
“你自己怎么回去?”他低声问。
小卢卡斯仰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我可以跑着回去,淋一点没关系。”
阿尔瓦看着他微微湿了的发梢,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把他抱到自己怀里,一只手把伞撑起,另一只手环住小卢卡斯。
“傻孩子。”
但小卢卡斯不是完全没有孩子气,尤其在吃饭时会有些小坚持。每次上青菜时,他都会皱皱鼻子,但还是慢吞吞地吃掉。只是吃得很慢,还要解释一番:“这个……不是不喜欢,是今天不想吃啦。”
“明天会喜欢?”
“……或许?”他眨了眨眼,又偷偷看了阿尔瓦一眼。
有一次午后,阿尔瓦伏案小憩,连外套都未脱。醒来时,肩头多了一层小毛毯,还有一只小手仍搭在自己胳膊上,小卢卡斯也趴在书桌另一侧,睡得正沉。他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盖上的,只觉得胸口一阵温热。
他轻轻把那只手指拨开,小卢卡斯却在迷糊中嘀咕了一句:“老师别走。”随即又睡了回去。
阿尔瓦低头看着他。这个安静的小孩子,眉眼间依稀还是那个自己曾教导、曾误解、也曾深爱过的小卢卡斯。只是那时他满身冷意,如今却轻轻蜷在自己身边,好像真的信任他、依赖他、甚至……喜欢他。
或许这真的是一场命运的弥补。
而他,不愿再错过这一次温柔的机会。
3
卢卡斯·巴尔萨克变小之后,意外地在庄园里很受欢迎。
他彬彬有礼,性格温和,说话总带着一点轻声细语的克制温柔——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四处乱跑、吵闹尖叫,反而更像是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每天早晨起得比别人早,衣着整洁,白衬衫扣得整整齐齐,袖口一丝不乱,鞋子也擦得锃亮。艾玛在花圃前弯腰锄草时,他会主动过去搭把手;小女孩拉着他玩跳格子,他也从不推辞,只是轻轻牵住对方的手,步子慢悠悠地跟着跳;空闲的时候,他会坐在客厅的高背椅上,认真翻看那本封面已经磨旧的物理学手册,小眉头皱得紧紧的,像个专心备考的学者。
玩具商对小卢卡斯格外上心。那日午后,她特地从自己的陈列柜中翻出几个已经打包好的木盒,小心地一一拆开:“这些本来是我给我孩子准备的……”她语气很轻,像是说给风听的,“现在用不上了,给你吧。”
她把木马、风车、发条熊一件件擦干净,用绸布包住,再交到卢卡斯怀里。小孩小心翼翼地接过,双手捧着那些玩具,认真地抬头看她:“谢谢女士,我会好好照顾它们的。”
玩具商只是点头,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没有说话。
午后的阳光照在走廊上,小女孩跑来拉住小卢卡斯:“我们去跳石子吧!你上次说要教我画圈圈的!”
“好啊。”小卢卡斯微笑,伸手牵住她。
他走得不快,小女孩太兴奋,跳得高高的。某一跳,她脚下踩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卢卡斯反应极快,几乎下意识地将她拽住,自己却因为重心不稳摔在了后方石板的边角。
膝盖磕在了棱角上,发出一声闷响。
小女孩还没反应过来,小卢卡斯已经默默撑起身体。他拍了拍裤脚上的灰,动作安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反而担心起小女孩:“你没事吧?”
小女孩呆呆地摇头。
“那就好。”他站起来,脸色略白,却仍旧维持着一贯的笑容,转头看她,“我们继续吧。”
阿尔瓦处理完文件,从书房出来回到宿舍。刚脱下外袍正准备泡一杯咖啡,就听到门口传来钥匙轻轻转动的声音。
门被推开,小卢卡斯走了进来。他一瘸一拐地走得很轻,像是生怕吵到谁。阳光从他身后落进屋里,衬得他的影子细瘦而安静。阿尔瓦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却猛地顿住了。
那裤腿下方,是大片深色的血迹。
“你这是怎么回事?”
小卢卡斯停住脚,“没什么事,是我自己摔的。”
阿尔瓦没有再问。只是几步走上前,毫不犹豫地将他抱了起来,转身就往外走:“去找医生。”
医生处理伤口的时候皱了皱眉:“怎么磕的?流了好多血。”
小卢卡斯低着头,声音糯糯地道:“对不起,艾米丽姐姐,给您添麻烦了”
处理完后,回到宿舍,阿尔瓦蹲下身,亲自帮他包扎了最后一圈绷带。动作不急,却比任何一次都细致。等一切结束,他才缓缓问道:“你为什么不主动告诉我?”
小卢卡斯只是低头看着自己包扎好的膝盖,沉默了几秒,小声答道:“我不想让老师担心。妈妈说,男孩子要坚强。”
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阿尔瓦却听得很清楚。他没有回话,只是手指在那层白色绷带上轻轻按了又按。之后的几天,每次卢卡斯出门,他都不着痕迹地跟得更近了些。
第二天,当牛仔凯文坐在台阶上看着卢卡斯领着小女孩走过,忍不住感叹:“这孩子真是个小绅士,比我都能照顾人。”
小女孩拉着卢卡斯的手,她有点迷糊,又有点愧疚,小声嘀咕着:“卢卡哥哥,是我害你受伤了吗?对不起......”
卢卡斯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声道:“没关系的,以后注意就好。”
他声音柔软,没有责怪,只像是在安抚一个比他更小的妹妹。
玩具商抱着一盒修复好的音乐盒走来,看到坐在台阶上的小卢卡斯,将音乐盒递过去,“这个太复杂,小女孩玩不来,适合你。”她微笑着说,“你是个很温柔的孩子。要是我的孩子还在……我希望他也能长成你这样。”
卢卡斯双手接过,低头道谢。
那晚,阿尔瓦整理完资料,推开书房门,看到卢卡斯靠在沙发一角,抱着发条熊睡着了。窗帘被风吹动,月色静静落在他眉睫上,伤口包扎得整整齐齐,睡颜安宁。
阿尔瓦走过去,把书轻轻从他手边抽出来,又将毯子往上拉了拉。他不是第一次照顾别人,但这次好像不一样。有什么情绪,在心底悄悄发芽,却还来不及说出口。
4
月光温柔地洒下,窗外的风吹动廊檐,发出轻轻的簌簌声。
阿尔瓦坐在书桌前,原本打算整理手边的资料,可翻了几页后目光却渐渐停滞了。他不知看向了哪一处,只是沉沉地望着眼前的纸张,神思仿佛早已飘远。
小卢卡斯伏在桌角安静地画着,拿着一支铅笔,在笔记纸上勾勒着简单的电路图。他画得非常认真,小脸贴着纸边,眉头微微皱着,像在思索电流的走向。
阿尔瓦的目光落在他握笔的小手上,指节干净,小臂还带着些婴孩般的圆润。那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另一幅画面——
那时他还在莱顿的实验室。那个夜晚,灯光昏黄,窗外沉沉夜色。他还记得自己正坐在实验桌前,冷静地核对数据,直到卢卡斯猛地推门而入,双眼血红,声音几乎发颤地质问:“我找到了那个人的字迹,你剽窃他实验结果的证据!你这个骗子!”
“卢卡斯”他终于出声,“住口。”
可卢卡斯并未停下。
“一个江郎才尽的小偷,不配拥有这样的智慧。您独占我父亲的研究成果,又一直阻拦我的研究,怎么,就这么怕被人抢了先?”他一步步逼近,与他几乎近在咫尺,胸膛起伏,怒火灼人。
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成冰。
然后,火焰猝然自实验台窜起——试剂瓶跌落、电路短路,透明液体溅在电板上,发出滋滋火花。爆炸的冲击波砸碎了实验室的窗户与秩序。
“卢卡斯!”
阿尔瓦没有犹豫,猛地将那人推了出去。
下一秒,他被火光吞没。
卢卡斯倒在实验室外,呆滞地睁大眼,看着火焰越过门槛,将那个曾经教他写公式、引他入门、也令他质疑与愤怒的男人淹没在灼热的烈焰中。
而现在,小卢卡斯伏在沙发边,专注地看书,发梢轻轻垂落在书页角。他睫毛纤长,唇角微微抿着,眼神平静柔和——像极了那个夜晚之前的某一天,卢卡在实验室一隅翻阅资料、手指划过公式线条时的模样。
而如今,这个孩子又坐在他面前,笔尖在纸上跳动,小小一笔一划都充满了认真。
小卢卡斯忽然停笔,抬头问他:“老师,我以后也会变得像您那样厉害吗?”
他望着阿尔瓦,眼里带着赤诚的憧憬,就像那年第一次踏进他的实验室的卢卡,站在门口执着地递上自荐信。
阿尔瓦心头一震。他看着那双小手——那双未来会在电极间奔忙、在牢笼中握紧、那双无论如何都未曾向命运低头的手。可在此刻,那双小手还握得不够稳,连笔都要歪一点。
“你……”他顿了顿,嗓音低哑得不像自己,“你本来就很了不起。”
小卢卡斯眨了眨眼,像是没完全听懂,只是笑了一下,又低头去描他没画完的线路图。
阿尔瓦轻轻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那稚嫩的背影太久。他知道这样的日子所剩不多,可他竟贪婪地想要更多一点——哪怕只是再多一次和他说话的机会,再多一晚道“晚安”的仪式。
那样也好。
5
晚餐前,奥尔菲斯罕见地现身在走廊尽头,他轻轻敲了敲门,阿尔瓦正在擦拭卢卡斯弹琴时留下的琴键印,抬头看见他,只是淡声问:“出什么事了?”
奥尔菲斯没有绕弯:“时间快到了。他的状态很快就会恢复原样。”
阿尔瓦的手停了一瞬。他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奥尔菲斯也不催,只站着,仿佛给他留下一点思考的余地。最终,阿尔瓦只是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明白了。”
那天晚饭,卢卡斯吃得格外慢。他不像平时那样小口规矩,也不像犯了错时那样拘谨。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吃着,每一口都慢得仿佛在计算时间。
阿尔瓦看着他,忽然觉得今天的汤有些凉。
终于,卢卡斯放下勺子,声音轻得像风:“老师,如果有一天,我不是我了……你还会认得我吗?”
阿尔瓦垂眸,勺柄在指间缓缓转了一圈。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那你还愿意认我吗?”
卢卡斯沉思了一会儿,认真道:“如果你还愿意听我弹琴……那我就认。”
阿尔瓦微微一震,低声笑了一下:“好啊,那我一定听。”
那晚,卢卡斯弹的是他最喜欢的那首练习曲。他提前换上平时最喜欢穿的小西装,小手在琴键上滑动,声音不算完美,却温柔极了。
阿尔瓦坐在沙发上,手指交叠,默默听着。曲终时,小卢卡斯抬起头,朝他笑了笑:“老师,明天我也会来弹给你听的。”
阿尔瓦没有出声,只走过去,轻轻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
清晨前最后一小时,卢卡斯醒来,房间寂静。他披着毯子起身,蹲在床沿,像是鼓起勇气般,问坐在窗边的阿尔瓦:“我想问一件事……老师,你会记得我吗?”
阿尔瓦垂下视线,与他四目相对。
“会的。”他说,“我记得你的样子,也记得你说得——‘如果你还愿意听我弹琴,我就认。’”
卢卡斯听懂了什么,轻轻点头。“那我也会记得老师的样子,一定会记得。”
天色渐亮,雪落满窗。而阿尔瓦知道,从下一次游戏开始,他面对的,将不再是这个柔软天真的孩子,而是那个曾捧着手稿怒斥他为“骗子”的青年。
可他仍然静静站在那里,看着少年最后一次回头,对他说:
“老师,明天我也会来弹给你听的。”
门被轻轻敲响。
奥尔菲斯站在门外,披着风雪,像是特意挑在天亮前来。他没有多说,只看了看卢卡斯,又看向阿尔瓦:“时间到了。”
卢卡斯站在门边,小手紧紧拽着阿尔瓦的外袍一角。他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仰头认真问了一句:“我能再来见老师吗?”
阿尔瓦缓缓蹲下身,将他抱了一下,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这个孩子的重量,早已悄悄刻进了他的身体里。
“会的,”他低声说,“你随时可以来。”
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雪还在下,而屋内,钢琴边的椅子空了,窗台上那瓶红椒酱也还在。
阿尔瓦走过去,把那张昨天没收进来的便签纸重新展开,指腹轻轻摩挲那行小字:
【老师,明天我也会来弹给你听的。】
他站了一会儿,将那张纸收进抽屉最上层。像是藏起一段还未结束的梦。
6
卢卡恢复了成年的模样。
没有剧烈反应,也没有迟疑。他安静地站在熟悉的房间中央,低头看着自己重新长大的双手,只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个极长、极深、极幸福的梦。
之后的几天,他恢复了原本在庄园中的生活节奏,参与游戏、整理研究笔记、偶尔和熟人交谈,一切都好像从未改变。他没有再提起那段错位的时光,甚至刻意回避与阿尔瓦单独相处。
“你照顾的是一个小孩子,不是我。”某次遇到阿尔瓦,他语气依旧冷淡,“我没空陪你演温情戏。”
阿尔瓦没有争辩,他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可卢卡的梦境开始变得频繁。他梦见自己拽着阿尔瓦的衣角睡着,梦见晚餐桌上红椒酱的味道,梦见窗边琴声响起,梦见一个小小的声音轻声说——“老师,明天我也会来弹给你听的。”
他从梦中惊醒,手心是冷汗,心跳却一如年少时的那种慌乱。
那天深夜,他终于鼓起走到那扇门前。他在门外站了许久,指节抬起又落下,最终还是轻轻敲响。
门开了,阿尔瓦没有问缘由,只安静地看着他。
卢卡沉默片刻,嗓音低得像风:“我那几天有没有弹过琴给你听?”
阿尔瓦轻声回答:“有。每天都弹了。”
空气安静下来。卢卡垂下眼,声音里透出些许自嘲:“你看着小孩子的我,是不是觉得很可笑?”
“不是。”阿尔瓦摇头,语气比任何时候都轻缓,“我只是觉得很幸福。”
不是因为那段日子轻松——事实上,他从未如此紧张过,几乎每个夜晚都在担心那孩子会不会半夜发烧、摔倒,或忽然消失在自己眼前。
但在漫长而沉寂的生活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生命,一点点地靠近他,信任他,愿意拉着他的手睡着、坐在一旁弹琴给他听,哪怕只是小心翼翼地问一句“老师还在吗”,也足以填满他那些被悔恨和沉默冻结的时光。
——那是一种没有猜忌、没有防备的信赖。
他曾无数次设想过,如果当年他能再主动一点,把一切解释清楚,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的那些事。而现在,他终于拥有一次重新牵住那只手的机会——即便只是短短几天。
所以他觉得幸福,是那种“明知终会失去,却依旧感激命运重新给过一次”的幸福。
卢卡怔了一下。半晌,他像是压抑了太久,终于嗫嚅开口:“那你还想再照顾我一次吗?”
他没有看阿尔瓦的眼睛,仿佛怕看到某种拒绝,但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意:“我曾怨恨你,也曾害死你,但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我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轻声补完那句话:“我们不要错过。”
阿尔瓦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走上前,像很久以前那样,轻轻为卢卡斯理了理肩上的衣襟,低声说:
“如果你还愿意停下,那这一次,我也不会退后。”
卢卡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点头。
阿尔瓦看着他,那目光里藏着太多年未曾说出口的心事。他没有再伸手,也没有急着靠近——只是轻声道:“那就从现在开始。”
窗外夜色沉静,风拂过窗帘的一角,如同命运翻过新的一页。两人对视良久,谁都没有开口。
可就在那无言之间,阿尔瓦终于伸出手,稳稳地接住了那个曾在他身边跌跌撞撞、最终转身离开的背影。
这一回,他没有再错过。
番外一 · 红椒酱
晚餐前,卢卡在厨房门口犹豫了很久。
他盯着冰箱,伸手又缩回,最终还是小声问了一句:“那个……那个酱,还在吗?”
阿尔瓦转过身,看着他那副明明成年了却还像小时候一样扭扭捏捏的模样,嘴角轻轻扬了扬。他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打开冰箱,从最上层小心地取下那瓶红椒酱,递到他手边。
“你想拌饭吃?”
卢卡低声“嗯”了一声,像怕被老师听见似的,把那瓶酱抱在怀里,耳尖泛红。
阿尔瓦看着他,没有打趣,也没有问为什么。他只是轻声道:“一直都在等你开口。”
“你以前说不喜欢吃了,我信了。但还是没舍得扔,一直换着做着放着。”他顿了顿,“总觉得你哪天会想吃。”
卢卡没接话,低头盛了一勺红椒酱拌进饭里。第一口下肚,他就怔了一瞬——那味道几乎与记忆中的毫无差别,甚至比记忆里更细致,是他最喜欢的甜香味,像是专为他一个人调的。
“是你亲手做的吗?”他忽然问。
阿尔瓦轻轻颔首:“是我根据你以前描述的味道还原的。”
“很像,”卢卡垂着眼说,“比记忆里还好一点。”
阿尔瓦没再说什么,只静静看着他吃。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尽管这顿饭等了太久,却好像又一点都不晚。
卢卡吃得慢极了,连咀嚼的频率都仿佛刻意减慢。又吃了一口之后,卢卡忽然低声开口:“其实那时候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味道。”
“我知道。”阿尔瓦回得轻极了,像是一句悄悄落进时间里的耳语。
他们谁都没有问“那时候”是哪一年——
是七岁那年,他把红椒酱拿在手里,一脸期待地问“老师你要不要尝尝”的时候;
是十八岁那年,他站在实验室门口,怒吼着“你这个骗子”的时候;
还是二十多岁那年,他用冷漠武装自己,面对老师提问时头也不抬地说“我早就不喜欢吃了”的时候。
可现在,他又一口口慢慢吃下去,像是在用整个晚上和过去的时光和解。
吃到一半,他忽然轻声嘀咕了一句:“那你现在……还愿意做给我吃吗?”
阿尔瓦像是没听清,轻轻问:“嗯?”
卢卡耳尖更红了些,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就想知道……”
“会。”阿尔瓦低声道,“你愿意吃,我就做。”
卢卡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背影在灯光下显得安静又温软——就像那个曾说“我每天都想吃一点”的孩子,从未真正离开。
番外二·弹钢琴
客厅很静,只有钟摆在墙上滴答滴答地晃动,像是为这夜晚的每一秒都做了标记。卢卡斯站在那架立式钢琴前,手指停在琴盖上良久,迟迟没有掀开。
“老师,”他忽然开口,我小时候是不是每天都弹琴给你听?”
阿尔瓦从书堆后抬起头,望向他,没有立刻回答。他合上手中的书本,站起身走过去,停在卢卡斯身旁。他看着那双曾稚嫩无邪、如今却带上了岁月锋芒的手,轻声道:“每天。有一次你还换上你最喜欢的小西装,说要为我开一场正式演奏会。”
卢卡斯听到这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有那么夸张?”
“你还对着镜子练了十分钟鞠躬。”阿尔瓦顿了顿,语气轻柔,“很认真。”
卢卡斯轻轻笑了一声,低头望着那架旧琴。他缓缓坐下,手指掀开琴盖,轻轻落在泛着温润光泽的黑白键上:“那时候的我还什么都不懂。”
他说这话时语气并无自嘲,只是像在平静地回望一段太遥远、太温柔的记忆。他轻轻按下第一个音,旋律缓缓流淌而出。
是那首曲子。他小时候最喜欢的旋律。音符跃动在空气中,有些轻、有些缓,也有些不完美的停顿——他不是职业演奏家,甚至已经太久没有弹琴,指尖偶尔还有些生疏。但每一个音都踏实地落在琴键上,像是回到那个午后,阳光照进木地板,小小的他坐在琴凳上,耳根发烫地说“我再来一遍”。
阿尔瓦没有打断,只静静地坐在一旁,像以前那样。只是这一次,他没有拿书,也没有思考实验,而是单纯地听。
卢卡斯的神情专注,像是在弹给某一个遥远的自己听,又像是在认真兑现一份迟到的承诺。
曲终,他没有急着起身,而是保持着最后一个音,指腹轻轻停留在琴键上,久久未动。直到琴声彻底消散在空气里,他才缓缓收回手指,“这次,我说到做到。”
他低声开口,语气温柔却坚定:“明天我也会来弹给你听的。”
阿尔瓦望着他,许久后才缓缓道:“你已经做到了。”
“但我还想再弹一遍。”卢卡斯转头看着他,“明天、后天……直到你不想听为止。”
“我永远都想听。”阿尔瓦轻声道。
客厅里重新归于寂静。钟摆继续晃动,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仿佛每一下都在说:一切,还来得及。
番外三·日记本
卢卡只是想找一支笔。
他拉开书桌的底层抽屉,没想到几本笔记本倒了出来。其中一本小本子最上方,封皮是崭新的米色羊皮纸,边角没有磨损,封面却被写得工整又天真:【卢卡斯·巴尔萨克记事本】
他的动作停住了。一股莫名的预感让他坐下来,小心地拾起那本薄册,翻开第一页。
【今天也吃了红椒酱。老师没有生气。】
他微微睁大了眼。
第二页:
【弹错一个音,老师说很好。我怀疑他在安慰我,但我不介意。】
第三页:
【今天老师说“晚安”了,声音很轻。我听得见。】
第四页:
【老师今天咳了两声,我想给他泡茶。可是我不会泡。】
第五页:
【练琴练得有点烦,但老师在听,就还想弹下去。】
第六页:
【想让他一直都在,可是不能说。】
第七页:
【老师摸我头的时候,我不想长大了。】
每一页的字都写得一丝不苟,小小的笔迹认真得像是在拼尽全力留下某些转瞬即逝的瞬间。那是个七岁的孩子,在尽可能用文字记录一份他所能察觉到的、珍惜着的幸福。
卢卡盯着那些字看了许久,呼吸逐渐发紧。他翻页的动作越来越慢,仿佛每一字都在心口刻下一道印记。指腹不自觉地摩挲纸面,像在抚摸另一个时空的自己。
第八页:
【老师今天出门晚了五分钟,我有点怕,是不是不会回来了。但他回来了。】
第九页:
【今天下雨了,我想把伞举高一点,可我太矮了,老师说没关系,然后他抱着我一起走的。】
第十页:
【我想说“谢谢”,可是又想多说一句“我喜欢你”。老师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
他指尖颤了颤,终于翻到最后一页——整整半页只写了一行字:
【老师,明天我也会来弹给你听的。】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而准确地扎进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卢卡的指节发白,手不自觉地攥紧那页纸。眼眶忽然泛热,一滴泪悄然滑落,滴在那句承诺旁,迅速晕开一圈浅痕。
他试图抬手擦掉,可越擦越湿。
这不是梦。不是系统错乱的虚构记忆,也不是假象构建出的温柔幻境。他真的在那里,真的写过这些话,真的每天都弹过琴,真的认真地记录下那几天所有想对那个人说却没能说出口的话。
是在那被照顾的几天,他用尽了小小的勇气和全部的心意,把最真诚的信任送出去的过程。
他低下头,将那本子轻轻抱进怀里,一页页慢慢合上。那不是一本笔记本,是一个孩子拼命用字句保存下来的亲密与依赖,是他再怎么努力长大、再怎么强硬,也没能真正抹去的部分。
“……对不起。”他轻声说,不是说给某人听,只像是对那个七岁的自己低语,“我没能保护好你。”
他把本子合上,抱在膝上,缓缓弯下身,额头抵住封面,闭上眼,像是请求原谅,又像是在努力拾起那些早已遗落的片段。
他没有听见门打开的声音,只听见一阵很轻的脚步声靠近。
阿尔瓦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站在门边,看着他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像是连影子都陷在光里。
过了很久,卢卡才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缕烟:“这个本子……是那时候的我写的?”
阿尔瓦走近,轻轻“嗯”了一声:“你每天睡前都写一点,不让我偷看。”
“我写了很多吗?”
“不到半个月。”他在卢卡身旁坐下,语气格外温柔,“但你从不漏掉每一天。”
卢卡低着头,睫毛都湿了,泪水悄悄顺着脸颊流下来。他咬着牙没让自己发出声音,但喉头却一阵阵发紧,“……我真的是个很麻烦的小孩吧。”
“你不是麻烦。”阿尔瓦伸手替他把那页纸轻轻翻过去,手指像在碰触一件珍贵的东西,“你只是太安静了,有些事不说出来,我只能靠猜。”
卢卡鼻尖一酸,笑了一下,声音还哑:“现在也还是没改掉。”
阿尔瓦没有答话,只是伸手将那本本子接过,重新放进抽屉最深处。
卢卡看着那个空着的抽屉,忽然轻声开口:“你什么时候发现它的?”
“他离开后的第二天。”阿尔瓦道,“我去收他的书,看到抽屉里多了这个。”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我以为你不想记得。”阿尔瓦看着他,语气低得像一声叹息,“可我留下了它……想着,也许有一天,你会想看。”
卢卡闭了闭眼,将泪悄悄咽回喉咙。他伸出手,把那本日记重新抽出来,又轻轻摆正。
没有合上,也没有合抽屉,那是他对那个孩子最郑重的回应——我还在,我记得,我们还可以继续写下去。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悄悄靠在阿尔瓦肩头,两人静静坐着,窗外的夜色沉得温柔,风轻轻撩起窗帘的一角,像是翻开了新的一页。
日记没有写完,可纸还在,笔也在。从这里开始,就是他亲手续写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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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关于小卢卡斯和老师
在写这篇文之前,我常常看到有人把小时候的卢卡斯写成一个骄横、别扭、甚至带点恶作剧性质的孩子。他跋扈、有点小聪明,仿佛从小就带着成年后那种孤傲与偏执。这样的设定固然有趣,也容易制造反差与张力,但我总觉得——那并不是卢卡斯本来的样子。
他为什么会变得骄横?
是因为他长大后,失去了太多太多。
是因为有人背叛了他的信任,他的童年在某一刻突然断裂,他不得不用冷漠、反讽、聪明和距离来武装自己。
那不是他的本性,那只是他在伤口上结出的壳。
我更愿意相信,在那场悲剧发生之前,小卢卡斯曾是个非常温柔的孩子。他被妈妈疼爱着,有一段完整且幸福的成长时光。他喜欢弹钢琴,穿整齐的小西装;他说话有礼貌,知道先敲门再进门;他会害羞地递出自己喜欢的食物,也会认真写下一句“明天我也会来弹给你听”的承诺。
他是真诚地希望被喜欢,也愿意去爱别人的孩子。
于是我开始想写一个“如果”的故事。
如果,那些不幸从未发生;
如果那场爆炸从未发生,如果母亲没有病逝,如果那一份信任不曾被摧毁……
如果那个从未被命运撕裂的孩子,遇见了老师,会发生什么?
在这个故事里,卢卡因为一次意外的错位,回到了七岁。他带着本该属于童年的全部温柔与信任,重新站在了阿尔瓦面前。而阿尔瓦这一次没有退后。
他没有推开那双靠近他的手。他没有回避,也没有沉默。他一次次伸手接住了孩子的晚安、他的练琴、他的红椒酱、甚至他不敢说出口的喜欢。
这是一个如果没有错过的世界。
在这里,他们之间还来得及说出那些没说完的话,弹完那些没弹完的曲子,过完那些本该拥有的日子。哪怕只有几天,也足够温柔得像一个梦。哪怕一切终将恢复原状,那些写进日记本的字也不会消失。哪怕明天回到现实,他依旧可以站在钢琴前,轻声说一句:“我还想再弹一遍。”
这篇文对我来说,是一种温柔的实验——
是一个关于如果的故事:如果命运没有让他们彼此错过;是一个关于弥补的故事:那错失的红椒酱、练习曲和晚安,是否还有机会被重新说出口;也是一个关于“信任”的故事:一个曾经太过沉默的老师,和一个曾经太早长大的孩子,终于在一个倒错的时空里学会再次靠近。
我写的小卢卡斯,并不骄横。他只是小时候的卢卡——没有受过伤害的卢卡,那个在黎明前抬头看着你说:“老师,明天我也会来弹给你听的。”的孩子。
我想给他一个机会,也想给老师一个机会,哪怕只是短短几天,他们都值得重新拥有那份温柔的时间。
谢谢你读到这里,愿你也能在某个不经意的夜晚,重新拾起你以为已经丢掉的东西。